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內侍司刑獄的氣味非常不好聞, 尤其是夏天,血腥氣随着熱風四處流竄, 夾雜着一種難以形容的臭味,簡直能把人活活熏倒。

趕着風大的時候, 鬼哭狼嚎的聲音越過內侍司的高牆傳出很久去, 就算是大白天在太陽底下聽着,也會讓人有不寒而栗望風而逃的感覺。

所以宮內的人私下裏又叫這種地方是“剝皮司”。

牢獄的刑房裏, 豎起的刑架上多了一個人。

他只穿着皂色的纻絲褲子,赤裸着上身, 雙手給分別向着兩側的刑架上用鐵鎖拴了起來,竟像是吊在了刑架上一樣。

因為沒穿衣裳, 身上的傷也是一覽無餘,像是已經給鞭子抽過了,也許還有別的傷痕, 處處血跡斑斑, 連暗色的褲子上也能看得出來,血漬層層。

肉眼可見處,是肩頭跟腰間的兩道傷痕格外重些,皮肉都外綻了出來。

有的血還是新鮮的慢慢下滑,有的卻已經凝結了。

一個身着內侍服裝、白臉的太監站在他的跟前, 臉上皮笑肉不笑的:“鎮遠侯,您可別怪奴才,奴才也不過是聽命行事而已。”

被吊着的人慢慢擡起頭來,他的臉上也有一道明顯的傷痕, 額頭是一層的冷汗,把幾縷晃落的發絲打濕,糾纏着垂在臉頰邊上。

那些汗浸潤的濃眉跟兩只眼睛格外的鮮明。

太監對上他的眼睛,心中一震。

已經快兩天了,尋常的人受了這樣的刑罰,已經去了半條命了,更沒有了精神氣兒。

但是這會兒,在他面前的這雙眼睛卻依舊的犀利如同鷹隼,透着虎視眈眈的勁兒。

給人的感覺就好像……這個人并不是被捆在刑架上受刑,這眼神透出的是要捕獵的意味,仿佛完全不把捆着手腳的鐵鏈看在眼裏。

似乎,這站在他跟前的人才是得乖乖受死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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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太監也算是經驗老到的了,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捏着數不清的性命,什麽硬骨頭狠角色都也是見過的。

可是……這還是第一次,從一個小侯爺的身上看到這種睥睨天地的氣質。

明明已經捱了這麽久的刑罰,他居然還是這麽着,寒冰烈火似的,令人望而生畏。

太監很不高興,目光從李持酒的臉上緩緩往下,在他健碩的胸前逡巡片刻,複一路繼續移動。

先前李持酒進來的時候,衣冠整齊的,看着也不怎麽着,就是一個普通武官的身量罷了,頂多比其他人顯得挺拔些,腿更長些,腰……似乎也更細些。

但是解開衣裳,才發現并不是起先想的那麽單純。

這人一身的皮肉筋骨,實在是完美的令人羨慕贊嘆。

就如同此刻所見的,窄窄的腰腹上,很明顯的是幾塊精壯結實的腹肌,因為喘氣而微微的起伏動彈,汗珠跟血珠兒在上面滑動,然後沿着腹肌的溝壑曲線緩慢地向下滴落。

太監眼睜睜的看着,忍不住竟舔了一下嘴唇。

他的眼神不懷好意的目送那血珠滑入濡濕的腰帶,又在腰帶之下的地方停了一停,終于才笑道:“真是一幅好身板子,怪不得人人說小侯爺風流成性,若是奴婢也有這麽一副身子,這樣雄厚的本錢,何止一個風流成性呢……”

李持酒嗤地笑了:“你能嗎?”

