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能夠獨行
見楊嘉羽轉不過彎來,孟如筠只好抿嘴一笑,心思簡單也好,不會有那麽多煩惱。
孟如筠和楊嘉羽能成為朋友,是因為她們在生活方面有很多相似處,性格上雖有差異,但有能夠引起共鳴的東西。比如楊嘉羽很會考慮其他人的感受,心總是很軟,對很多事沒那麽計較。
簡單吃完外賣,楊嘉羽準備參與排練了,扔垃圾的時候,她保留了那張訂單,念着上面的店名,“‘孫師傅面館’,”她頓了頓,“是啊,我沒有記錯,上次來送外賣的就是孫師傅,他說少請騎手,還可以節省開支。”
見楊嘉羽站在垃圾桶旁自言自語,有人喊了她一聲:“楊嘉羽?”
楊嘉羽吓得一哆嗦,餐盒掉到垃圾桶裏了,她轉過身來,一看那張熟悉的臉,就氣不打一處來,“向邵陽,你是貓嗎?走路連個聲音也沒有?”
向邵陽不自在地撓着頭,“抱歉,吓到你了。”
“書呆子,”楊嘉羽拍着心口,自言自語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樣,腦子不太好啊。”說着,她回過頭,見向邵陽臉龐白淨,大概一米七八,戴着細框眼鏡,長相斯文,穿了件淺色外套,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楊嘉羽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面條嗎?”
向邵陽很有耐心地搖頭,“沒有。”
“那你看什麽看?你不認識我嗎?”
“我看你啊。”向邵陽笑了笑,眼神很溫柔,他身上的确有書卷氣。
楊嘉羽說不過他,“你別看我了,看譜子去,你看看你的小提琴拉得——”她想起向邵陽不是第一次這樣吓她一跳,總是喜歡無聲無息地出現,然後喊她的名字,她故意說:“你的小提琴,拉得,像鋸子一樣!”
向邵陽忍不住笑了,目送着楊嘉羽進教室,視線很快挪到墜落在地的外賣訂單上,是一家面食館,難怪楊嘉羽剛才問他,她臉上是不是有面條。
他知道楊嘉羽的一些事,但還是覺得楊嘉羽這個人很有趣,一生氣就會暴露很多信息。
這天晚上的合奏持續到晚上九點,這個小組由不同小專業組合而成,畢竟一首曲子練下來,會用到多種樂器。楊嘉羽耳朵尖,試圖挑出向邵陽的毛病,沒有想到他一個音也沒有錯,可氣!
回宿舍的時候,楊嘉羽還在想,明天晚上吃什麽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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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她再點‘孫師傅面館’時,發現遲遲無人接單,超過規定時間以後,系統自動退了錢。她總覺得那天晚上見到的女孩很奇怪,具體是哪裏奇怪,她一下子說不上來。
如果不忙,她周末都會回家,許立會抽半天的時間跟她一起練琴,兩個人配合得十分默契。但她也發現了,只要許立跟她一起練琴,哥哥楊嘉佑總要在一旁看着,就差吹胡子瞪眼睛。
哥哥還經常數落她:“練琴就練琴,別摸他的手。”
“誰摸他的手了,明明是他彈錯了一個音,我要指出來,”楊嘉羽瞪着哥哥,想起上次三個人吃飯時的場景,沒好氣地說:“為什麽你能摸他的手,我不能摸?”楊嘉羽的腦回路就是這麽簡單。
“你——”楊嘉佑盯着妹妹,氣得臉龐僵硬,像是被點了死穴。
許立低着頭,在一旁偷笑。
兄妹二人異口同聲:“你笑什麽笑?”
好在父母今天都不在家,否則被媽媽聽到了,他和許立之間的微妙關系,肯定會被察覺。
想到這裏,楊嘉佑憂心忡忡,但他心裏又放不下許立,進退兩難。
楊嘉羽正式參加演出那天,楊嘉佑特意提前半個小時到場,沒想到父母已經候在觀衆席。
楊嘉佑四下看了看,問:“許立呢?”
徐瑛說:“在後臺,正式上場前,他應該還會跟嘉羽一起練幾遍。”說着,她遞了一瓶礦泉水給兒子,“嘉羽不止一個節目,我們應該會看整場晚會。”
楊嘉佑心不在焉地接了過來,心想女孩子要化妝,在後臺待得久,他還能理解。但現在離上場還有半個多小時呢,許立就不能在觀衆席待一會兒嗎?
