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該怎麽賭

楊嘉佑呼吸清淺,落寞地低下頭。

許立從來沒在楊嘉佑臉上看見這種表情,他只知道楊嘉佑始終鮮亮,意氣風發、驕縱、桀骜。僅這一剎,許立竟然想說:你去哪兒我都陪着你。

可是想起現實,妹妹失蹤多年,留學是一筆不少的費用,他不能再用楊叔叔的錢了。

許立就開不了口。

回去的路上,倆人什麽話也沒說。

少時相伴至今,只記得絢爛的記憶,卻忘了終有一天也會分別。

九月份楊嘉羽入學時,一家人去送她。

父母幫忙楊嘉羽收拾寝室床鋪的時候,楊嘉佑和許立站在女生寝室樓下。

過了一會兒,楊嘉羽挽着爸媽的手臂下樓,笑容明媚,一見到許立和楊嘉佑,她像飛出閣樓的白鴿一樣雀躍,語氣神秘:“剛剛上樓的時候,好幾個女生問我,你們倆是誰呢。”

楊嘉佑笑了笑,問:“都收拾好了嗎?”

楊嘉羽點頭,“弄好了。”

許立在一旁靜默地站着,笑容溫和。

中午一家人在食堂吃了飯,看着孩子們漸漸步入正軌,楊振華夫婦總算能放心了。

楊嘉羽所在的學校雖是二本,在當地的名氣還不錯,校園寂靜而開闊。寝室是四人間,簡單寒暄一番,楊嘉羽知道了周小栀是湖南人,樂晗和孟如筠都是本地人。

從食堂回來時,正巧碰見剛認識的室友,女孩子們對楊嘉羽投以歆羨的目光。

送走了爸媽和哥哥們,室友們圍上來,“楊嘉羽,你太幸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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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嘉羽坐在書桌前,收拾着自己的衣物,眨了眨眼,“怎麽了?”

周小栀笑着說:“爸媽親自來送,還有兩個這麽帥的哥哥,楊嘉羽,你上輩子積了什麽福氣。”

樂晗湊上前來,笑眯眯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趕緊把你哥哥的微信號給我。”

楊嘉羽咯咯直笑,“那你們怎麽犒勞我啊?”

樂晗接着問:“他們倆也上大學了吧,在哪個學校?”

“南京大學。”

“哇塞——”女孩子們哄鬧起來,銀鈴般的笑聲充斥着宿舍,周小栀說:“這麽優秀啊,行,今天晚上請你吃飯,趕緊把微信號發給我。”

楊嘉羽現在發現了一個新技能,‘賣’哥哥可以換吃的,好開心!

盡管天資弱于常人,楊嘉羽從小得到父母的精心照顧,學習上時刻受關注,她做到了自己能達到的極限,大學生活于她而言,仿佛打開了新的大門,新鮮而自由。

三個孩子都上了大學,徐瑛開始了全職的翻譯工作,由于常年堅持,業務能力倒是沒有退步。一家人朝着越來越好的方向發展。

經過上次簡單的交談,楊嘉佑知道許立對出國很猶豫,人生有很多選擇,不管如何,他都應該尊重許立的想法。大三課較多,下學期的時候還有不少實習,這個階段基本上到了分水嶺。出國的、保研的、考研的,亦或是就業,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将來做準備。

整個大三,楊嘉佑和許立倆人都在忙于學業。

他們之間有種無需多言的默契,偶爾有空會一起吃飯,出去逛一逛,是很溫吞的陪伴。這種感情,仿佛介于友情和愛情中間,保持微妙的平衡,讓人覺得很舒服。

楊嘉佑內心的天平被打破是在大三暑假。

許立找到了實習,平時比較忙,晚上回來還要自學一些東西,考慮到寝室經常有人打游戲,影響睡眠質量。許立之前做兼職存了一些錢,抽空去看了看房子,想租個單間。

這天楊嘉佑像往常一樣來許立宿舍,發現他的床鋪空了,只有少量的床褥放在櫃子裏,他問王雲飛:“許立呢?”

