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2)
到少年身後,緩了緩,才柔聲道:“皇兒,你對着這株海棠兩日兩夜,可是有什麽玄妙?”
少年這才松了手,将少女往地上一掼,面無表情地向那女子行了禮:“兒臣給皇額娘請安,皇額娘吉祥。”
哦,我看明白了些——這少年是位天子。這位年輕女子,便是天子的母親,太後娘娘。
太後霎時哽咽:“你這般模樣,皇額娘如何能夠吉祥?”
太後一落淚,少年蒼白的面上終有了一些柔軟,他疲倦道:“兒臣不孝,讓皇額娘擔憂了。”
太後上前拉住少年的胳膊,拿出絹帕替少年擦被夜露浸濕的臉頰,心疼道:“有什麽事咱們回去慢慢說,這夜深天涼,萬一凍壞了身子可不好。”
少年将太後抓在他胳膊上的手拿開,皺眉低聲道:“皇額娘且回去,兒臣站一會兒便也歇息了,兒臣明日會正常早朝,皇額娘放心。”
太後手指空落落地攥緊絹帕。
“兒臣恭送皇額娘。”少年杵着身子,低聲又道。
太後長嘆一聲,朝那伏跪在地,仍不停磕頭的人道:“吳良輔,你好生伺候着,若有什麽,即刻禀報。”
“奴才遵命,奴才恭送皇太後聖安。”那吳良輔“砰砰”磕着頭,地上早是一片暗色血跡。
院內光芒複又暗下來,夜風寂寂吹拂,便見那少年又站了片刻,忽而走上前,手指撫摸着樹幹,喃喃道:“你若睡便睡,但醒了一定要來喚我,我就住在這院中。”
隔着樹木幹癟的外皮,我看見他的手指幹淨纖長,輕輕發顫,似是敏感無比,又莫名霸道。忽而很想湊上前,觸摸他的手。
只是動彈不得。
那少年徐徐轉身,朝不遠處通明的屋子走去,他的背影,單薄而清冷。磕頭的吳良輔終于高興地爬起身,踉踉跄跄跟上去。那癱倒在地的淡粉袍子少女原只是小聲抽泣,見少年走了,方把臉埋在手中歇斯底裏大哭出聲。
又片刻,一個嬌柔的淡粉袍子少女,也哭得淚人兒一般,走上前蹲在大哭的少女身側,小心道:“石姐姐,你原諒我,你原諒斯斯,斯斯真不知這面鏡子竟有如此玄機——”
大哭的少女猛然擡起臉,冷冷盯着那嬌柔的少女:“枉我信任你,你竟陷害我!”
“沒有,沒有……”那叫斯斯的少女慌忙搖頭,泣不成聲:“斯斯只是在院中撿了這面鏡子,覺得甚是好看,便贈給石姐姐,并不知曉,不知曉會惹皇上大怒……”
大哭的少女一把将她推倒,哭着大吼:“我再不相信你了,再不相信你了!”說罷,憤憤跑開。
斯斯本就是勉強忍着,此刻也放聲大哭:“皇上,石姐姐……”
“……”我寂然旁觀,倒是回不過神,不想自己久遠的一覺醒來,竟看到如此多的淚水。
***
我叫純鈞,是白劍純鈞的魂魄。
每一柄劍,都有自己的魂魄。
但并不是所有持劍的人都明白,劍的魂魄來自劍的主人。
我的主人,是瀾海最尊貴的公主龍吟。
主人七歲那年,被天帝接入天宮,成為他的侍禦官。
主人十歲那年,天帝某夜觀完星圖後,悄然從主人身上取走一枚魂魄——便是我,天帝将我收在純鈞劍中。
