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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酒令”,方将此事淡去。

玉姬事件結束,我在天宮任職侍禦官正滿八百年。早上對鏡梳頭,長發晶瑩如雪,皚皚然看不出本色。有新來的小神,偶然瞥見我,不免滿目驚異竊竊私語,以為我本就白發如雪,倒贊不絕口,以為美甚。

我将第三百封辭官奏疏打開細細看了一遍,到底是天帝朱筆親落的那二字最有力道:不準。

整整三百次“不準”。

天帝落筆一年比一年順溜,一年比一年鎮定。

我明白,他向來最是公正無私,如今“辭官錄”上沒有我的名字,他自然不會“準奏”。只是,這“辭官錄”為何竟遲遲沒有我的名字?我曾有意向掌管此事的神官詢問,神官只道:“此乃天命所定,我亦做不得主。”

手指一擡,那封存一箱的奏疏瞬間點燃,化作一團灰燼。

第三百零一年,我定定心心做自己的侍禦官,再沒有想過離開。每一年都有離職的神官,我心靜了,倒也能漠然旁觀,只埋頭做自己的事。

滿一千年時,天帝突然将他的純鈞劍贈與我。

白劍純鈞尊貴無雙,向來是天後所持。我一陣錯愕後,便默然接受。我在天宮千年,身為天帝的臣子,早已習慣聽從他的旨意,他的話,我從不違逆。

當夜,我将純鈞帶回朔宮,玉姬一陣失神。

晚間,我往酒齋偷酒吃,不妨看到屋內醉酒的女子。月夜清簡,素影纖纖,玉姬望着東方,癡怔舉杯。我忽而想起,玉姬照顧我多年,我對她的身世,卻一無所知。

問過天帝,天帝目色沉斂,不可多言。

***

一夢千年。

***

平和的夢境在玉姬處磕絆起來。

我驀地想起高頌天帝也是個善飲之人,驀地想起天界早有傳聞高頌天帝相戀的那凡間女子原是個酒娘,驀地像是捕捉到什麽,然而我下一刻便想起中聖。

關于福臨的記憶接踵而來。

我思緒淩亂中驚醒。

身畔女子溫婉依舊,瞧見我睜眼,略怔:“這樣早便醒了?”

我定一定神,認出面前女子正是玉姬。而我被一團白光包裹着,正蜷縮着半趴着,我要坐起,玉姬已将我按住:“王上說你要睡上半日,怎麽這樣快醒了?”

“半日!”我一驚,再度要坐起!天上一日,人間百年,我若在此處睡上半日,人間——我不敢去想,只要急忙下凡——玉姬再度将我按回去,連忙解釋:“這不是在天宮,這是在天河的‘虛洞’內!”

我這才靜了靜,四下一看,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虛無。

天河乃世間萬物之起源地,位于偏遠的北極。在天河內,時光之河流動非常緩慢,空氣澄澈明淨,透着一股原始的寂靜和聖潔。虛洞是天河河床內的某一角落。虛洞內,沒有時空。

正因如此,要操控虛洞并非易事。雖非易事,但對靈力強大的天帝而言,倒又不算什麽。

“虛洞?”我緩口氣,關于虛洞的說法,我也只在書中看到過,原以為是個傳說,不想竟真的存在。我動了動身子,發現搖擺起來有些困難,詫異低頭——

駭然驚呆。

我擡手要摸自己的臉,才發現手臂短小,五指猙獰——

再度看過自己纖長的龍身,龍腳,一片片龍鱗,瑩白中又有海的藍光——

一剎那,我被自己驚呆。自我五歲化成人形,便丢棄這副軀殼,天宮千年,我早已忘記自己的本身。

“我,我……”我傻傻望向玉姬。

玉姬溫軟的眸中有了責備:“若不是王上設法保住你的一枚魂魄,你連這副龍身都沒了。”

“可……”

玉姬看看她掌心計時用的水靈璧,又道:“你提早一個時辰醒來。若按王上算的時辰,你醒來時該已化成人形了。”

我悶悶趴着,不願再說話,和人相比,這模樣真……醜。

更比不上石小寒和斯斯了!