王雲飛取下頭戴式耳機,“哦,他上周搬出去了,你不知道嗎?”

楊嘉佑的心突突直跳,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他轉身往外走,直接給許立打了電話:“你在哪兒?怎麽搬出去了?”

電話那端傳來地鐵的滴滴聲,許立站在靠門的位置:“哦,我東西還沒收拾好,沒來得及跟你說。”

楊嘉佑說:“你把地址發過來。”

“這麽晚了,改天吧。”許立擡頭看向站點分布路線,還有好幾站才到學校附近,“我收拾好了再邀請你過來。”

楊嘉佑氣不打一處來,“我叫你發過來,你就發過來。”

沒等許立說話,楊嘉佑直接把電話給挂了。

許立看着手機,有點郁悶,只好發了個地址過去。

到家時已經臨近晚上九點多,這個地方離學校有幾步路,好在可以坐公交直達。周圍都是上班族,單間還比較好租,三十多平米,只有卧室和洗手間,書桌放在靠窗的位置,很清靜。

沒過多久,楊嘉佑就敲門來了,巡視了一圈,臉色不太好,“非要搬出,宿舍不好?”

許立給他倒了一杯水,“這裏安靜,我睡眠淺,有時候要熬夜寫代碼,作息跟他們不一樣。之前攢了一些錢,租個單間還是沒問題。”

“我爸媽知道嗎?”

許立笑了,“都這麽大人了,還要事事報備嗎?”

“不管你多大,在他們面前,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

許立心裏一暖,輕聲說:“我知道。”

楊嘉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掌心向上,“鑰匙給我一把。”

許立瞧了他一眼,半開玩笑:“幹嘛?你還要查崗?”

“萬一你有什麽急事呢?又不像是在學校,我能随時過來。”楊嘉佑始終對許立不放心,怕他遇到不能解決的難題。

許立無奈,只好從抽屜裏取出一把備用鑰匙,再三強調道:“事先聲明,來之前要跟我說。”

楊嘉佑沒好氣地奪過鑰匙,“我想來就來,還得看你的心情不是?”

許立笑出聲,只能依着他:“行行行。”

回去的時候,楊嘉佑心裏空落落的,直到下了樓,他看向許立住的樓層,燈還亮着。他在想,現在許立只是搬出學校,以後畢業了,兩個人是不是越來越遠了?

想到這裏,楊嘉佑非常難過。

他腦海裏從來沒有‘分別’二字,已經習慣了許立的存在。如果有新電影上映,楊嘉佑會喊許立一起去看,不是什麽約會,就正常看個電影。

偶爾楊嘉羽有空,也會跟他們一起,她喜歡吃爆米花,整場電影下來,嘴巴都不空。

楊嘉佑每次看着妹妹和許立,心裏湧出一種酸澀的情緒,屬于他們三個人的時間,是不是越來越少,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親密無間了?

偶爾也會産生一些不切實際的念頭,想縱容內心深處的真實念頭——再靠近許立一點。但是轉念一想,父母将來知道了得多難過?更何況,他過不了自己心裏這道坎,他不接受自己是同性戀的事實。

但是見不到許立,他又很想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表達,笨拙地像個大狗熊。

楊嘉佑心裏明白,許立當初告白,抱了幾分豁出去的态度,并不打算探尋任何結果。後續許立沒有任何越界行為,甚至在不斷避嫌,試圖逃離。他不會責怪許立,這是他們之間的事情,什麽事都好說。

可是扪心自問,在許立尚未告白前,他對許立完全沒想法嗎?

有,可能是更早的時候。

具體到哪一個時刻,楊嘉佑未必能說清楚,他對許立的感情很深,有對弟弟一般的疼愛,有摯友的欣賞與信任,有聞着他的T恤,才能迎來高潮的沖動。

楊嘉佑像坐在賭場的賭徒,命運叫他将手中的親情、友情、愛情交出來,快速地轉動着轉盤,骰子飛速轉動時,讓人眼花缭亂,簡直辨不清到底是哪一面朝上。

然而命運之手轟然落桌,骰子不轉了,蠱惑他交出全部籌碼。

該怎麽賭?

