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兩個人都停了下來, 頭前引路的小太監們也都不知所措的站住了,衆人提着燈籠, 想回頭看又不敢,只能安靜的等着。

李衾凝視着李持酒的雙眼, 想了片刻輕輕一笑:“上次在歲寒庵, 你便提起過類似的話,鎮遠侯好像對這個格外在意啊。”

李持酒目光微動。

夜風吹拂, 燈籠搖晃,地上人影朦胧, 頭頂卻似乎有夜鳥掠過,發出撲啦啦的聲響。

李衾的聲音溫溫淡淡的:“是因為尊夫人的容貌跟我夫人相似, 覺着我會是那種混淆真假的人,才這樣執着追問的?可是你所說的‘很想到手’‘無緣得到’是什麽意思?我同我夫人,是向來的同心一體, 鹣鲽情深, 無人可及的,她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自然不是你所說的那般,莫非……你說的并不是我?”

兩個人四目相對,李持酒仰頭一笑, 卻又恢複了先前那種吊兒郎當的樣子:“只是開個玩笑、閑着磨牙罷了,何況我說的是假如出現這種情形。李大人莫怪,您是知道我的,嘴上向來毫無遮攔。我聽說我給關押起來的時候, 賤內也曾給帶進宮過,還是李大人陪着的呢。我大膽揣測,以李大人您的素日品行做派,也不至于跟別人的內眷這樣親近吧,畢竟正如您所說,還有過您親自去歲寒庵探望賤內之舉呢。”

李衾的笑淡淡的:“我行事自然有道理,歲寒庵一行,是為了蕭大人的古銅鏡,也不是貿然造訪的。而這一次,也是奉命行事,從頭到尾都是光明磊落,沒有什麽可給人指摘行為不端的地方,鎮遠侯應該會明白吧?”

“嗯……”李持酒挑唇:“既然這樣,那麽李大人,我剛剛的那個假如……您的回答是什麽,可能告知我嗎?”

李衾哼了聲,道:“我的答案,其實你早知道的,歲寒庵裏鎮遠侯那擲地有聲的幾句話,難道你自個兒忘了?”

當時李持酒給蕭憲挑撥沖了過去,跟李衾對上的時候曾經說過——“再怎麽相似,也是獨一無二的,沒了就是沒了,縱然再找個一模一樣的也是白搭。”

東淑還替他的冒昧向李衾道歉了呢。

李持酒當然記得,他搖了搖腦袋,擡頭看向天上的星月:“這麽說,李大人覺着我說的對。”

這會兒夜更深了,有巡邏的內衛經過,見是李衾,忙退開行禮。

李衾沉默不語,他負手仍舊往前而行,将到了尚書省的值房,才止步道:“我跟鎮遠侯的性子南轅北轍,對我而言,有些事,有些話,有些人,是不必說出口的,只是銘記在心中便好。”

李持酒劍眉一揚,偏偏問:“您指的莫非……是您的夫人?”

不知為什麽,李衾有一種莫名的感覺,總覺着李持酒似乎對“自己的夫人”有點兒奇異的執着,但是細想,又找不到他的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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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李衾竟下意識的不大願意從李持酒的嘴裏聽到跟“蕭東淑”有關的什麽出現。

李衾便淡哼了聲:“就讓內侍領你去下榻處吧。”

見李衾要走,李持酒道:“李大人,您怎麽不回答我的話,是我問錯了?”

李衾皺皺眉,終于道:“我不過是因公見過尊夫人兩次,鎮遠侯就很哓哓追問不休,怎麽今晚上你反而問起我夫人了?”

李持酒嗤地笑了。

兩個人相隔有一步之遙,太監們離得有四五步遠,李持酒卻仍是往前走近了一步,他看着李衾說:“請大人原諒我的冒昧,只是我聽說了些有關大人夫妻的傳說,聽聞蕭夫人是在大人巡邊的時候仙去的,夫人也不像是個紅顏薄命的,也不知是真天妒紅顏呢,還是有什麽意外……嗯,若真跟大人所說的那樣鹣鲽情深,恩深義重,大人可為她做過些什麽?”