目視前方,舞臺上零星亮着幾束燈,隐約能看見同學們正在搬挪道具,主持人時不時試着麥克風。
楊嘉佑覺得無聊,給許立發微信,問他有沒有在忙。
許立五分鐘後才回複消息,是一條語音:還好,你到了嗎。
時長不過五秒鐘,仍能聽見叮叮咚咚的鋼琴聲。
楊嘉佑回複消息:晚點兒結束了,去吃燒烤吧?
許立回複了一個字:好。
正準備看時間,忽聽演播廳傳來主持人的開場白,掌聲随之而來。
開場舞熱情而充滿活力,由于距離舞臺較近,能看清舞臺上的同學們。藝術學院的學生氣質普遍出衆,楊嘉佑的注意力不在顧盼神飛的女孩身上,他在想,許立到底什麽時候上場。
等了二十多分鐘,期間還鼓了好幾次掌,楊嘉佑都快睡着了。
忽聽主持人念着:“下面由請楊嘉羽、許立為我們帶來《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第一號》,掌聲由請他們。”大廳內的燈光驟然集聚于舞臺正中央,将那架三角鋼琴照得發亮。
楊嘉佑看見許立身穿黑色西裝,步伐紳士,而楊嘉羽身穿漏背式的白色長裙,脖頸纖細,長發挽起來,額前垂着幾縷長發,整個人美麗而矜持。待掌聲漸漸散去,空氣驟然變得安靜。
很快,鋼琴聲如流水般傾瀉而來,如果感覺沒錯的話,應該不是之前在家裏聽到的曲子。前奏比較柔和輕快,楊嘉羽手腕纖纖,期間還停頓了片刻,等待許立的彈奏。
楊嘉佑此時睡意全無,不自覺地坐正了些。
徐瑛在一旁悄聲說:“振華,你仔細聽,這首曲子最精彩的是第二部 分,嘉羽會彈奏高八度反複。”
楊振華笑了笑,“哎,我聽不懂,覺得孩子們彈得都很好。”
楊嘉佑原本沒把父母的談話放在心上,但沒過多久,急促而熱烈的節奏一湧而出,與前半段沉靜舒緩的節奏差異很大。他凝神細看,發現妹妹楊嘉羽前傾,微微閉着眼,身與心完全沉浸其中。再挪動視線,許立同樣神情專注,目光捕捉曲譜之際,側過臉與楊嘉羽默契的對視,似乎在微笑。
四只手飛快地彈奏着,楊嘉羽每一次輕擡手臂,許立都會巧妙地與之配合。第二部 分熱情奔放,情緒飽滿而高亢,讓楊嘉佑這個不愛欣賞古典音樂的人,都肅然起敬。
琴聲小了點,演奏還在持續,旋律變得輕快而雀躍,還沒來得及細聽,節奏又随之加快。不同于第二部 分的激昂,後半段帶着歡快的優雅,像泉水,更像是絲綢在空中起舞。曲子進入收尾階段時,與開頭的旋律相呼應,漸漸變得舒緩,楊嘉羽偏頭,似乎在與許立對視,俏皮而急促的旋律充斥着大廳,兩個人默契十足,将收尾演繹到了極致。
整首曲子在熱烈的節奏中戛然而止。
下一秒,大廳裏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楊嘉佑坐在觀衆席上,似乎還意猶未盡,他聽見父母的談話聲——
“振華,你覺不覺得嘉羽和許立很般配?”徐瑛聲音很輕。
楊振華聲線溫和:“你別亂點鴛鴦譜,許立把嘉羽當妹妹看,感情上的事要随緣。”
“我知道,不過我沒亂點鴛鴦譜,”徐瑛語氣舒緩,“是真的覺得他們般配,無論是音樂還是性格,他們倆從小一起長大,算是青梅竹馬。如果嘉羽以後能找到像許立這樣的男朋友,我這輩子真是知足了。”
楊嘉佑在一旁聽着,忽覺心髒驟然緊縮,有點喘不過氣來。視線望向舞臺上,他看見許立紳士地伸出手,而妹妹挽着許立的手臂,一同朝觀衆鞠躬致謝。
如此郎才女貌的璧人,又讓觀衆席發出哄鬧聲:“在一起!在一起!”