玉姬瞧我半響,忽而輕笑:“在人間半個時辰,倒比以前愛美了許多。”

“……”我大窘,擡手想蒙住臉,驀地瞧見自己的龍爪,又無力趴下。周圍寂靜而虛無。我輕聲問:“王上早已知曉我的命途,不是該漠然旁觀麽?為何出手相救?”

“王上自有王上的心意。”

“……要殺我的是高頌天後吧?她身為王上的母後,見我屢次使王上顏面無存,自是恨透了我,恨不得我不再回到天宮。王上救我,高頌天後會同意麽?”

“天後不僅不同意,還要将你捉拿,關至紅蓮幽獄,王上只能暫把你藏在這裏。”玉姬欲言又止,神情很是複雜:“若非王上幾次出手相救,你……”

紅蓮幽獄!我心中一悸,那比如灰飛煙散還不如了!

然而,我皺眉,心情很是煩悶:“王上大可不必救我……我寧可灰飛煙散,也不願,再不肯做他的妻子了……”

玉姬身子一震,驚訝地盯着我,悲喜莫名。

我靜靜伏着,倦倦不語。

許久,尾部一顫,一股刀割般的痛楚傳來。冷汗霎時滿頭。轉臉看去,只見龍鱗慢慢褪去,雙腿一點一點分出,慢慢向上,瑩白修長……只是疼,冰涼刀刃滑過肌~膚,被生生割開的疼……我痛得伸手去抓玉姬,怎奈被一陣白光彈回……

五歲那年初成人形時,并不如這次這般疼,我仍在龍窠內一面變化,一面掙紮哭鬧。母後陪在龍窠外落淚,不住地說:“龍兒,只有這樣痛了,才能真正脫胎換骨,你且忍一忍……”

白光外,玉姬哽着嗓音:“你且忍一忍……”

忍一忍……

我憋了一汪淚,咬住牙不肯出聲,只覺疼痛如毀天滅地,如千刀萬剮,挫骨揚灰,萬萬再無生機,只是垂死掙紮……

好一場脫胎換骨!

臉上像是被揭去一層皮,揪的我眼中淚再忍不住落下!

眼前一黑,便要昏死過去,我連忙用力掐自己的手臂,方才瞧見自己的胳膊,素白如藕,已成人形……

玉姬驚喜叫出聲:“成了!成了!”

我無力擡起臉朝她看去,神志不清問一句:“什麽成了?”

問罷,頭一栽,徹底昏了過去。

***

天河的景致,水草豐茂,繁花爛漫,空氣清新鮮美,尚保留着天地初開那一刻的純淨與美好。

我坐在一處大石上,用手掬水玩兒,水面照出影子,長發如雪傾瀉而下,清美無瑕,比在人間時多了靈氣與潤澤,再不似之前那般單薄冷清。

宛如新生。

穿玉姬親手縫制的錦袍,月白色雲霞緞,瑩白中一些淡淡流光的藍。玉姬抿嘴笑:“大人龍身時便是這顏色,好看的很。”

一提龍身,我咧嘴,不寒而栗。

玉姬捧了玉壺來到我身後:“請用些山泉。”

我困惑道:“在這兒也有一陣子了,我還不能出去麽?”

