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李衾實在是出離憤怒了。
其實在看到李持酒拿起刀子眯着眼的時候, 李衾就猜到了可能不妥。
他只是僥幸覺着,鎮遠侯該不至于在這會兒沖動吧……
畢竟這麽多人都在, 且曹公公雖然手段殘忍,可畢竟也是奉命而為, 又是正經的內侍司當差的, 豈容傷害。
沒想到,李衾還是高估了鎮遠侯的行事跟修養, 低估了他這野性難馴的脾氣!
“李持酒!”李衾氣的指着鎮遠侯,第一次有種七竅生煙的感覺:“你……”
他簡直無法言語, 幾乎就想再叫人把李持酒繼續栓到那刑架上去!狠狠地抽上他幾百鞭子讓他長長記性。
李持酒卻笑道:“李大人,你別急, 是他先要殺我的,我不過是自衛而已。”
這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麽?之前曹公公怎麽樣李衾沒在場也管不着,但是他們這些人沖進來的時候, 只看到地上生死不知的一個小太監, 以及鎮遠侯正逼着曹公公,怎麽也看不出他是在“自衛”。
李持酒瞥向另一個小太監:“他是知道的,李大人不信只問他。還有那個……不至于就死了,救回來也可以給我作證。”
李衾深深呼吸想鎮定心神,但是這大牢裏的氣息實在是太令人難受了, 更加他心浮氣躁,這一口氣才吸了點兒,反而幾乎讓他窒息。
當下只能擡手稍微掩住口鼻:“跟我出來!”
跟随李衾的人自去收拾殘局,李持酒道:“我的衣裳呢?這樣出去可有些不像話, 我倒沒什麽,怕連累李大人的名聲不雅。”
他在這裏胡說八道的,那承蒙他饒了性命的小太監急忙去取了他的衣裳過來,戰戰兢兢的看着他,似乎還有些畏懼。
李持酒道:“你喂我喝水,本侯自然記得,以後別在這兒當差了,小心你命不長!”
小太監的淚猛地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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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持酒且說着且披衣裳,只是身上滿是傷,才披上素緞中衣,那白色的衣裳立刻給鮮血染的血漬斑斑。
他咬牙切齒地說道:“幸虧老子來的時候先脫了衣裳,不然這會兒都沒得穿呢。”
此刻在場的內侍司的人,以及李衾的那些人見狀,均都噤若寒蟬,無法做聲。李衾本是将出門了,聽到身後沒什麽動靜便止步回頭,正看到李持酒那件緞子衣裳在剎那間變成血衣的樣子。
李衾不禁也皺了眉,無聲一嘆,走出門後便吩咐金魚兒:“去找些傷藥來。”
金魚兒忙飛奔去了,不多會兒李持酒走了出來,裏衣雖穿好了,外頭的長衫卻仍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一副落拓不羁的樣子。
李衾見他裏頭沾血的中衣仍是極為刺眼,卻也沒做聲,只沉默地往前而行,将出了內侍司,金魚兒才颠颠的跑了來:“三爺,藥。”
李衾瞪了過去,把金魚兒瞪的發呆:不是他要的嗎,怎麽還瞪自己呢?
還是林泉閃出來把藥接了過去,跑到李持酒跟前兒躬身道:“侯爺,這裏有傷藥。”
李持酒早看見金魚兒給瞪的那一幕,此刻一笑接了過來。
李衾上了馬,回頭道:“鎮遠侯你上後面的馬車。”
“咱們要去哪兒?”李持酒問。
“到了你就知道了。”李衾淡淡的,又說:“上藥之後把衣衫好好整理妥當……你若是覺着不能支撐就先在車內歇會兒。”
難得他說這麽多話,李持酒握着藥,躬身作揖道:“多謝大人關懷。”
李衾冷笑了聲:“你也不用謝我,少給我惹禍了就行了。”
說着打馬往前去了,金魚兒才要追上,卻給林泉拉住,向着李持酒努了努嘴。
金魚兒總算醒悟,瞪圓眼睛問:“讓我?”