夜影中,李衾的臉色陡然變了。

李持酒緩緩地抱起雙臂,卻忘了自己有傷在身,手肘擦到了胸前的傷口。

他“嘶”地低呼了聲,疼的微微躬身。

李衾的眼神幽深,看到這個才道:“鎮遠侯,你聽好了,不該你說的話,不該你提的人,你最好管住你的嘴。”

“我也沒說什麽呀?”李持酒苦笑。

“你最好不要再說。”李衾卻絲毫笑意都沒有,臉色冰冷如霜:“我能調你回來,就仍能讓你出去,我為惜才,而你……好歹撿回一條命,別再辜負此心。”

李持酒揚眉:“多謝大人提醒,看樣子我也要銘記于心了。”

李衾深深地看他一眼,拂袖轉身,大袖飄搖而去。

內侍領着李持酒到了值房的寝室裏頭,不多會兒又有太醫來到,且帶了傷藥。

金魚雖然已經給李持酒敷藥過,但畢竟是外行,手法生疏,弄的不怎麽妥當。

此時兩名太醫先是看過傷,見到那樣慘不忍睹的情形,也都是前所未見,戰戰兢兢的。又忙給他把脈,脈象卻還平穩強健,知道他身子根基好,這才又松口氣。

于是一個負責給李持酒重新對症上藥,處理外面傷口等等,另一個則去抓一些要熬了內服的。

一直忙到了子時過後,才算把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都料理了一遍,藥汁子也熬好了,李持酒咕嚕咕嚕喝了一碗,這才側躺了睡。

他身上的傷因為給太醫仔細清理了一遍,不免用了些消毒的酒之類,加上那些藥粉滋在傷口上,疼的鑽心,李持酒動也不動,覺着自己就像是那傳說中給剝去了麟甲的龍,一片一片的麟都在疼。

疼的要命。

他只能死死地咬住了牙關,渾身卻抖得跟打擺子一樣。

兩個太醫并沒有離開,也只守在這房間內,聽到“格格”的響動,起初不知如何,忙過來看時,才見是李持酒咬緊牙關,身子卻在發顫,那聲音,卻是他忍痛磨牙的聲響。

暗夜裏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太醫們大為駭然,又忙忙的另去熬了一碗可以寧神止痛的,請他喝下,這一通折騰又過了醜時。

李持酒不知不覺的卻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一個身着白衣的仙女兒,她高高在上從雲端俯視着他,然後慢慢地降落雲頭來到他身邊。

她伸出柔軟而溫暖的手,輕輕地按在他的額頭上,眼睛裏似乎是溫柔憐憫。

李持酒想握住她的手,但是卻不能動。

奇怪的是,在這只手的撫慰之下,身上的痛一寸寸的消退下去。

他終于能睡了。

次日一早,太醫們又給李持酒檢查了一下身體,見一些小傷倒還恢複的可以,重一些的還有些棘手。

忙又喝了藥,外頭李衾來到,要帶他去面聖然後出宮。

于是随着李衾又去了武德殿行了禮,皇帝打量着他臉上敷了一層藥,便道:“可會留疤嗎?”

太醫忙道:“若是調養得當,縱然留疤,痕跡也不至于太深。”

“也罷了,”皇帝神情淡淡的,又見他已經換了幹淨的中衣,便道:“甚好,先回府去吧,免得叫府內女眷擔心。”

李持酒磕了頭,便退了出來。

才走到宮門口,身後有人追了過來,李衾止步回頭,卻見竟是蕭憲。

蕭憲對李衾道:“李大人,我送鎮遠侯回府吧。”

李衾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走開了一步問道:“你想做什麽?”

蕭憲笑道:“我有事兒要見江少奶奶。”

李衾想到昨晚上李持酒跟自己說的那些話,蕭憲代替他去也好。

當下問道:“總不會是為了你家老太太吧,勸你別再亂鬧下去,小心無法收場。”

昨日東淑去蕭府的事情,瞞不過李衾,蕭憲這麽懂“明哲保身”的人,居然一反常态的幫着他為李持酒求情……若沒有天大的能打動他的“好處”,他絕不會伸手。

蕭憲卻也沒瞞着他,便道:“今兒不是為了那件事。另外有一件,她許了要給我東西的,我順道兒去催一催。”

李衾笑嘆:“好好,蕭尚書眼見要變成催債的了。”

兩人商議妥當,當下讓蕭憲替着李衾出宮。

才出宮門口,赫然便看見薛文禮跟宋起建、還有乘雲都站在距離宮門口不遠的牆根之處探頭探腦,乘雲最先看見鎮遠侯的身影,當下大叫一聲,飛奔過來。

“侯爺!”乘雲喜極而泣,沖上來忙跪地磕了個頭,“侯爺您沒事兒了!”