太監的眼睛微微眯起,卻又笑道:“奴婢當然是不能了,做夢也想能的。”

他說着竟擡手,手掌按落在鎮遠侯胸前的傷口處,微微用力。

李持酒眉峰猛地皺起,卻竟不曾喊過一聲疼。

太監笑打量着他的臉,掌心沿着下滑,似乎打量撫摸什麽稀世珍寶似的,有些愛不釋手。

“奴婢要是能得這麽一副身子,縱然是一天,死了也值。”他感覺到手掌底下那堅硬肌理的蓬勃生機,本能地口幹舌燥。

李持酒索性閉上雙眼,卻仍一臉的滿不在乎。

這會兒,太監身後有兩個小侍從,其中一個站在火盆邊上,将一把刀子燒得通紅,小心翼翼地用鐵鉗舉着過來。

“曹公公……已經好了。”

曹太監扭頭,另一個小侍從遞上特制的厚棉布裹住了刀柄。

炙熱的刀子在眼前,曹太監惺惺作态地說道:“小侯爺,您還不肯說嗎?奴婢說句實話,讓我下手也是不忍心啊。”

李持酒道:“少他媽的廢話,你還有什麽招兒?”

曹太監眼神一暗:“既然侯爺這麽倔強,那奴婢就不替您操心了,畢竟奴婢也得交差啊……哦,其實用這個對侯爺也好,您看,您身上這些傷有的還在流血,就算您再怎麽強,到底是個血肉之軀,任憑這麽流下去遲早要傷及性命的,奴婢雖然奉命審訊,到底沒有想要您的命,用這燒刀子給您止一止血,倒也妥當。您說呢?”

李持酒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曹太監見他這樣強悍,軟硬不吃的,當下陰笑着,探手往前一送!

熾熱的刀柄在傷口上燙落,新鮮的血液先發出了呲呲的聲響,像是水滴落在了火爐上的響動。

室內又是一股青煙冒出來,是傷口的皮肉給燒焦了。

曹太監動手的時候,殘忍嗜血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盯着李持酒,很想從這小侯爺臉上看到痛苦甚至于……恐懼軟弱之類的表情,如果他能賞臉的慘叫幾聲就更好了。

但是讓他失望的是,除了那兩道濃眉更縮緊了幾分,鎮遠侯只是悶哼了聲。

這種反應,大概就跟走在路上不小心一腳踢到石塊差不多吧。

曹太監簡直不能相信:這還是人嗎!

就在這時,外頭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

曹太監正是滿心驚怒的時候,聞言冷哼了聲,索性将刀子丢在地上,轉身先行出去了。

囚室內只剩下了兩個侍從,其中那遞棉布的猶豫了會兒,便去桌上倒了一杯茶水,哆哆嗦嗦的捧着送到李持酒唇邊:“小、小侯爺……”

李持酒瞥着他,并不動。

那內侍顫聲勸道:“您、您就別激怒曹公公了,他、他下手可狠了……您會撐不住的。”

旁邊那個小侍從見狀道:“你別多事,咱們是奉命行事,誰讓你擅自獻好的?給公公看見了連你一塊打。”

捧水的內侍手一抖,潑了一些出來,卻仍怯生生道:“侯、侯爺……”

李持酒瞥他一眼,這才垂首喝了口水。

那冷嘲熱諷的內侍見狀便也大膽走了幾步過來,看着李持酒微微弓起的腰,腹肌微微抖動,形狀極為誘人,他竟也忍不住伸出手去。

“你幹什麽?”送水的小太監呆呆問。

那太監道:“我能幹什麽,我就是試試看這是什麽罷了……”

手指才将落下,無意中看見李持酒的眼神,竟如刀鋒般的。

小太監忙縮了手,喉嚨裏咕嚕了幾聲,竟不敢再動他了。

那曹太監去了很久,入夜才方回來。

他進了門,見李持酒仍是吊在刑架上,動也不動,垂着頭,像是已經昏迷。

曹太監打量着鎮遠侯,從頭看到腳,又從腳再一寸寸地往上。

他的眼神有些複雜,像是惋惜,又透着貪婪,還有幾許無奈。

到最後,他終于轉身,目光在室內逡巡,終于落在了桌子上那把刀上。

曹太監走到桌邊兒,将刀子拿起來掂量了會兒,像是在猶豫什麽。

終于他仿佛下定決心,重新轉身走向李持酒。

就在曹太監站到李持酒身前的時候,小侯爺動了動。

他緩緩擡頭,看向曹太監。

曹太監對上他的雙眼,心頭不禁一顫,變了臉色。

他的眼角抽搐了幾下,終于道:“侯爺醒了?”