“魂魄雖長全了,還得靠這裏醇厚的天地靈氣固本培元,仍需住上一段日子。”玉姬近日變絮叨了,但凡我提一句要離開,她總能羅嗦半日,滿口說教。

我不願聽她唠叨,搶過她手中的玉壺,邁開步子往河邊走去。一路花香蝶舞,溪水潺潺,美景如幻。有只彩翼蝴蝶偷懶,大大方方落在我身上,讓我帶她一程。

河面寬廣,白霧缭繞;河水澄澈,緩緩流淌。

一艘碩大的舊船泊在岸邊。枯木已朽,但它那麽靜靜停泊,從容地注視着世間萬物的一切。便是傳說中釋幺帝自北方來所駕駛的那只大船,便是《亘古》裏唱的那只船。

我身形一掠,在船頭上坐下,水面的風揚起衣袂,悄無聲息飛揚。身子往後一躺,靜靜待着。

天際高遠浩淼,白光朦胧,這裏處三界之外,是沒有黑夜與黑暗的。正如位于天之南極的淵池,亦是三界之外,卻沒有白晝與光明。紅蓮幽獄便在淵池。

夢中頗不祥和,我一夢而醒,便見身側立着一個俊逸的身影。他默然負手伫立船頭,水面的風一陣一陣吹過,銀灰的衣袂飄飄揚揚獵獵舞動,潔白的蓮紋與名燦的星辰交替,打亂我的視線。

……王上!

我慌忙起身,不小心打翻了身側的玉壺,清澈的山泉汩汩流出。我退開一步,跪伏行禮。

☆、後宮

卻說那日在天河,我懷抱必死之心跪在臨胄王身前,執意表明心跡——不論怎樣,我是要回到福臨身邊的。

劫後重生的我,連心境都是嶄新的。天河靈氣浸潤,少了朔宮冰雪的單薄蒼涼,心內飽脹着,總像藏了一股激烈的需要宣洩的風。

我想的很明白,若這一生,沒有留在中聖身邊與他相伴,那我之重生,毫無意義。

當然,我靈力弱小無法與天帝抗衡。我身為天帝準妻卻屢屢與中聖糾纏不清,是我的錯。又然,不知為何,我心中莫名篤定,王上他不會攔着我。

王上面冷心善,骨子裏的秉性其實溫和。再者,福臨與我有月老藍線相牽,天道星軌早已變,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不會和福臨撇清關系,而王上平生最喜按星圖記述掌管萬物,放我離開,也是必然。

天河的風,亘古吹動,便如王上的神色,寂靜不變。

沉默許久,王上說了三句話:

“天地萬物,各行其道,你下界後,不得洩露天機。”

“你與他星軌已動,司命珠無用,你要即刻還回。”

“以後你們自求多福,我不會再插手。”

我聽到這裏,舒口大氣,再度朝他膜拜,從頸間取出司命神珠捧給他。臨胄王淡然取走。我略一遲疑,從袖中摸出純鈞劍,高高捧在頭上方:“龍吟實非王上良配,請王上收回純鈞。”

我無法看見自己的星軌,更無法看清至高無上的臨胄王的星軌,所以王上與我之間,我一直無法想明白。他當年為何要将這純鈞劍交于我?為何在我被囚禁後,沒有及時将純鈞收回?他此刻,又在遲疑什麽?

許久,視線裏只是他淡灰的衣袍獵獵飛舞,他的身影一動未動。我心中微覺不妙,執意又道:“龍吟如今犯下大錯,自知罪責難逃,不願再連累王上!請王上将純鈞收回!”

王上修長的手指忽而撫上純鈞瑩白剔透的劍鞘,輕輕摩挲,一路流連,他指尖有燦爛的星輝流溢飛濺。

卻不知為何,他手指甫一落在劍鞘上,我心頭縮緊,竟仿佛亦感受到他指間那一抹揮不去的寂靜與蒼涼。

“這劍……是收不回了。”他語調恍惚。

我大怔,忽而掌心一暖。

詫異擡起臉,便見掌心多了一枚火紅如蓮的耳墜,我登時認出是千年前中聖送給我的那一枚,這麽多年,竟一直在王上手中?

驚喜難言,不由握緊掌心那溫暖灼人的紅蓮,中聖。

待我回過神,王上早已沒了蹤影。

***

我,遠遠坐在屋頂。

看向花園方向。

春光晴好,花園裏花朵爛漫争妍,不時傳來年輕女子的嬉鬧聲。

“呀!石姐姐,你看我撲到一只彩翼蝴蝶!”

“倒是漂亮……不過,蝴蝶有什麽好玩的,我當年在家裏時,用彈弓打鳥兒才有趣呢!”

