1 楔子

天氣陰沉了半天,下午的時候終于是緩緩地飄起了雪來。天氣越發的寒冷,整個皇宮似乎也染上了一絲暗色,讓人隐約聞到了一些風雨欲來的味道。

不同于外邊的寒冷,鳳禧宮內,一片溫暖氣息。四角各擺放了四個火爐,門窗皆是被厚厚的窗簾蓋住,透不進一絲寒氣。中間的香爐裏燃燒着不知名的香料,輕微的劈啪聲響起,袅袅的青煙緩緩從中間飄了出來。

穿着半舊宮裝的少女兩手端起了做工精美的茶壺,往青翠瓷杯裏注了七分滿的茶水,将茶水放在一旁的托盤上。望着托盤上已經放好了的兩碟精致的點心,少女這才眯起了笑,端起托盤,步伐穩健的走進了內室。

內室小榻上,一名五十多歲的老者跪在地下,他細細撫着從簾內伸出的一只細白手腕,額頭豆大的汗珠滲出。他的身體微微顫抖,連帶着搭在那手腕上的手也不穩了起來。仔細看去,這老者的表情甚為痛苦,臉上一片大難臨頭的絕望之感。

少女将手中托盤放在桌子上,這才邁了小碎步,急急兩步走近那個老者,她的聲音甜美,聽上去似乎都帶着笑意。

“胡太醫,太後娘娘無甚大礙吧?”

一句話落,那胡太醫仿佛剛剛反應過來一般,立馬放開了那白皙的手腕,立馬扣頭求饒。

“太後請饒命,胡益康醫術不精,實在是看不出、看不出太後所患何病啊……”

我收回自己的手,輕輕放下衣袖,這才動了動身子,想要坐起身來。聽到聲響,外面那個少女立馬疾行兩步,撩開了簾子,輕輕扶住了我。

我走出簾子,那胡太醫早就忙不疊的磕頭,壓根都沒敢擡頭看上我一眼。看見這種場景,我本來就不甚好的心情越發的惡劣,我想壓抑住怒火,卻是壓根壓抑不住,幾乎是怒吼了出來。

“醫術不精?胡太醫您說的倒是輕巧,我大越花了這麽多銀錢養了你們,到頭來你卻連哀家是何病症都摸不出來?你說,這合适麽?”

聽到我的話,那胡太醫身子抖動的更加厲害,他的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腦中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黃太醫、李太醫,你們不用着急,我胡益康一會就來陪你們了……

我見他只是一個勁的磕頭求饒,連話都說不利索了,這才閉了閉眼。容螢面上一片了然,她輕輕拍了拍手,吱呀一聲,門被推了開來,外面走進來兩個滿臉煞氣的侍衛來。

“把胡太醫帶到後邊房裏去,讓胡太醫好好想想,怎麽能多加增強自己的醫術……想不出來,也就不要出來了。”

“是!”

胡太醫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那兩個侍衛拖了出去,到了門口,才猛然驚覺,接連喊着饒命。那兩個侍衛一對眼,一個侍衛立馬伸手捂住了胡太醫的嘴,鳳禧宮頓時又清靜了下來。

胡太醫心下已知,自己恐怕也要像自己那兩個同僚一般,神不知鬼不覺的要失蹤了。可嘆自己一世英名,竟然毀在了這裏,而且,即将死無全屍。想到此處,胡太醫不免悲從中來,忍不住就想放聲大哭。

一向只聽說這後宮會莫名其妙的死幾個宮女妃子,可是沒想到現如今,連太醫也不是安全的職業了。這剛入臘月,太醫院已經失蹤了兩個太醫了,加上自己,不多不少,正好三個。先前的黃太醫、李太醫也是這樣,被太後招集了過來,就、再也沒見回去了!

“趕緊進去,好好想想究竟該如何說話,不然的話,你考慮考慮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胡太醫被粗魯的扔進了一個屋子裏,再聽到這句話,終于忍不住老淚縱橫,嚎啕大哭了起來。

那兩名侍衛對視了一眼,臉上都閃過了不耐煩,搖了搖手關上了門,頓時整個房間再也看不見一絲亮色。外面随即傳來了落鎖的聲音,胡太醫伸出袖子抹了把眼淚,想着自己家中剛滿月的孫兒,和快八十的老母親,又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是老胡麽?”

黑暗裏,突然想起了一把聲音,可把胡太醫吓了個夠嗆。他立馬一躍而起,雖然已經年過半百,身體卻并不笨重,緊緊靠在了門上,警惕的望着黑漆漆的屋子。

“你、你是誰?”