李持酒盯着他:“公公有什麽事兒絆住腳,這麽久才回來。”

“怎麽,侯爺這麽快就想奴婢了?”曹太監笑。

“嗯,是在想,”李持酒道:“想你這次又要用什麽招兒?”他的目光淡淡瞥向曹公公半縮在袖子裏的手。

曹公公暗暗地把刀柄握緊了幾分:“我算是看出來了,侯爺跟那些膿包軟蛋不一樣。不論奴婢再用什麽法子都不管用……”

李持酒道:“所以呢?”

曹公公幹笑了幾聲,道:“侯爺,我敬佩你是條漢子,只不過呢,奴婢也是聽命行事,您還是別怪奴婢。”

他說着,索性把手探了出來,亮出了手中握着的刀。

李持酒挑眉道:“這次不用燒的通紅了?”

曹公公搖頭:“這次不用,因為……用不着了!”

他說完之後,把心一橫,舉刀向着李持酒的喉間掠去!

電光火石間,刀光帶着一道寒芒奔向李持酒。

眼見小侯爺就要喪命在刀鋒之下,鎮遠侯突然一笑。

這笑容可比刀鋒淩厲多了,還有些許火光的熾烈。

曹公公一怔的瞬間,鎮遠侯猛地擡頭,然後奮力往前一擊!

他本就生得身高腿長,比曹公公高出半個頭去,這樣猛地往前撞出,竟是用頭碰頭的招式。

曹公公完全沒有料到,刀子還沒有劃過去,已經是勁風撲面,額頭一陣劇痛,整個人眼冒金星陣陣發黑,給那股巨大的力氣撞的往後倒飛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進了這刑房的人都是給打開四肢,牢牢栓在刑架上的,手腳自然是無法動彈,不管你是再能耐的英雄豪傑,落到這個地步也只如同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而已。

所以沒有人料到李持酒竟會在這種情況下反擊!而且是用的這種方式!

曹公公給撞的跌在地上,額頭都好像要裂了,半是暈厥,一時爬不起來。

那兩個小太監都吓呆了,其中一個撲過去:“公公,公公怎麽樣?”

此時此刻還沒有人想到底下更發生的事情。

在他們看來李持酒畢竟還是給拴着的,一時的反擊雖然令人吃驚卻也很算不得什麽。

誰知就在剎那間,只聽“嘩啦”一聲響動!

那小太監擡頭,吓得魂飛魄散,卻見鎮遠侯不知怎麽,竟将手從那貼鐐铐之中脫了出來!右手在左手的鐐铐上輕輕一擰,很容易的就将鐵鐐摘了下來!

這、這……怎麽可能?

那小太監眼睜睜看着,如在夢中,當下尖叫了聲:“來人,快來人!”站起身來往外想跑。

李持酒正俯身把腳上的鐵鏈摘下,鐵鏈在手,就如同套馬索似的呼呼地轉了個圈,然後松手!

那沉重而堅硬的鐵鏈飛了出去,重重的在那小太監後背上捶落,鏈子轉動,死死地勒住他的脖子,那一嗓子還沒喊完就往前栽倒下去!

另一個剩下的小太監卻是給李持酒遞水的那個,見狀也吓得戰戰兢兢的,跌坐在地上:“侯、侯爺別殺我!”

李持酒瞥他一眼:“把門關上!”

淡淡說了這句,便沒再搭理,只徑直走到地上的曹太監身前。

那小太監卻也聽話,好不容易才爬起身來去關門。

曹太監給他出其不意的來了個頭槌,眼前兀自暈眩陣陣,隐隐約約看到有人靠近,勉強認出是李持酒。

鎮遠侯揪住他的衣襟:“是誰要你取本侯命的?”