主人十七歲那年,天帝将純鈞劍贈予主人。主人接受,卻從未留意到沉睡未醒的我,她并未從心底要做我的主人。
天帝曾說,主人是世間最聰慧,卻又最愚鈍的女子;是最善良,卻又最冷漠的女子;是最柔軟,卻又最頑強的女子。
天帝說話時,窗外花樹上的花朵寂靜飄落,悄無聲響,他的語調不易察覺一絲憐惜。
天帝還說,主人在十七歲時,要經歷生死劫。若能逃過,便仍有生機,若逃不過,便是煙消雲散。因此,他将我收在純鈞劍中,直到劫難的最後一刻醒來——
我的存在,是天帝用心良苦,為了主人生命的延續。
天帝守護星圖千年之久,從未擅自改動星辰軌跡,但為了主人,他終究出手。
天帝閑來,便愛坐在我身旁說說話,我雖不能應答,冥冥中卻有所感知。我亦知道,天帝陪我說話時,北邊朔宮裏的主人正在楓露宮內,與湛盧做伴。
雖未能睜眼看見他,我卻知曉天帝心懷悲憫,是世間最溫和的男子,亦是最寂寥的男子。浩渺宇宙,漫長生涯,他獨自守着星圖,看護世間萬物,只能是個旁觀者。
原本,主人與他秉性相似,應是他最合适的伴侶。
只是,天帝又說,主人這一次生死劫,因情而起。我深覺茫然,但每談及此事,天帝話語極少,只是靜靜獨坐。
我漫漫躺着,聽着枝頭沙沙的樹葉聲,許久方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是藏在一株海棠樹的樹幹內——
海棠,我想了想,便明白了。主人在天宮時,曾将一株枯萎的花樹帶回宮內悉心撫育,不多時,那花樹竟重新開放,枝繁葉茂,郁郁蔥蔥長大。
當日,在那漫天絢爛的花樹下,主人問天帝:“這花三界之內從未見過,不知是何來歷?”
“萬物之生,必有其因果。”天帝淡然負手,靜靜道:“這海棠,與你頗有淵源。”
主人并不在意天帝話內的玄妙,只是頗為贊賞地輕聲道:“海棠,原來這花名為海棠。”
天宮時,主人曾救了一株海棠;這次人間遇劫,我便藏身這海棠之中。果如天帝所言,“萬物之生,必有其因果”。
那我生之為何?
方才那望樹癡語的少年帝王,便是主人甘願為之悖天逆命的人?真是個英俊而癡情的人啊。
待主人殘留的意念依附這株海棠樹凝聚,待主人的記憶慢慢将我淹沒,待我整個蘇醒的時候,主人便與我融為一體。
主人便是我,我便成了主人。
天帝授意,我是她生命的延續。
***
月色寂寂,夜漸深了,記憶和睡意慢慢襲來。
***
每日天不亮,屋內的燈便亮起,隔着早晨微光,看見裏頭人來人往悄無聲息忙碌。很快,那少年帝王在衆人的簇擁下,朝服冠帶,步出屋子。
出院子前,少年帝王總要往這海棠旁回頭看一眼。我藏在黑暗中,與他遙遠地彼此相望,莫名歡喜。
天大亮時,少年帝王回到院中,尋常是在屋內看書到午後,之後便來到海棠樹下。他有時倚着樹幹合目微憩,聽風聲,觀蒼穹;他有時手中執了笛子,吹好聽的樂曲。
我聽那笛聲,唯覺耳熟。想了許久,方才想起,竟是父王與母後常吹的那支《亘古》。父王坐在海面吹着玉排簫,母後淩波起舞,婉轉高歌。這樣的恩~愛無瑕,曾是三界內,羨煞旁人的景致!