怎麽賭都是輸。

楊嘉佑無力地搖着頭,把屬于自己的砝碼悉數裝回口袋。任憑它們越變越鋒利,磨損着他的口袋,或許,下一秒砝碼就會因口袋承重不夠,嘩啦啦地滾落在地。

那也比眼睜睜地看着它們都被輸掉要強。

楊嘉佑不願繼續想了,只要許立還在他身邊,他就應該珍惜。

周末時,楊嘉佑來找許立,敲了很久,許立才開門,頭發淩亂。

“這都幾點了?你還在睡?”楊嘉佑把門關上,見寫字桌上的電腦還亮着,開發板時不時閃着紅燈,“昨天熬夜了?”

許立迷糊地進了洗手間,‘嗯’了一聲。

“吃早飯了嗎?”

許立在刷牙,聲音聽上去不清晰,混着牙膏的泡沫,“還沒有。”

水龍頭嘩啦啦地放水,許立只聽見房門‘哐’了一聲,再出來時,發現楊嘉佑已經不見了。

許立用毛巾擦臉,穿着T恤和大褲衩坐在電腦前,昨天有段代碼卡了很久,一直沒調試出來。楊嘉佑來了正好,他本來就是學計算機的,待會兒讓他看看。

但楊嘉佑這個人向來風風火火,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這會兒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許立喝了一口溫水,還是決定晚點給發他電子文件。

沒過多久,房門傳來開鎖聲,許立詫異地回過頭:“你不是走了嗎?”

楊嘉佑沒好氣地說:“誰走了?我下去給你買早餐了。”說着,他提着從便利店買的飯團走過來,“誰叫你起來那麽晚。”

許立接過他手中的袋子,走到飲水機旁:“喝水嗎?”

楊嘉佑沒說話,順着許立的腳步望過去——

他覺得許立很奇怪,他好像按下了許立身上某個按鈕,讓他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許立。

比如許立現在穿着大褲衩在屋子裏晃來晃去,光着小腿,腳踝白皙而瘦削,走路時腳步一踏一踏,不那麽規矩,很慵懶,很放松,就好像拖鞋在跟地板接吻。

他記得以前許立不是這樣,可以用‘食不言寝不語’來形容,什麽物品都擺放整齊。而現在,許立的東西放置得很随意,楊嘉佑猜,他或許會坐在地板上,膝蓋上放着筆記本電腦,頂着亂糟糟的短發,眉眼專注地敲鍵盤。說不定還會把水杯放在地上,口渴了就手拿起來。

如果說許立是一只松果,從最早果皮青蔥,渾身上下一絲縫隙也沒有,積蓄所有的養分來吸收陽光和水分;再到果皮變成枯褐色,能看見層層疊疊的間距;到最後松果呈傘狀打開,猶如一座小小的寶塔,由內而外散發着松木氣息,很誘人。

楊嘉佑漸漸意識到,許立已經不受控制地被時間催熟,變成他熟悉又陌生的模樣。他被時光打劫,不知道該向誰讨要公平。可是許立還站在他面前,他連友情什麽時候發酵了都不知道。

許立臉色白皙,眉眼舒緩而放松,有種難以描述的肆意,散漫。光影把許立的五官顯得更加柔和,唇色濕潤而飽滿,瞧得人心弦一顫。

此時此刻,看着許立,楊嘉佑忽然覺得搖滾能懷孕;魚能在沙漠中游弋,鯊魚應該改名叫沙魚;西瓜汁是熱的;鹹蛋黃不鹹,是甜的;橘子汽水潑在空氣裏,一呼一吸都像吹泡泡糖;月球上應該栽種玫瑰,還要給太空寫情書。

所有反差巨大的東西,會以某種和諧的方式,同時出現在許立身上。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解釋,應該叫‘浪漫’。

糟了,心跳好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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