曹太監嘴角一動:“侯爺……”

李持酒的洞察力可謂一流,若沒有過人的直覺跟應對能力,莫說是孤身潛入匪穴,跟群匪周旋自若然後反殺了,只怕他連雲南那個地界都走出不來,早給地頭蛇們分吃了。

曹太監之前一直審訊,但從沒有用致命的手段,李持酒雖不說,心裏明明白白的。

但曹公公方才去而複返,身上的氣息就不同了。

李持酒便是個嗜血的人,聞到曹太監身上流露出的殘血氣息,又看到他取刀藏刀的動作,早知道他的用意了。

此刻鎮遠侯盯着曹太監:“說,是誰讓你殺我。”

這會兒外頭已經有腳步聲響,大概是之前那小太監叫嚷的聲音引來了侍衛。

曹太監打量着李持酒,心中也是暗自震驚非常:受了這麽久的刑罰,居然沒傷到他的根本,還能這樣漂亮的反擊。

“原來侯爺……先前只是陪奴婢玩兒嗎?”曹太監苦笑:“是奴婢瞎了眼,錯看了您這條真龍。”

李持酒冷笑道:“少他媽廢話,不想死就快說。”

曹太監笑道:“侯爺,奴婢說了只是奉上頭的命令行事的。誰讓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呢。”

“是皇後?”李持酒問。

曹太監張了張口,露出了有點古怪的笑容。

有人在砸門,發出震耳欲聾的響動,之前那小太監抱頭縮在門口,不敢做聲。

曹太監回頭看了一眼那震動的門扇,道:“侯爺,奴婢知道你是個通天徹地的能人,可是這京城裏不是有能耐就能留得住的,尤其是侯爺這樣的性子……可知道多少人把您當成眼中釘呢。”

門轟然倒下,有人從外沖了進來。

其中,竟有個意料之外的沉穩郁和身影,簡直跟着龌龊的刑房格格不入。

李持酒也看見了那人:“李大人?”

這進門之人,赫然正是李衾。

李衾看一眼地上生死不知的小太監,皺眉道:“鎮遠侯,你還不放開曹公公。”

李持酒看看曹太監,又看向李衾:“李大人是幾時來的,好巧啊。”

的确是巧的很啊,曹太監出去一趟回來就要殺自己,偏偏李衾在這個時候“及時現身”,總不會,對曹太監授意的是他李大人吧。

“不要放肆!”李衾眉頭一蹙,“我是奉旨前來帶你出去的,你還不把人放開,跟我走?”

李持酒又有點意外:原來不是來殺自己,是帶他走的?

曹太監松了口氣,又見李衾突然來到,事情恐怕有變,當下便強笑道:“李大人來了就好了,侯爺……先前是奴婢得罪了,但奴婢也是奉命而為,求您高擡貴手。”

李持酒卻笑道:“你折磨了我這兩天,就這麽完了?”

曹太監一愣:“侯爺……”

李持酒看着他掉在身側的那把刀,擡手撿了起來,上頭還沾着他身上燒幹了的血。

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

李衾在後,看他這般情形總有點不安的,卻也不信他還能如何,便淡淡道:“鎮遠侯,還不跟我走嗎?”

這個祖宗可千萬別再鬧事兒了。

“知道了李大人,”李持酒答應了聲,道:“立刻就走了。”

他笑了笑,果然慢慢地直起身子似要轉身。

背後的曹太監才松了口氣,卻見鎮遠侯驟然回首,出手如電。

來不及眨眼的功夫,那把刀子就直直地紮入了曹太監的心口!

“忘了說,”李持酒看着還是一臉錯愕不信的曹太監,輕描淡寫的:“我這個人性子最痛快的,從沒有隔夜仇。”

他說着嗤地笑了,手上将刀子連着曹太監輕輕一推,這才轉身。

在鎮遠侯轉身的剎那,身後曹太監這才轟然倒地,氣絕而亡!

囚室內響起了李衾暴怒的聲音:“李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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