林泉道:“趕緊的吧!別耽誤三爺的正事。”說着就先上馬追着李衾去了。
這邊兒李持酒上了馬車,又覺着車子一沉,擡頭看時,卻見是金魚兒爬了進來。
金魚兒心裏是怕這個煞神的,只是主子有吩咐倒是不可違抗,便支支唔唔道:“侯爺,我、我是奉三爺的命,給您上藥的。”
李持酒正有些不耐煩自己動作,見他到了卻正好兒,便把藥丢給他,自己将衣裳除了。
金魚兒見他乖乖的,先松了口氣,可又看他身上那些傷,心卻突突的跳了起來,那只手抖得跟中了風一樣。
李持酒皺着眉:“你怎麽了?不舒服?”
金魚兒哆嗦着道:“不不不是……侯爺,他們……他們的手真黑啊!”
“他們的手不黑,就不算是宮內的人了。”李持酒倒是淡淡的。
金魚咬緊牙關去給他身上上藥,見有鞭傷,割傷,刺傷,甚至烙鐵的傷,他簡直下不了手,眼紅紅的将要哭了:“真是太過分了!好歹您可是侯爺,怎麽就可以這麽欺負人!”
李持酒因為見金魚是李衾的人,他心裏對李衾還有一點懷疑,所以也不怎麽想理會金魚。
忽然聽他哆哆嗦嗦含淚帶顫的說了這幾句,倒是有些良心的。
李持酒便斜睨他道:“我雖是侯爺,可是又沒根基,人家要怎麽揉搓我還不是輕易的?別說宮內的人呢,就算是你們主子要擺布我,也自然容易。”
“我們主子才不會呢!”金魚高聲叫道,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他瞪着李持酒,又道:“我們主子可是為了救您才不顧避忌進宮跟皇上求情的……侯爺千萬別冤枉好人!”
“是嗎?”李持酒微微傾身:“是真的?我怎麽有點不信。”
金魚努着嘴,嘟囔道:“侯爺不信就算了……我也沒有辦法,您別動,這裏的傷有點狠,只塗藥的話我看不成,至少、至少要……”
金魚兒雖然不懂醫術,但是看到這些傷痕,觸目驚心的,有幾處像是需要縫起來才妥,他實在不知怎麽說,只恨林泉把自己扔過來,看見這幅場景,以後恐怕要做噩夢了。
李持酒看着他半是委屈的臉,以及含淚的眼睛,不由點點頭道:“原來你還是個好人。”
金魚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覺着這位小侯爺的脾氣真真的叫人琢磨不透,又看到他側腰處有一塊兒拇指大的紅色印痕,本以為是傷着,湊近看又覺着不像。
李持酒發現了便道:“那個不是傷,是自有的胎記。”
金魚“哦”了聲:“還好還好。”
馬車骨碌碌往前,李持酒明知金魚是知道目的地的,卻偏不問,只在他終于給自己上完藥後,李持酒才問道:“李大人他為什麽肯為我求情?”
金魚剛才給他上藥,滿滿的一罐子藥都用光了,正看着發怔,聞言道:“啊?我、我也不知道,可想着畢竟您是大人調回京的,當然不至于看着您落難。”
李持酒撫着下颌,卻不慎碰到了臉頰上那點傷,便輕輕地“嘶”了聲。
金魚兒叫道:“啊……我只顧着看侯爺身上的傷了,這臉上竟忘了!沒有藥了怎麽辦?”
李持酒笑道:“臉上的傷又死不了人,不用藥。”
金魚兒道:“留下疤也是不好的。”
“我又是姑娘,怕什麽?”李持酒淡淡道。
金魚兒嘆了聲,看着他這樣滿不在乎的樣子,忍不住說道:“侯爺以後……行事還是、還是稍微收斂些好。”
他鼓足勇氣才終于說了這句。
李持酒回頭,以為他是要替李衾說話,便道:“怎麽,你怕我又讓你主子難做?”
金魚搖了搖頭,道:“我們主子難做還在其次,只是……只是侯府裏少奶奶……”
李持酒本來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聽了這句眼睛才微微睜開幾分:“我府裏?怎麽了?”