——我回來已是順治七年,昔日女孩兒都已長大,出落的愈發好看。

石小寒俏麗的嫩黃,舉止規矩不少,但神情飛揚,流目顧盼,熠熠生輝!董鄂斯斯嬌柔的淡粉,聽了石小寒的話,握團扇的手一松,一只蝴蝶便從她白柔的掌心撲翅飛出。她神情畏懼:“打小鳥?”

“切,打鳥怎麽了?”石小寒道:“看來不生在富貴人家,也有很多好處喲!我玩過很多你沒玩過的東西!”

“……我家算不得富貴。”斯斯辯解,卻一臉羨慕瞧着石小寒:“石姐姐還有什麽好玩的?”

石小寒得意一笑,一面沿着水邊小徑走,随手在柳枝上扯了一把,直扯得一樹剛結出的潔白柳絮團團飛舞。

“折柳枝做什麽?”斯斯看着稀罕。石小寒手裏一小截柳條,捋去綠葉兒,娴熟地把心掏出來,卻又不把嫩皮兒劃破,作出一小段兒短笛子。

柳笛往唇間一抿,歡快清越的曲子沖出禦花園,飛上雲霄。

又掏出花毽子,随意往高空一抛,那毽子迎風飛上,又一個旋轉落下。石小寒一躍,腳上花盆底挽起繁複的花勢,看得人眼花缭亂,在毽子落下時又靈巧地踢回天空,而笛聲不歇。如此,笛聲愈來愈昂揚,腳上花勢越來越繁複,花毽子起起落落,像是陽光下漫天的絢爛。

便如同這一院春花一樣,青春的少女,洋溢着無窮歡樂而青春的活力。

我忍不住落下屋頂,坐在水邊石矶上,與斯斯一起豔羨地望着一身灑脫的石小寒。斯斯正纏着石小寒教她吹柳笛,突然有慈寧宮的太監上前請安:“太後娘娘請兩位貴人到慈寧宮說話。”

石小寒與斯斯相視一笑,斯斯彎身朝那太監道:“有勞公公。”

石小寒一揚臉瞧見不遠處徐步走來的年輕女子,大笑招手:“安姐姐!”叫喚着,已風一樣跑上前。

這“安姐姐”名喚“平安”,今年正十七歲,溫婉清秀,并不是出挑的美人兒,但勝在氣質謙和穩重,聰慧沉靜。她先是被莊太後選中,做福臨的司儀,後又被莊太後看中,與福臨共同研習那“房間秘事”。

大清慣例,“司儀、司門、司寝、司帳”這八位女官,便是被帝王臨幸,亦不能入宮為妃。但福臨做主,破例收了斯斯為“寧貴人”。平安有了身孕後,太後做主,将她冊為“安貴人”;而太後像是很喜歡石小寒,便又做主,冊之為“恪貴人”。

是以,我這次歸來,福臨的後宮內共有三位庶妃,便是“恪貴人”石小寒,“寧貴人”董鄂斯斯,“安貴人”筆什赫氏平安。其中,安貴人小腹隆起,正有孕在身。

當下,平安像個大姐姐一般,握住石小寒的手,笑容溫和:“瞧你一頭大汗的。”

石小寒做鬼臉,接過平安遞來的帕子抹汗:“安姐姐這是去哪兒?”

“正要去慈寧宮。”

斯斯此刻湊上來,嬌聲笑句:“石姐姐與我也去,咱們三人正好一起。”

我也從水邊站起身,先她們許多步,瞬間到了慈寧宮。果然,福臨也在。

福臨……

怕他有所察覺,故而有他在,我便只是遠遠瞧着。

陽光煦暖,花香馥郁,蝶舞翩然,正是一年春好處。福臨與莊太後在園子裏的八角亭下賞花。他月色袍服,妥帖尊貴,英俊白淨的面上一絲微笑,正側耳聆聽莊太後教誨。

莊太後仿佛沒變,仍是兩年前那般模樣,年輕美麗,端雅威儀,是大清帝王的皇額娘,亦是大清國的皇太後。和煦的光芒投在他母子二人間,像是消融了淡淡冰雪。

“皇額娘,兒臣有些事,先走了。”福臨放下茶盞,正要起身。

“怎麽,聽本宮将她們幾個叫來,你便要走?”莊太後也放下茶盞,拿絹帕抹了抹嘴角,語調溫和:“皇兒這後宮內一共只三個丫頭,但皇兒一個月進後宮的次數竟還不到三回,這是什麽緣故?皇兒不喜歡她們,還是另有隐情?”