哦,頓時想起,我叫龍吟。
我出生東方瀾海。我出生那年,海面七月飛雪,十分美麗,父王母後都道是吉兆。其實不然。
身上力量不知不覺大了些,我爬出劍鞘,來到少年帝王身後。他一支曲子吹完,正靠在海棠上歇息,他穿月白的龍袍,白中一點微微的藍,正是此刻天空的顏色。
我悄然探出手去摸摸他的臉,他毫無所覺。
“你何時醒來?”他忽而回頭,烏黑的眸底,有深切的悲傷。我驚了一跳,霎時縮回劍中,茫然将自己抱緊了。
我看着他,像是十分熟悉。而他的憂傷,總會翻倍加之于我身上。他與我的關系,定然非同尋常。
這位少年帝王,有時喜歡夜晚坐在屋頂上吹曲子,我被他吵醒後,便也睡不着,于是爬出劍鞘,纏繞在樹枝上,默默望着他,他的眼眸明亮,像是投在海面的星光。
我自幼年起,便喜歡在海面上看星星。
于是在這無眠的夜裏,我喜歡伏在枝頭上看他。
秋漸深了,海棠上的葉子枯萎之後落盡,我坐在那枝頭上,望着天宇,若看不到那少年帝王,心中便覺寂寞荒涼。
“龍吟!龍吟!”
屋內忽而傳出雀躍地呼喚,轉眸看去,便見那位高個子的少年帝王手裏捧了兩本書,興沖沖往外跑!午後的陽光映入他眼中,閃耀着火一般熾熱的光芒!
他跑得實在太快,太急切,冷不防腳下被高高的門檻一絆,整個人臉朝下,“砰”地一聲,重重摔倒在地。
我一驚,很想去扶他,怎奈被困在這海棠樹中無法脫身。而陪侍在他身側的諸位宮女太監,都被他突然的摔倒驚呆,四周鴉雀無聲,竟無一人想起去扶他一把。
倒是他自己掙紮了下,擡起灰撲撲的臉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自個兒站起身,抱着書歡快地跑過來!
他大步來到樹前,揚了揚手中的書本,興奮道:“《資治通鑒》和《史記》全都看完了!”
“……”我啞然,擡腳在樹的枝桠上踢了踢,那樹枝便懶洋洋地搖擺了搖擺,但樹葉子都落光了,并沒有聲音。
他神情略暗:“你還不醒來麽?”
“……”我不知如何應答。
只見那少年帝王黯然笑了笑,忽而擡起左手,食指輕輕點在那斑駁的樹幹上:“還有很多書沒看呢。我等你。”
我身上一滑,不自覺落入樹幹內,不自覺擡起右手,食指與他的手指,隔着樹幹輕輕相觸。
最輕柔的相觸,剎那,春水漫上堤岸,細嫩的柳枝依依拂動,空氣裏,有醉人的暖意。
我震驚地望着我們倆碰在一起的手指,不自覺淚落如雨。再看那少年帝王的面龐,記憶翻湧撲上心頭。
福臨。福臨。福臨。
☆、臨胄
夜半睡得正香,半空忽而飄落笛聲。我揉揉眼,從劍鞘內坐起身,便見福臨坐在屋頂上,手中橫執玉笛,正細細吹起。
彤色的天幕,雪花零落飛揚,晶瑩剔透。
他的神情,在雪光夜色裏,有深深的落寞與惆悵。
我伸進衣袖中探了探,竟将玉排簫摸出來。身子一輕,我落在海棠枝頭,悄然和着他的笛子,吹出一聲簫來。
福臨閑坐的身姿陡然僵硬,他手上一停,驀地在屋頂上站起身,朝我所在方向看來。我亦将簫一收,不知他是否能看得到我。此時的我,不知緣何逃此一劫,亦不知自己是什麽身份了,只是一線殘念,依純鈞劍與海棠而生。
很快,福臨下了屋頂,匆匆往海棠樹跑來。他欣喜若狂,仿佛不顧一切了。
急得吳良輔大喊大叫:“雪天兒路滑,皇上慢着點兒!”
就在他即将靠近的瞬間,天際一聲悶雷!
一道雪亮的電光當空劈下,将海棠樹從中央生生劈成兩半!
純鈞劍從樹中彈躍而出,悶哼一聲落地。我從枝頭跌落,摔在純鈞劍上。天際悶雷滾滾。福臨駭的說不出話,下一刻,又要跑近前——
“你……別過來……”我定了定幾欲被震散的身形,腦中仍是天旋地轉。看來天上那人知曉我還活着,降了“天雷七斬”咒術,欲将我天打雷劈。
福臨驀地頓住腳步,急得手足無措:“龍吟……你……”
他話音未落,天際又是一記電光墜落!