金魚眨眨眼:“侯爺不知道嗎?之前皇後娘娘特意召見了貴府的少奶奶進宮,得虧無事。但我想侯爺出事,府內的女眷自然也是坐卧不安、為侯爺擔心的。”
李持酒眉頭微皺,眼神閃爍。
他本來已經吩咐薛文禮吳啓健那些人,不許向內宅透露消息,卻忽略了這點。
奇怪,怎麽那姓曹的也沒有說起此事,害他以為一直平安無事呢。
李持酒陷入沉思,馬車卻停了下來。
等金魚先下了車,李持酒随後跳下地,擡頭看時,夜色中卻是近在眼前的巍巍皇城,一時啞然。
原來真的到這個地方來了啊。
天黑的時候,宮門都會關的,在這個要緊的時刻居然還有人進宮,是極為罕見的。
李衾在前,李持酒等人跟随在後,一路往皇帝的武德殿而去。
遠遠看去,大殿燈火通明,殿門口上若幹的內侍宮女躬身伺立。
忽然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從殿門口走出來,遙遙地張望,看到他們的時候,便揣手站定了。
李衾等人上了臺階,迎着那人拱手:“蕭大人。”
蕭憲的臉色不怎麽好,懶懶的說:“李大人終于回來了。”
說着又看向李持酒:“鎮遠侯真是……”
一句話沒說完,就看到他臉上的傷。原來這時侯李持酒已經把衣裳整理好了,裏頭沾血的中衣也都藏在了外袍底下,自然看不出來,只有臉上這一道傷痕顯得尤為打眼。
蕭憲便停了下來:“皇上等了半天了,快随我入內吧。”
等蕭憲轉身,李持酒才問李衾:“為什麽蕭大人也在。”
李衾淡淡道:“自然是因為鎮遠侯的臉面極大。”
“我的臉非但不大,且還破了相,”李持酒嗤地笑了:“可見李大人是在調戲我。”
此刻已經進了內殿,殿內肅然寂靜,李衾很不想跟他說話。
內殿之中,皇帝坐在龍椅之上,正跟蕭憲說着什麽,擡頭看見李衾帶了人進來,便停了話頭。
李衾行禮,鎮遠侯則自跪了:“罪臣參見皇上。”
皇帝方才也瞥見他臉上帶傷了,此刻便道:“你自稱罪臣,可知你罪在何處嗎?”
李持酒道:“說實話我還不大知道,不過既然給內侍司關了兩天,自然是罪的不輕。”
李衾跟蕭憲不約而同地斜眼看他。
李大人的意思是想把他的嘴封上,蕭大人則懷疑是不是鎮遠侯在內侍司給折磨的有點兒頭腦不清。
殿內有瞬間古怪的安靜。
“哈,”皇帝的笑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靜默,皇帝笑道:“真真是孺子不可教。”
他笑說了這句又看向李衾,道:“李尚書向來看人很準的,這次只怕要走了眼了。”
李衾俯身行禮:“回皇上,臣也有些後悔了。”
皇帝道:“能讓子寧後悔的人和事,卻也是難得。”感慨般說了這句,又眯起眼睛看着李持酒道:“但是你,劣跡斑斑的,卻能讓蕭尚書跟李尚書兩個一起給你求情,你是幾世修來的福分,何等大的臉面?”
李持酒愕然,看看李衾又看看蕭憲,一時居然不知說什麽了。
皇帝見他們都無語,才繼續道:“你不知你因何入了內侍司,那就讓朕告訴你。五城兵馬司裏,是你負責追緝那一幹江洋大盜的,你并未雷厲風行将他們迅速的一網打盡,反而讓他們更惹下滔天之禍,還累及太子,你說,算不算你的失職。”
“是,”李持酒卻乖乖低頭:“皇上說的有理有據,我認了。”
皇帝說道:“加上你這個人太過狂傲不羁,所以朕也是有意讓你在內侍司受點磋磨,也可以磨一磨你的性子,可現在看來,你好像沒受什麽苦。”
鎮遠侯笑道:“多半是那些人知道皇上的苦心,因而不怎麽對罪臣下狠手,只是略有點皮肉傷。”
皇帝打量他臉上那點傷痕,聞言道:“皮肉傷?”
目光沿着脖子往下,忽然看見裏頭的中衣領子透出一點血漬。
“你……”皇帝遲疑:“你把衣裳脫下來給朕看看。”
鎮遠侯道:“不必了皇上,太過腌臜,怕污穢了龍目,驚擾了龍心。”
“龍心?龍目?”