徐瑛在一旁忍俊不禁,“振華,你聽聽,我沒說錯吧,他們倆看起來是真的登對。”
“是有那麽一點。”楊振華笑了笑,有些感慨,“時間過得真快。”
明明是簡單的聊天,也沒有什麽弦外之音,楊嘉佑的心卻沉到谷底了。
父母又說了些什麽,他一句也沒聽清楚,他只看見妹妹的裙子帶着細閃,背部曲線優美,像一只潔白的小天鵝。而許立微微欠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陪她一起離場。
舞臺的燈光師也很給力,一直追随着他們的身影。楊嘉羽回眸,朝舞臺前方笑了笑,許立目光柔和,站在楊嘉羽身旁,現場已經開始尖叫了。
這種場景像什麽?像王子和公主。
那他呢?他是多餘的。
那一瞬,楊嘉佑真羨慕妹妹,能夠光明正大地站在許立身旁。
他忽覺自己游離在人群之外,完全不屬于這裏,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視線之餘,燈光璀璨,耳畔傳來歡呼聲,楊嘉佑忽然意識到,那個陪伴了自己整個青春期的男孩,好像真的不再屬于他了。
許立褪去了少時的拘謹與不安,變得自信而優秀,不再需要他保護了。
視線變得模糊,一股酸澀之意湧上心頭。
他在想,許立本該屬于掌聲,屬于光芒,屬于仰望,只不過年少失孤,歷經坎坷。
他守護的男孩,終于能夠獨自前行。
這明明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但為什麽會難受。
父母的談話還落在心裏,現場每陣歡呼與掌聲,仿佛都在提醒他,再往前走一步,就要親手把生命珍視的男孩拽入泥潭,讓他飽受非議。他希望許立走在充滿光芒的路上,即使這條路上沒有他。
掌聲漸漸變得刺耳,如同沉悶地錘在楊嘉佑心口。
他透不過氣來,找了個借口出去。
徐瑛輕聲說:“快去快回,觀衆越來越多了,占着位子不好。”
“好。”楊嘉佑欠身離席,走在黑暗的過道上。
十二月份正值深冬,手伸出來都會凍得泛紅,楊嘉佑去洗了把冷水臉,逼迫自己把情緒沖淡。再出來時,臉龐已經恢複沉靜。擡頭望向二樓,他發現這棟綜合性大樓還有其他展廳,順着樓梯往上,能看見畫展。在這裏看着不知所雲的畫作,總比待在裏面要強。
過了半個多鐘頭,媽媽發短信問他怎麽還不回來。
楊嘉佑深呼一口氣,回複道:這就來。
大廳內歌聲歡快,女孩們盡情跳着舞,衣裙色澤缤紛,整個會場雀躍而熱烈。
過道昏暗,憑着記憶尋找父母的座位,楊嘉佑發現有人坐了他的位置。
再擡起頭時,周圍的一切都讓他覺得陌生,父母正在欣賞節目,許立和妹妹不在觀衆席。
此情此景仿佛在提醒他——楊嘉佑,這裏沒有你的位置。
那麽,他該待在哪裏?站在哪個位置更合适?
出櫃?怎麽出櫃?再看看父母的背影,他怎麽能出櫃?
現場氣氛熱烈,卻好像與他無關。
後排有人說話了:“同學,你能找個地方坐下來嗎?”
“哦。”楊嘉佑這才意識到自己擋住別人了,欠身說:“抱歉。”
聽見談話聲,徐瑛側過臉,聲音裏帶着溫和的責備:“叫你快去快回,非不聽吧?”
楊嘉佑彎着腰,朝媽媽靠近了一些,低聲說:“我随便找個地方坐,不用擔心我。”
“好,待會兒電話聯系。” 徐瑛點了點頭。
楊嘉佑彎腰往後走,找了個邊緣的位置坐下來,這個地方離父母和舞臺都很遠。他微微仰着頭,無聲地嘆息着,好像只有這樣,心裏才舒服一些。
後來楊嘉佑回想起此刻,他都在想,如果那天沒有去看許立和妹妹四手聯彈就好了。
這樣,他就不會過不了心裏那道坎,不會和許立的決定徹底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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