我漠然閉上眼,我身為天帝之準妻子,卻癡念他人,又背天逆命私下凡塵,即便我此時不死,回到天宮,亦難逃這灰飛煙滅的“天雷七斬”。
然,就在我抱定必死之心,等待五雷轟頂那一刻時,周圍忽而安靜下來,那一聲霹靂響在半空,毫無征兆便銷聲匿跡。
天地間雪的清涼陡然被一股純正的柔和包圍。
仿佛有熟悉的,淡淡,蓮花香味。
我緩緩睜眼,便見白雪消盡,星空浩瀚,夜空陡然成了溫潤平和的白色。
白光裏,一個銀灰色的俊偉身形,淩空出現。
在這個身影面前,天地萬物都只是陪襯。夜風、樹木、漫天星辰都沉靜下來,只是悄然膜拜。
我撐在地上的手臂僵直,傻傻望着那從天而降的人。雖然明知臨胄王一定早已知曉我的蹤跡,但這樣直面他,我還是難以置信,他在天宮內,從來甚少踏出半步,他——
半空中臨胄王寬廣的衣袍無風自飛揚,衣袍上潔白的蓮紋與明燦的日月星辰交相輝映,讓原本清冷的夜色沐浴在一種宏大而聖潔的光芒裏。
天帝之恩,無處不在。
方才,是他救了我?
臨胄王腳一落地,便覺溫風拂面,和煦宜人。
他向我走來。
他的容顏依舊是那般,俊美無俦,眼神幽靜淡和,像是蓮花池底汪着石子的冷水,清泠泠,靜寂無聲,莫名威嚴。
我不自禁垂下臉。卻是一個明黃的身影驀然沖到我身前,擋在臨胄王與我之間。
福臨烏眸亮若星辰,恍若燒着火焰。他凝眉望着臨胄王,毫不畏懼:“你要做什麽?”
臨胄王神色冷淡,靜然望着福臨。他的眼神,通透了悟,這天地之間,沒有事能瞞過他這一雙洞察萬方的眼眸。
吳良輔早已被這天地間變化驚呆,此時瞧見福臨大膽的舉動,慌忙沖上前,急得不顧尊卑,要扯住福臨遠離:“皇上,您別插手這事兒,這,這不是咱們人間的事兒呀!”
福臨一把将吳良輔的手甩開,紋絲不動盯着臨胄王:“不論你是誰,你若要帶走她,須先過得我這一關!”
臨胄王如水,福臨如火——我聞言大驚,他兄弟二人在天宮時,原本互敬互愛,關系甚好,若是不因為我,若不是我,中聖也不至堕入輪回——
我定了定神,擡手去抓福臨的袍角,怎奈手從他衣服上直直穿過去。吳良輔甚是機靈,瞧見我的動作,忙朝福臨道:“皇上,主子娘娘有話對您說!”
福臨這才動了動,頗一番遲疑,低身蹲在我身側,他擡手想扶我,雙手卻從我身上穿了過去。他臉色一白,勉強按捺住着急,柔聲道:“你有何事?”
“他是我的主上,有話我自己跟他講。”
聽到“主上”二字,福臨不知想到什麽,臉色愈白,眉頭擰成疙瘩。他徐徐站起身,手指握拳,勉強退開一步,卻仍是戒備地盯着臨胄王。
臨胄王眨眼已到我身前,他身子微低,微涼的掌心按上我額頭,一股和煦的力道立即游走我周身,我原本四散飄飛的神魂瞬間團團凝聚,卻也有一股綿軟的困倦襲上心頭。
身旁傳來吳良輔的抽氣聲。
我神思一清,慌忙睜眼,餘光正瞥見自己飄飛如雪的長發……不及多想,我即刻将臉轉開,臨胄王的掌心落空。
自己身上原本月白色的衣袍也成了蒼藍色,我着急地坐起身,連忙想變回來,生怕福臨瞧見我這副怪異的模樣心生異樣,福臨已搶先出聲:“你這樣很好。”
我詫異擡臉看向他。福臨眉頭擰緊,雖不情願,仍是老實道:“你的臉色好了很多。”
不及答話,我身子一輕,我一驚,回頭竟是臨胄王将我抱起!臨胄王面色微沉,千年難得一見的,沉下了臉色。
福臨見臨胄王竟能将我抱起,剎那紅了眼,飄過一陣火光!