“嘿,還真是老胡啊。”

黑暗裏,有燭光漸漸亮起,兩張溝壑縱橫的臉慢慢出現在了胡太醫的眼前。胡太醫呼吸一重,差點将門都給撓了個洞來,他的聲音充斥着恐懼,房間裏随即爆發出一陣大喝。

“有、有鬼啊!!!”

兩名守衛還未走遠,聽到這聲吼叫卻并不覺驚異,顯然是早已習以為常。他們倆對視了一眼,眼中都劃過了好笑的神色。

房間裏,剛剛還滿臉驚懼的胡太醫撫着胸口,一人給他端了水,另一人趕緊給他扇着風,兩人的臉上都有些不好意思。靜默了半響,其中一個終于開了口,卻是先嘆了一口氣。

“沒想到吶,老胡你也被抓進來了……”

另一人聽見這句話,卻是劃過了然,他瞪起了眼睛,神情頗為氣憤。

“什麽沒想到,我進來的時候就跟你說了,絕對還會有下一個的。這、這太後的病情只要一召來了太醫,都會是那麽一個說法,也都會是那同樣的下場……蒼天不開眼呢,竟讓我大越出了這麽一個□□,先皇才駕崩一年還不足,她竟然做出了這種事。實在是我大越的不幸啊……”

胡太醫和黃太醫對視一眼,沒有說話,都已經知道了對方的意思。胡太醫端起了茶,急急往嘴裏送去,狠狠喝了一口,才壓下心中的驚懼。他擡起眼,小心翼翼的比了一下食指和中指。黃太醫狠狠嘆了一口氣,點了下頭。

內室裏面,我面色猙獰,死死地瞪着那面容甜美的少女。少女絲毫沒有被我的氣勢吓到,她低下眼,手腳伶俐的将點心一色的在桌子上擺好,這才走向我,揚起了一個笑來。

“娘娘,你早晨說胃口不好,螢兒特意去廚房給你端了些點心來,你趕緊來吃點墊墊肚子吧,餓壞了可就不好了。”

說及早晨這兩個字的時候,我的眼皮重重一跳,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我仔細望着容螢的臉,眼神裏不自覺的就帶了些脅迫。

“螢兒,我這只是生病了吧?我只是許多種病一起上了身,這才會疲乏嘔吐,是吧?那些太醫沒有看出來,是他們醫術不精的吧?”

一連抛出了三個問題,我對面的容螢卻是抿了抿唇,臉上劃過一絲為難。半響,她剛想開口,我卻立馬打斷。

“等等,哀家現在突然不想聽到你的回答了,螢兒,扶哀家過去,哀家好久沒有吃過你做的點心了,确實有些想得慌。”

聽到我這麽說,容螢臉上沒有什麽表示,急忙往前走了兩步,将我扶了過去,小心的将我安置在了椅子上,這才将銀筷放在了我的手裏,又細心地将我愛吃的點心端到了跟前。我本是沒有什麽食欲,待看到了容螢臉上一片期待的表情之後,不免有些不忍,這才擡起了手,夾起了一塊的芙蓉糕。

“皇上駕到——”

一塊芙蓉糕還沒送進嘴裏,門外小太監的一聲尖利聲音響起,我的手重重一抖,那塊好看的芙蓉糕就掉在了地下。我的面色上一片五顏六色,壓抑不住的怒火幾乎冒到了頭頂。容螢一見我這臉色,立馬上前來,想要說些什麽。她的話還沒出口,我便一下子站了起來。

手臂一擺,我将桌子上的茶杯碗碟全都掃落到地下,噼裏啪啦的碗碟破碎聲都掩蓋不住我的怒吼聲。

“不見,讓那個兔崽子趕緊麻溜的給我滾蛋,老娘不擔待望見他!!!”

我的話音一落,有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挑起了內室的簾子,那小兔崽子眯着眼睛,俊朗的面容顯現在了我的面前。望見裏面的混亂場景,他一下子勾起了笑,眼神兒恨不得戳進我的骨頭裏去。我一下子竟然有些心虛,不免就将頭低了下去。那小兔崽子的聲音帶着一如既往的笑意,傳進了我的耳朵裏。

“母後這是怎麽了,這般煩躁。莫不是……莫不是那幾天到了?”