不等福臨答話,莊太後循循善誘:“本宮也覺後宮空虛,皇上不若早日大婚,有了皇後中宮,再遴選秀女,後宮豐富了,皇上總能遇到自己喜歡的。”

“兒臣年幼,只想讀書,不願貪戀女~色。”

“讀書是好的,但不顧身子,夜夜苦讀,卻是額娘不願見到的。”莊太後秀眉一挑:“本宮聽說,你前兒夜裏讀書,因背不出一段,又急得咳血了?”

“沒有的事。”福臨眸色不善瞥了眼亭子外垂頭的吳良輔。吳良輔深深弓着的背上一寒,身形一抖,苦了臉。福臨方又輕描淡寫道:“皇額娘別聽那些奴才胡說。”

我坐在亭外的水面上曬太陽,聽福臨狡辯,又急又氣,不由擡腳踢向水面。恰有一條紅鯉把嘴探出水面深呼吸,竟被我一腳踹回水裏,那紅鯉打個旋兒,竟幽幽沉底……

我……罪過……忙縮回腳……不是有意的……

我俯下身把手探入水中,手登時被一股幽涼包圍,一些魚兒都驚得飛速游遠……我……竟然有了一些觸覺麽?!

亭內傳來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安聲,我轉眼看去,便見三位貴人到了。

石小寒與莊太後最熟,當下行完禮便被太後拉到身側,說笑一番;平安有孕,莊太後關切地問了幾句,便讓賜座;斯斯行完禮,便垂了眸乖巧立在一旁,只不時偷偷向福臨看去。

福臨平常獨居乾清宮,偶爾留宿養心殿或棠苑,之外便甚少召見她們。因而除了莊太後,這後宮裏的女子要見他一面,很是艱難。

然,自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廂裏,除去年紀已大了些的平安淡靜如初,不論石小寒,還是斯斯,颦笑間都禁不住殷殷目光盼向福臨。

偏福臨悶坐着,誰也不看,不出一語。倒仿佛這三名如花似玉的女子不是他的女人,而是莊太後的女兒。不等福臨坐不住,再度要走,莊太後忽然看向平安。

“聽說明日是你生辰,皇上方才說要替你辦一辦,你平常喜歡什麽?”

福臨聞言一怔,卻不動聲色收斂,只擰着眉宇。

平安比福臨年長四歲,雖有了身孕,但她與福臨之間很生疏。倆人在一起的時候,更多是研習房間秘事,甚少說話。若非她有了身孕,莊太後念在這是福臨第一個孩子的份上,她應該與其他女官一樣,被養在紫禁城的某一角落,孤獨終老。

當下聽福臨要為她慶生,平安片刻愕然,又瞬間明白皇太後的用意。石小寒朝她悄悄遞眼色,平安便道:“回太後的話,奴才喜歡聽戲。”

“還有什麽?”莊太後耐心又問。

“沒有了。”平安起身,要伏跪謝恩,蘇茉兒一步上前将她攔扶住,笑道:“安貴人如今懷有身孕,太後說了多次無需見禮,還沒記得?”