我身形虛弱,在臨胄王懷中只是一團微渺的光,隐約瞧見将我團團裹住的雪色長發。而臨胄王懷中滿是純正柔和之氣,我被這氣息浸潤,周身困倦無比,昏昏欲睡。
但是,心頭那一抹烈火般的深紅怎麽能忘記?
我掙紮一番,勉強清醒過來,用力揪住臨胄王高貴的衣袖。縱然天宮寂寞的千年相伴,縱然三千青絲一朝成雪,我從未抱怨,亦從未求他為我做過什麽。這一次,算我求他了。
“……我不走……不回去……”
臨胄王面色寂靜,冷淡地望着我。倒是一旁忽而傳來福臨低沉的聲音:“你帶她走。”
我顫然一驚,驀地轉臉去看福臨。福臨微垂了眼眸,并不看我,他慢慢轉過身,踩着夜色,向不遠處的屋子走去。簾子一起一落,門“吱呀”一聲合上。
我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只覺眼中滾燙。
方落下一滴淚,額頭上一涼,便徹底堕入夢境。
***
我也不知身在何處,只是蜷着身子,沉沉入睡。這一千年來,不論天上人間,實在太過疲倦。
夢的底色安谧,時而是瀾海蒼藍浩渺的海面,時而是漫天星子的紫金宮,時而是雪花飄飛的朔宮,又時而是蓮花搖曳的楓露宮。我這一生所經歷,于夢境一一再現。只是,祥和溫暖,少了那許多寂寞冷清。
“湛盧大人。”一個熟悉的溫柔的聲音恭恭敬敬道。
“她如何?”又一個冷冷清清的聲音道。
“尚好。”
我在夢中尋覓片刻,只看見一團朦胧的白光,終是困倦至極,再度昏睡過去。
七歲那年在瀾海與中聖初遇,中聖信誓旦旦說要帶我去人間游玩,但第二日醒來,我已身在天庭的朔宮。
我眼皮一睜開,尚未回過意識,已有一只微涼的掌心貼在我額頭。我不适地躲閃,渾然不知自己忘了什麽,只是瞪着床邊神色冷淡的年輕男子,沒好氣道:“你是誰?為何坐在我床邊!”
我說罷,才發現周遭光線淡白,擺設清樸至簡,與我所居的流光溢彩的瀾海龍宮完全不同。
我大吃一驚:“這是哪裏?”
“這是天上。”那年輕男子負手站起身,淡淡道。
我再度一驚:“我為何會在這裏?”我只記得昨晚在海面看雪,後來不知怎地,竟睡着了!