他的這句話一出口,我就恨不得噴他一臉的大姨媽血。邵澤灏,你果真是邵烈的親生兒子,連混蛋都是跟他一樣一樣的吶,我現在要真是那幾天我還用得着這麽煩躁?!

許是我的臉色實在太過難看,那小黃桑也有些看不下去繼續調侃我。他走了進來,随手将身上的披風接下,早有宮女等好了接過披風,利落的拿到了外間。另一名宮女拿了幹淨的帕子,仔細的給他擦拭着身上落下的雪花,終于見他身上沒了雪花,這才滿意,給他懷裏塞了個手爐。

容螢使了個眼色,便有懂事的宮女拿了打掃之物走了進來,将我造成的那些碎物清掃了出去。容螢扶着我,坐在了一邊的小榻上,那小狐貍一撩衣擺,坐在了我的對面,對我笑出了一口白牙來。

“母後莫氣,氣壞了身子可就不值得了。”

我忍下了那口老血,自個給自個趕緊順了順毛,這才忍下咬死他的念頭。哀家是後媽,定要耐得住兒子的冷嘲熱諷,端得起高大上的太後風範。

“皇帝今個怎會有空來哀家這兒坐坐的?莫不是有什麽大事要與哀家商議,是邊關不穩?是江南歉收?還是……後宮要添新人?”

他的面色一僵,立馬又恢複了笑容,笑意盈盈的望着我,眼神裏似乎有些怨意。那漆黑的瞳子這麽一瞥,倒有些委屈透了出來。

“母後怎會這般想兒臣,兒臣就不能閑來沒事來母後這邊坐坐了?……兒臣剛下朝就聽說母後這邊又請了太醫過來,兒臣擔心的緊,這不就急急忙忙的趕了過來,看看母後。母後你可要千萬注重點身子,若是你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兒臣可也是活不了的~~”

這小黃桑像唱戲一般說完了這些話,那小眼神兒不住的偷瞄我,咻——我仿佛聽見一只尖利的小劍呼嘯着直直撲向我的心口,我捂住胸口,自覺論無恥,哀家實在及不上這只小狐貍。半天緩過了勁來,我輕輕撫着額頭,滿臉疲累。

“那三個太醫哀家可沒動他們,都給你好好的在後面養着呢,皇帝說話不必這般拐彎抹角,萬一哀家聽不出來話中深意呢……不過是這幾個老家夥說話不合哀家,哀家鎖他們一段日子罷了,也值得皇帝這般勞師動衆的跑過來,還口口聲聲的撒謊說剛下朝便跑過來看哀家——皇帝這個朝上的可夠久的,從早晨直接上到了下午?”

聽了我将他的目的點破,小狐貍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噙了一個溫婉的笑癡癡地望着哀家,半響,這才懶懶的擡手向外邊喊道。

“趕緊将參湯端進來,再不端進來給母後看看,母後可還是要繼續誤會兒臣的。”

話音一落,外邊利落的跑進來了一個面目白淨的小太監,他手上提着一個笨重的食盒,輕手輕腳走過來将食盒放在了桌子上。小狐貍擡起手來,打開了食盒的蓋子,裏邊又是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幾層。半柱香的功夫之後,他才終于是從中間取出了一個湯碗來。

“母後,這是兒臣着宮人特意給你熬制兩個時辰的參湯,在這樣的天氣裏喝那是極好的,母後你趕緊趁熱喝了吧……”

那參湯色澤金黃,一看便知花費了不少的心思熬制的,定是大補之物。小狐貍的蓋子一掀開,整個寝殿裏面都飄出了濃郁的香味,一聞上去便讓人很有食欲,忍不住想要拿碗喝上一口。

我一聞到那個味道,頓時臉上突變,胃中一股子翻騰勁壓都壓不住,以排山倒海之勢撲面而來。我捂着嘴巴,面色痛苦的呼喊容螢。

“容螢……”

話音還沒落,便已經忍不住要嘔吐的感覺。一個痰盂放在了我的面前,我立馬扶着那人的手吐了個昏天暗地。容螢甜美的聲音布滿了着急,隐隐有埋怨傳出。

“太後你慢些,陛下的湯一掀蓋,我便知道會是這樣結果……太後,太後你好些了沒有?”

我扶着容螢的手,死過一般躺回了小榻上,幾乎覺得自己已經去閻羅殿玩耍了一遍。眯着眼睛,我隐約瞅見對面小狐貍的臉色,比我的好像還難看了些。

我閉上眼睛,赴死一般,終于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哀家這肚裏,怕不得是真的是養了一只包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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