平安半垂了臉,仍是向太後規規矩矩福身。莊太後滿意地點頭,笑容平和向福臨:“聽戲這事兒簡單,便由皇上百忙之中親手安排。”

“聽皇額娘的。”福臨站起身:“兒臣傳了幾位大臣到乾清宮議事,便先走。安貴人生辰一事,兒臣自會安排。”

俊挺的身影,一路帶起落花紛紛。

回到乾清宮,福臨臉色陰沉,偏又一言不發。吳良輔臉色愈發苦澀:“皇上,您有氣兒打奴才罵奴才都成,別這麽悶在心裏,若是悶出病來——”

福臨一個轉身,飛起一腳狠狠踹在吳良輔腿上。吳良輔不敢躲閃,順勢跪倒,顫聲道:“皇上,您打奴才吧!可是奴才也得說呀,別整晚上不歇着看那些死書了,多去後宮逛逛,跟幾位貴人熱絡熱絡,沒準兒又添位阿哥出來——”

“住口!”福臨大怒:“他們不知道朕在等什麽,你也不知道麽!”

“奴才就是知道,才要勸皇上啊!”吳良輔眼中含淚,擡起臉直直望着福臨:“這都快兩年了,主子娘娘她……怕是回不來了!”

“你胡說!”福臨暴喝一聲,一腳踢翻吳良輔,自個兒打簾子進了西暖閣。

很快,西暖閣內傳來久違的“哐啷”一聲脆響!

乾清宮內外一寂,只西暖閣風馳電掣一般的碎瓷聲,絢爛爛劃破午後長空。皇上一怒,碎瓷無數。

我坐在乾清宮的屋頂上,倒怔了一怔,回來十多日了,福臨一直安安靜靜的,溫文爾雅的,我還以為他這打奴才摔東西的壞脾氣改了呢,原來還在。

忽而有個小太監來到吳良輔身邊,便是當日伺候福臨讀那本《房間秘事》的無花。他來被莊太後留在福臨身邊。

那無花在吳良輔耳邊問:“公公,太後遣人來問皇上,明兒的事可有想法?”

吳良輔咧嘴,指了指西暖閣,苦澀道:“正上火呢,這事待會兒再說罷。”無花答應着,悄悄要閃人。

卻是牆上藍綢簾子一掀,福臨負手徐步而出,他仿佛神清氣爽了,又是一派帝王的尊貴文雅氣象。

淡雅道:“朕現在便去安貴人那兒瞧瞧。”

我不遠不近跟着。

前頭是吳良輔藏青色微弓着的背影,再往前,便是福臨漫不經心分花拂柳的身姿。

走到一處水臺邊,福臨忽而頓住腳步,堪堪回眸朝吳良輔道:“朕昨兒睡之前似是沒吹床頭那盞燈,是你進來吹滅的?”

“……”吳良輔一呆,連忙搖頭:“奴才沒,奴才沒這膽量,再也不敢随意替皇上把燈吹滅了……”

福臨一抿嘴唇,眸子撲閃下,歸于平靜:“以後朕的燈,不許你們随意動。”

“喳。”

我石化在陽光下,昨夜是我見他好不容易合上書,怕燈亮着他睡不安穩,才施了法術,将燈吹滅……以後不敢了。

☆、狼牙

我去看過平安幾次,這個女子低調內斂,如空谷寂寞開放的幽柔蘭花,淡雅、娴靜、美好。最讓我羨慕的,還是她竟有了福臨的孩子。

我在天宮時,也知曉男~女之間會有“床~第之歡”,歡後女子便可能有孕。但帳子一拉,将視線遮擋,這“床第之歡”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始終未親眼目睹。從前是漠不關心,這回卻是輾轉不明——不知福臨對她做了什麽,她居然竟有了身孕?