“你以後便是天宮裏的人。”年輕男子惜字如金,說話間已向外走,走至門邊,朝那裏候着的一個女子道:“一個月後,帶她來紫金宮見我。”
那年輕男子還未出門,我已叉開腿,仰起臉,兩眼一閉,開始放聲大哭。
那時的我,是父王與母後的掌上明珠,有烈火如歌的性子,嬉笑怒罵皆從心欲,向來無人管束。自幼最怕的是兄長龍晗,但兄長後來領了七星龍淵劍,代父王鎮守天宮的正西方,并不在家中,于是我便是大大王。
我的哭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從來無人能承受得起,也算是瀾海一絕。只是那年輕男子涵養極好,腳步只是一頓,便揚長而去,不見絲毫猶豫。
我扯着嗓子哭了一整日,始終無人理我——若是在龍宮,母後早已把我摟在懷裏,千遍萬遍哄着,但在這陌生之處,無人理我——我放低了音調,悄悄睜眼朝門邊看去,那女子始終恭恭敬敬垂手立在那裏,一日未動過,亦沒有上來勸我別哭的意思。
我哭得腰酸背痛,嗓音喑啞……居然沒人理會……于是我抽搭搭的,做了個緩勢,慢慢收住淚水。
那門邊的女子這時才走上前,恭恭敬敬道:“侍禦官大人,玉姬服侍您用些飯食吧。”
我的肚子應聲“咕嚕”一叫喚,我眯起眼睛隔着淚光打量這女子,哦,長得甚美,和母後一樣美……哼,才不是,母後比她美多了……
“我要回家!我要母後!我要父王!”我兩腳一陣踢騰,手攥緊拳頭,再度賣力大哭。
那叫玉姬的女子先是愕然,柔美的眉目間似有了不忍,她躊躇片刻,走上前輕輕将我攬入懷中。
我立即反手抱住她,真心哭得洶湧澎湃:“我要回家!我要母後!我要父王!我餓!我要吃母後做的水晶玲珑餃!”
用過飯食,睡過一覺,當我得知我必須留在天宮,而不能回瀾海的時候,我養足了精神,開始又一輪的大哭。
☆、奏疏
我一連哭了三日。
人間洪水四溢。
玉姬勸不住,只得整日在我床邊跪着。
我不信那位冷面的年輕天帝會無動于衷,但他果真無動于衷。我恨的咬牙切齒,一面扯開嗓子嚎哭做最後一搏,一面豎起耳朵,聽各地神官闖入天帝的紫金宮,禀報洪水事宜。
樞南神君一怒之下沖進紫金宮,指着天帝的臉,罵得狗血淋頭,說他不配做這三界之主。
第四日,人間告急。
那位天帝依然端坐在他的紫金宮內。我急了,我除了回家,無意傷害人間衆生。這時父王與母後也急了,他二人攜手跪在紫金宮外,懇求天帝讓他們見我一面。
但總有人不急。
我哭到後來,神思恍惚,只能窩在玉姬懷中喊“母後”。
直到傍晚,窗外飄來一陣簫聲,便是父王常吹的那支曲子,便是父王的玉排簫!我精神一陣,推開玉姬,赤腳便沖出房間,不妨看見漫天白雪鵝毛般飛卷。
我在瀾海,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雪,洋洋灑灑,從最高的地方飄落,無窮無盡,像是将一切掩埋。
這是我後來住了一千年的地方,北方朔宮,終年冰雪。習慣了,倒也不覺冷。
然,隔着晶瑩雪花,我看到立在雪中洞簫的人,卻不是父王。而是那個冷面的年輕天帝。我往前跑了幾步,手指攥成拳頭,冷冷盯着他:“父王的簫怎麽會在你這裏!”
臨胄王指間輕輕一抛,那簫已化作一道白光落在我掌心。我連忙抱在懷裏,聽到他漠然的聲音:“若要回瀾海,須先把你要做的事做好。”
我鼻子一酸,還未開始哭,他已朝玉姬道:“若是執意要哭,便哭個夠,但今日起沒有飯吃,也不能睡覺。”
“是。”玉姬答應着。我心中一懼,再度恨恨盯着他,臨胄王毫不理會,轉眼出了朔宮。
玉姬将我抱回房間,坐在鏡前,替我擦幹臉上的淚水,又拿起梳子替我梳頭發。
我頭一次去留意自己的模樣,剛化作人形不久,烏黑的頭發只垂到耳邊,柔軟的耷拉着,臉頰白嫩而腮幫子圓潤,下巴上肉嘟嘟的,因為哭了多日,眼眶通紅,嘴角撇着,不免憔悴。
但那時的我直覺自己哭了這許久,這樣辛苦,一定是瘦了,便一把扯住玉姬的袖子,憤憤道:“我瘦了許多!母後知道了一定心疼的落淚!”