不僅是皇帝,蕭憲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抽搐,這人的嘴真的是……
皇帝喝道:“還不快脫!”
李持酒無奈,只好去解開外裳,李衾見狀便咳嗽了聲,對蕭憲使了個眼色。
蕭憲還不解是什麽意思,李衾跟他本來對面站着的,見他怔怔然,便挪動腳步走到蕭憲跟前,竟擋在他身前了。
“李大人?”蕭憲見他居然擋着自己,大為奇怪,想提醒他閃開,李衾卻巋然不動。
此刻李持酒已經解去了外袍,底下的那緞子中衣,除了有幾處斑斑點點的還有些許素白外,其他俨然都已經是紅色的了,因為隔了一段時間,中衣已經給傷口的血還有塗的藥糊住了,要脫下來都難,更是血肉模糊。
皇帝雖然料到他必然受刑,卻也想不到是這樣,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片刻,眸色頓時轉深了。
那邊蕭憲已經把李衾拉開:“你擋着我幹……”
那個“什麽”還沒說出口,便看到李持酒身上的傷以及那襲血衣。
蕭憲最不能受這些的,頓時停止了呼吸,心中的不适翻江倒海,簡直恨不得把眼睛掏出來扔了。
李衾無奈的看着他:“不讓你看非要看。這下明白了吧?”
蕭憲已經頭重腳輕無法言語了,臉色都開始不正常的泛白,多虧一個小太監過來将他扶着,皇帝揮揮手,先請他去側殿歇息定神。
這邊兒李持酒又把衣裳披上,皇帝籲了口氣,吩咐太監:“去那幾瓶禦用的傷藥。”又道:“你平身吧。”
鎮遠侯這才站起身來。
皇帝道:“沒想到他們下手這樣殘忍,這般狠毒,卻大大的違背了朕的本心,是什麽人動的手?朕自會追究。”
李持酒道:“皇上不必再操心了,那個動手的曹公公,在李大人到達之前突然想要殺了臣,臣被迫反擊已經将他誤殺了。”
皇帝一怔,凝眸看了李持酒半晌,方淡淡地道:“這人實在是膽大包天,死了就死了吧。”
李衾正因為鎮遠侯突然把此事說了出來,頗為懸心,聞言眼神微變:皇帝的語氣……這麽輕描淡寫?
李持酒笑道:“多謝皇上,皇上果然是明見萬裏!”
皇帝搖了搖頭,沉吟片刻對李衾道:“入夜了,出宮不便,今晚上便歇息宮中,明兒再去吧。”
李衾領旨謝恩,他帶了李持酒出外,自到尚書省的值房去歇息。
太監們在前打着燈籠引路,李持酒便跟李衾道:“尚書大人,皇上這麽吩咐,應該就是無事了吧?”
李衾不答。
李持酒道:“說實話,李大人你,還有蕭大人……你們兩位都給我求情,實在讓我很覺意外。”
“怎麽?”李衾終于開口。
李持酒道:“之前那個曹公公想殺我,我有兩個懷疑的人選。”
李衾皺眉:“哦?”
“一個是皇後娘娘……”
“住口!”李衾忙呵斥。
這可是在宮中,耳目衆多之處,這個人真是膽大妄為,肆無忌憚,真的以為他有九條命不成。
“我沒說完呢,至于另一個,”李持酒笑着繼續說道:“就是大人您了。”
李衾哼了聲:“是嗎,為什麽是我。”
李持酒道:“因為……我要是死了,李大人就更安全了。興許還有別的好處呢。”
“你說什麽?”李衾止步,轉頭看向鎮遠侯。
李持酒輕聲道:“李大人,要是有一樣東西你很想到手,卻怎麽也無緣得到,忽然間有個一模一樣的出現眼前,哪怕知道是假的……你會不會撲過去死死的攥住?”
禁宮的夏夜,有一種莫名的陰冷,李持酒的聲音跟平常不大一樣,此刻竟透出幾分低沉喑啞,隐隐地還有些滄桑悲哀的味道,讓人很難相信是那個百無禁忌的狂烈少年說出來的話。
李衾本來以為李持酒又是在拿“江雪”譏諷自己。
但又覺着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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