李持酒笑道:“有什麽事兒?別給老子哭哭啼啼的丢人!”

乘雲抹着眼淚,哽咽道:“小人一大早兒的就跑來蹲着了,現在這顆心還怦怦跳呢。”

薛文禮跟宋起建也都奔了過來行禮。

李持酒道:“什麽大事,竟都跑來了?”

兩人的眼睛微紅的:“侯爺無礙就好了,恭喜侯爺!”

李持酒越發嗤之以鼻:“一個個兒的瞧這點兒出息!這兒不是敘家常的地方,回府再說吧。”

于是各自上車,往鎮遠侯府而去。

李持酒本想問蕭憲是為什麽要去自己府內,可是他身上傷不好,只能坐車。

偏偏蕭憲因為昨晚上給他身上的傷吓得夠嗆,所以更加不肯跟他同車,只乘自己府內的車轎。

薛文禮跟宋起建兩人騎馬,乘雲卻跟着李持酒坐車,在車上,李持酒便問起這兩天府內的情形。

乘雲的眼淚不幹,說道:“府內老太太那邊原本是不知情的,可是昨兒不知怎麽走漏了消息,老太太才急了。”

李持酒皺眉:“走漏消息?”

“聽說是家裏的人在外頭走動聽說了一點風聲,才給老太太知道的。”

李持酒問:“那少奶奶呢?”

乘雲道:“昨兒少奶奶回府後,喚了薛大哥宋大哥,問了詳細,便打發小人拿了拜帖……”

當即就将東淑去蕭府一節告訴了李持酒,末了道:“那天從蕭家出來後,天都晚了,我們回了府,不料老太太已經知道了,又見少奶奶那麽晚回去,便不由分說的先發了一通脾氣,罵了少奶奶幾句……”

東淑因為要給李持酒周旋,又遇到周老夫人病危,竟陰差陽錯的在蕭府呆了大半天。

因為先前着急出來尋蕭憲,怕如實告知蘇夫人的話,蘇夫人會不答應,或者再刨根問底之類,反而白耽誤時間,因此在出門的時候也并未告訴。

蘇夫人哪裏知道她是為了正事,又因為聽到風聲說李持酒犯了事之類,她又是擔心又是着急,偏找不到東淑商議,氣怒攻心。

在東淑回府之後,便帶着惱火質問她去了哪裏。

東淑在進門的時候,已經有人偷偷告訴了她,說是老太太知道鎮遠侯出事了。

此刻又見蘇夫人臉色不對,便直言說自己去了蕭府,拜會蕭憲,為李持酒的事情周旋。

蘇夫人怔了半天,道:“那他可答應了?”

東淑也不知此事成敗與否,便道:“蕭大人只答應說幫忙,究竟如何,還要看明天。”

蘇夫人冷哼了聲:“你既然知道了酒兒出事,你就該早點跟我說,不該讓我從別人嘴裏聽說這些白受驚吓,我要找你商議都找不到你!讓我多擔些心事!且你一個婦道人家,擅自跑到外頭私見男子,成何體統?又弄得這半夜三更才回來!傳出去又像什麽?”

東淑心裏本有些不太舒服,卻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在蕭府的“遭遇”,居然有點心力交瘁的意思,倦的很。

此刻見蘇夫人竟有興師問罪的勢頭,便淡淡道:“像不像什麽也管不着那麽多了,只要能夠找到人手幫忙,讓侯爺早點兒安然無恙,卻比什麽都強。”

蘇夫人道:“要真的如你所說那蕭大人幫忙,倒也使得。可是我又聽人說,酒兒之所以進了內侍司,正是因為之前歲寒庵太子的事情……說來還是因為你!”

其實外頭的說法,是鎮遠侯緝拿江洋大盜得罪了這夥強賊,所以這些人要拿他的家眷出氣,誰知正遇到太子殿下才起了沖突。若是按照蘇夫人的刁蠻邏輯,那麽東淑應該也是給李持酒連累的受害者而已。

但蘇夫人一心向着兒子,當然不會把罪責加在他的頭上,這種心理也附和她的脾氣。

不過東淑心裏明白,太子的死跟什麽江洋大盜沒有關系,的的确确是因為她。

所以蘇夫人這種不講理的邏輯,卻是歪打正着了。

因此東淑也沒做聲,只道:“太太稍安勿躁,這會兒再抱怨也沒有法子,橫豎盡人事聽天命,只靜靜的等候就是了。”

蘇夫人卻又急跳起來:“什麽盡人事聽天命,這是什麽混話!莫不是咒酒兒呢?”