玉姬将梳子一收,摟住我,柔柔一笑:“那大人以後好好養着,變胖一些。”
“嗯。”我重重答應:“他不讓我吃飯,不讓我睡覺,我偏要!”
***
我自幼聰慧,有過目不忘之本領,讀書對我來說,并非難事。
一月之後,玉姬領我到紫金宮。臨胄王所提問題,我應答如流,并洋洋自得。臨胄王冷淡的面上難得有了一絲欣慰,卻抛下一句:“既是如此聰慧,今後便留在我身邊。”
“……”
原來表現好,不僅不可以回家,還要留在他身邊……當時的我,被臨胄王這一句話驚得幾乎再哭出聲,悔青了腸子。早知如此,那些書我便不看了!
王上一句話,便是龍吟一生之命運。
天帝的琅嬛書庫,茫茫書海,可比漫天璀璨星子。我日夜參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至千年。漸漸忘記自己的本性,忘記吵鬧着回瀾海,直到一日,我看到鏡中的自己,素衣冷靜,長發及腳踝,不知何時,已然長大。
也就在這無涯的漫長時光中,嘗有一紅衣男子自東方來,踏雪而落,這男子來時,朔宮內經年的雪融化,開出絢爛花朵。連我望着他時,心底都一股火熱騰起,仿佛随雪消融。
我在天宮許久,從未見過如他這般張揚濃烈的神官,便忍不住問他的名字。
朔宮內雪落千載,花開幾度。
一日,目送這男子消失于東方天幕,我悵然伫立,忽而聽到身側兩位仙婢的私語聲:“中聖殿下這次來,連藏雪閣內的海棠都開了,真好看!”
我訝然出聲:“他……不是第一次來麽?”
那兩位仙婢的談話戛然而止,齊齊朝我施了一禮,便匆忙離去。我生性懶散,平日對她們甚少管束,她們熟谙我的脾性,便也不是那樣懼怕。當下我一怔,想回房問問玉姬,他人或許會騙我,玉姬是決不會的。
只是,若那位中聖殿下果真來過多次,為何過去我竟一次都未見過?
我轉身朝房內走去,便見玉姬倚在窗邊,正朝東方望着出神——我不覺已忘了自己要問的事,走上前一笑:“為何總是朝東方看?”
玉姬垂眸微笑,我卻是晃見窗外尚在盛開中的花朵,驚喜道:“花兒怎麽竟開了?好奇異的景象!”
朔宮內冰雪亘古,我住了這許久,竟是頭次見到有花開放。
玉姬含糊未語,望着我的眸色,卻有了一絲疼痛。
我不解于她的神情,忖度道:“帝道之劍‘赤霄’鎮守于東方,由王上的幼弟中聖殿下執掌。”
我查看玉姬的臉色,又道:“傳說這位中聖殿下與曾經的高頌天帝秉性相似,甚得高頌天帝疼愛——高頌天帝甚至将‘帝道之劍’傳與他,有意立他為下一任天帝——”
我話至此處,生生頓住,這番話說出口已是僭越了。
玉姬先是神色微怔,下一刻,便是柔和的模樣,坦然望着我:“大人想說什麽?”
我搖頭一笑,我只是見玉姬時常望着東方出神,便想探一探她的心事。當下,見玉姬不肯表露,便簡單道:“這些天宮轶事,原來與凡間也并無不同。”
玉姬贊道:“大人心思靈透,非比尋常。”
她說話時,分明有一股心不在焉。
***
我坐在回廊下觀雪,忽有一紅衣男子從天而降。
他眸光熱烈,笑容如火,甫一落地,便是白雪融化,鮮花盛開,一路蔓延。我訝異地望着他,疑惑道:“你是誰?”