有了孩子……福臨與她的孩子……我亦是父王與母後的孩子,父王與母後是那樣恩愛的夫妻……

起初那幾日,我甚至想偷走福臨那本《房間秘事》看看,但手指落在封面,便又黯然收回——看也無用,福臨與我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我這次是真身下凡,但周身像是被一層更強大的法力所禁锢,不僅無知無覺,連自身法力也被封印了七七八八。別的神君下凡塵,都是點石成金春風得意,想來很少有如我這般苦悶,倒像是畫地為牢的。

我不禁幽怨,卻也沒膽量再去找王上理論,王上這樣封印我,必是有他的道理。雖然我一直不明白,當日王上到底為何要對我種下“恩怨咒印”,讓我忘記中聖。

“皇帝哥哥!”一人影斜刺裏竄出,閃到福臨面前。

我被驚回神,便見一個寶藍褂子的少年作勢朝福臨行禮。這少年圓臉,膚色較福臨略黑,想是趕路匆忙,額頭上津津冒汗,雖則年紀尚幼,神情間已透出一股勃勃英氣,甚是活潑。

“從喀喇城回來,可有收獲?”福臨眸子裏流出一股笑意,雙手環臂将少年打量一番,贊道:“兩個月不見,長了不少英雄氣概,像是巴圖魯了。”

“那自然!在獵場裏縱馬射箭,天高地廣,很是暢快!總悶在宮裏沒什麽意思!”少年得意洋洋,也打量福臨:“皇帝哥哥愈來愈像南蠻子了,恁地文氣!”

福臨輕哼:“你要與朕比箭術,還是馬術?”

我這才認出,那少年竟是博果爾,長高了身板瘦下來,顯得很是英武,與記憶中那個胖墩墩的孩童完全變了模樣。

眼看夕陽落下,天色已晚,吳良輔小聲插話:“皇上,您還去不去——”

“去哪兒?”博果爾熱切道:“去皇額娘那裏麽?!”

福臨淡定道:“不去。”

吳良輔得了令,躬身退到一側。博果爾卻抓住福臨的胳膊,習慣性撒嬌:“皇帝哥哥陪臣弟去慈寧宮向皇額娘請安,然後咱們吃個團圓飯,都許久不見了……”

福臨,向來是很疼愛他這個弟弟的,或許,還有一絲羨慕。

花好月圓。

慈寧宮的花廳下,暖風徐徐,笑聲朗朗。

莊太後與懿靖貴太妃分坐在炕桌兩側,博果爾随手搭了把凳子在莊太後手邊坐下,喋喋不休講他在獵場裏的趣事,不時從凳子上跳起,滔滔不絕手腳比劃。

福臨倒坐在懿靖貴太妃下手,一盞茶端在手中,目不轉睛聽得入神,沒喝一口便已涼了。

莊太後忍俊不禁看向懿靖貴太妃:“咱們博果爾這次回來,長了不少見識喲!”

懿靖貴太妃笑容自豪,瞥了眼福臨,仿佛随口說句:“姐姐說的是,妹妹也覺着,這阿哥們就該養在戰場上,這樣才能成事兒!”

福臨驀地回神,笑容微斂,埋頭咽了口冷茶。莊太後笑容不辍,瞧了博果爾一眼:“言之有理。”

得了懿靖貴太妃這句話,博果爾卻是眼神放光,從凳子上跳起坐在他額娘腳邊,拉住他額娘的胳膊,軟綿綿叫了聲:“額娘……”

懿靖貴太妃吓了一跳:“你這孩子,冒冒失失的!”

“兒子也覺着男孩子應該在戰場上,方才夠勇敢!”博果爾笑眯眯道。

“……”懿靖貴太妃警覺地看了一眼莊太後。莊太後微笑不語,低頭品茶。博果爾請求道:“兒子想進八旗軍,想做個戰功赫赫的大将軍,額娘成全兒子……”

懿靖貴太妃想也沒想,斷然道:“不成!”

“可額娘自個兒說的——阿哥們就該養在戰場上,這樣才能成事兒——既如此,為何不讓兒子去?”

懿靖貴太妃一噎,冷冷道:“不行就是不行,哪兒這麽多緣故!”她瞧向莊太後:“姐姐,你這是故意引我入甕吧?”

莊太後淡淡道:“本宮只是不忍傷了博果爾這一番心意,妹妹若是不願,便仍舊讓博果爾在宮裏。”

博果爾吃了一驚,一躍來到莊太後手邊,可憐巴巴道:“皇額娘替兒臣向額娘說說,皇額娘幫幫兒臣……”

莊太後慈和道:“你額娘是為你好,你要聽她的話。等你再大些,在朝堂有了官職,也能建功立業,好好報效大清——”

“不要!”博果爾猛地退開兩步,一轉身大步朝外走:“哼!不、吃、了!”