他步子輕捷,仿佛很熟稔,在我身旁坐下,将一卷東西塞到我手中,打開來看,卻是一封辭官的奏疏。
凡神官在職三百年,名號便會自動升入天界公布的“辭官錄”。“辭官錄”上提名的神官可向天帝遞呈辭官奏疏,天帝慣例必須“準奏”,這位神官便可離開,成為悠游自在的上神。而此時的我已滿了五百年。
說到我,便又是天界奇跡一枚——為天帝侍書,掌管琅嬛書庫,看似清閑無事,卻最是枯寂無趣,最是傷神費腦,所以這侍禦官,自古沒有哪一位神官任職能超過三百年。
“你……替我寫了這封奏疏?讓我辭官?”
那紅衣男子笑而不答,恍若不經意看過我的長發,語調微冷:“他這樣不知愛惜你,你為何還跟着他?”
我也看自己的頭發,烏墨中一線紮眼的雪白。近年來,頭發漸漸變白——饒是我自命聰慧,也經不住這書海浸潤。我将奏疏握緊,思忖道:“不知為何,這‘辭官錄’上一直沒有我的名字,我便是上疏,王上未必同意。”
“你不想回家?”
“我……”
太久了,久到我已想不起“回家”這件事。
……
那紅衣男子化作一團火樣的雲霞消失在東方天際。我轉身回房,獨自坐了片刻,方才發現手中有一卷文書,打開來看,竟是一封“辭官”的奏疏。
我頗躊躇,然而太久沒有見過母後,太久沒有見過那藍色的海面,久的成了一個遙遠的夢。
天帝批閱各處呈上來的奏疏。我陪侍一側,空曠殿宇,聽着他安靜的落筆聲,心中茫然地緊張。
便見他不知批到哪本奏疏,朱筆一頓,寂靜神情微動,卻又很快落筆。天帝從來不是優柔寡斷的人。我頭次有心事,竟出神一上午,天帝也破天荒沒喚我背書。
黃昏落雪,我抱膝坐在窗下,餘光裏自己長發被雪色沾染,更白了一些。天帝的使者終于捧着我的奏疏,施施然飄至。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花,笑着打趣:“大人離王上這樣近,有事不能直言,還需要奏疏?”
玉姬捧過那奏疏,一笑應和:“公是公,私是私,你何嘗見過王上公私不分?”
“這倒是。”那天使出門,望了望天宇:“雪這樣大,這宮內冷得緊啊!”
我從玉姬手中取過奏疏,要翻開,卻又停住,茫然看向玉姬:“王上會同意麽?”
玉姬眼神柔軟:“大人看看便知。”
我屏住呼吸,擡手将面前的奏疏打開,兩個朱紅色的字顯眼撲面,深刻清晰,便如烙印一般。
我微微一笑,整個人散漫歪在榻上。
窗外飛雪連天:“果然。”
☆、重生
嘗有一紅衣男子自東方來,将一卷奏疏遞在我手中。
……
不知何時起,每年的“辭官錄”,我都會端詳許久。
但世間事向來如此,你愈是苦苦期待,便只能等來失落。
我鬼使神差,一連三百年,向天帝呈上三百封辭官的奏疏。連天使都習慣了每年到朔宮一游,後來熟了,閑來無事還會坐下賞雪品酒,休憩片刻。
贊賞玉姬釀的酒天上人間難再得。
倒也不是他誇大奉承。每回玉姬釀的酒開壇,香氣能飄上一月,不僅朔宮內大小仙婢口齒流涎,便是從朔宮外經過的諸神,都抓耳撓腮想進門讨一盞解饞。
某夜,本小神我無法入睡,便潛入玉姬的酒齋,想偷盞酒醉一醉,忽而一道黑影閃入,便見某一平素不茍言笑的上神也來盜酒。兩人堪堪碰面,我以主人身份将他抓了正着,他倒大義凜然,不怕我将他的事抖露出來,只想再飲一盞佳釀。
亦可謂酒中癡人。
此事不知為何傳遍天宮,玉姬的酒名氣更大,一時來往朔宮求佳釀的大小神官不絕如縷,以我為首的朔宮大小諸神不勝其煩,倒是天帝貼心下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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