“……”懿靖貴太妃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後一拍桌子,卻是問向福臨:“若博果爾進了八旗軍,跟着誰比較妥當?”

果然,博果爾步子一頓,停在門廳處。

福臨不疾不徐道:“正白旗的鄂碩将軍,為人醇厚忠誠,又耐心和善,把博果爾交給他,朕是放心的。”

懿靖貴太妃秀眉鎖緊,沉吟不語。

福臨又道:“鄂碩有一子費揚古,今年方十歲,讓他與博果爾一同入營,兩人既能互相切磋,又能互相照應。”

“唔,那費揚古才十歲麽?比咱們博果爾還小一歲呢。”莊太後慢慢道。懿靖貴太妃冷哼一聲,終是咬牙切齒道:“只要這鄂碩可信,那便沒什麽好反對的了。”

博果爾登時轉回頭來,連蹦帶跳來到懿靖貴太妃面前,拉住他額娘的手:“額娘,兒子掙個頭功回來,讓你歡喜歡喜!”

扯開一個笑容,懿靖貴太妃道:“好!好!額娘等着!”

博果爾長舒口氣,又眉飛色舞,他忽而又想到什麽,朝福臨道:“既是一家子吃團圓飯,怎麽不見幾位嫂嫂?”

福臨皺眉:“她們來做什麽。”

懿靖貴太妃幽幽道:“團圓飯,人多了才熱鬧。皇上畢竟有了庶妃,呵,雖品階不高,但到底是皇上的女人。”

“……額娘……”不知為何,博果爾總覺他額娘這話說的讓人心裏不舒坦。

“妹妹多慮了,本宮已命人去傳她們,想是在路上,一會兒便到。”莊太後望一眼臉色微冷的福臨,笑道:“咱們博果爾回來,她們自然也要來湊個熱鬧。”

得了莊太後這話,博果爾心滿意足,拉起福臨往外走:“臣弟還有很多話要和皇帝哥哥說,咱們外面去!”

目送博果爾走遠,懿靖貴太妃方道:“當初我本不同意博果爾随攝政王去喀喇城,姐姐卻說歷練一下無妨,現在倒好,把他性子都養野了,收也收不住!”

“既要做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又要留在自個兒額娘身邊——”莊太後微笑看向身側怒氣沖沖的美人,淡淡道:“妹妹,自古以來哪有這樣的美事?”

“哼,皇上還不是沒出宮!”

“可皇上自即位起,便不在本宮身邊了。”莊太後不動聲色的眼眸裏,有了一絲悲喜莫名的波瀾起伏。

“……”懿靖貴太妃一梗,端起冷茶喝了口,一笑起身:“姐姐真有一張巧嘴,怎麽說都有理,妹妹自愧不如。”

說罷,徑自走了出去。莊太後方朝身旁的蘇茉兒道:“命人去把她們三個傳過來。”

蘇茉兒答應着,提醒道:“博果爾貝勒對恪貴人似是……”

莊太後摸到茶盞,也飲了一口冷茶,幽幽道:“博果爾這孩子,最好別是個癡情種。”

蘇茉兒走到門口,喚了個小太監吩咐幾句,很快回來,忽而欲言又止。莊太後道:“你有話便說,咱們之間還有什麽顧忌麽?”

蘇茉兒輕嘆一聲:“瞧見博果爾貝勒拉着咱們皇上說話,那開心的樣子,就覺得咱們皇上許久沒有這樣高興過了。”

“……還是那句話,既要做帝王,便要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之孤高寂寞,這世間哪能有兩全其美的事?這是他的命。”莊太後果斷把茶盞一放,“咱們也出去逛逛。”

……莊太後倒是想的明白。我心有不忍,掠出花廳,遠遠站在水面看福臨與博果爾。

博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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