東淑見她口不擇言,便扶了扶額頭:“我實在累了,明兒再來給太太請罪吧。”當下也不再理會蘇夫人,扶着甘棠的手自回房去。

蘇夫人見狀,本來四五分氣惱,立刻加倍,不免又在房中咬牙切齒的聒噪了半天。

乘雲說完了家裏的事情,便小聲道:“侯爺,我看是蕭尚書大人陪着您出來的,這該是昨兒少奶奶去蕭府那一趟起了效用吧?”

他心裏是為東淑抱不平的,又怕李持酒也跟蘇夫人一樣先怪罪東淑,便大膽的先提醒一聲。

李持酒卻沒有做聲,只道:“你們怎麽一大早兒就跟在宮門外了?”

乘雲道:“是薛大哥他們打聽說,昨兒臨晚,李尚書大人帶了侯爺進宮,所以我們才來聽信兒的。”

說了這句,又道:“早上隐隐的聽說,少奶奶身上又不大好,也不知是因為昨兒太勞累了,還是……”

本來乘雲想說是受了蘇夫人的氣,可到底是老太太,便不敢說下去了。

不多時,終于到了鎮遠侯府。

早有宋起建他們先回府禀告了,馬車還沒到,就見蘇夫人帶了幾個丫鬟站在門口處張望。

見了李持酒下地,蘇夫人才念了聲佛,忙叫了兒子一聲。

李持酒上前行禮:“您怎麽跑出來了?”

蘇夫人握住他的手,紅着眼圈道:“昨兒晚上懸了一夜的心,才聽說你沒事兒了……”

此刻蕭憲也下了地,蘇夫人見是他,大為意外,急忙垂首道:“見、見過蕭尚書。”

蕭憲打量着不見東淑,便問道:“貴府少奶奶呢?”

蘇夫人聽他開口就問東淑,心裏疙疙瘩瘩的,卻也不敢不答:“她……她沒出來。說是身上不太妥當。”

“哦,”蕭憲應了聲,便看向李持酒道:“侯爺,我有事兒要面見少奶奶,你介不介意我入府相見?”

李持酒挑了挑眉,笑道:“蕭大人請吧。”

又對乘雲道:“還不給蕭大人領路?”

蕭憲揮揮衣袖,潇潇灑灑的随着乘雲去了。

目送他離開,蘇夫人才皺眉道:“這、這是什麽體統?怎麽蕭大人居然開口就要見她?”

李持酒道:“蕭大人行事自然有規矩的。”

蘇夫人很不高興,便悄悄的說:“昨兒你媳婦去了蕭府,入了夜才回來,我看她那個懶懶散散的樣子……真是不像話的很,方才聽報說你沒事兒了,她明明知道你将回來,卻也不肯出來迎着,擺什麽架子?還有這位蕭大人竟公然要見她,這、這真是……”

李持酒聽她嘀咕,才終于道:“母親,你以為我為什麽會這麽快出來?”

蘇夫人一愣。

李持酒淡淡道:“要不是昨兒這位蕭大人向皇上求情,我這會兒還在內侍司呢。你該多謝你的兒媳婦才對。”

“你、”蘇夫人眨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道:“那、那也不至于跟這位蕭大人如此親密吧?再說……她到底怎麽去求了這蕭大人,人家才肯替咱們求情的?這會兒竟大喇喇的上門來了……”

這會兒蕭憲的身影已經消失眼前了,李持酒雖然答應的痛快,心裏卻也有一絲狐疑,聽蘇夫人說到這裏,他便笑道:“母親,千萬別說這話,怎麽竟像是盼着兒子戴綠帽子呢?這世上能給我戴綠帽子的人還沒出生呢。”

蘇夫人苦笑:“瞎說什麽,我就是提醒罷了。”

李持酒道:“母親先回房吧,橫豎已經天下太平了,我也回去看看。”

蘇夫人才忙道:“去吧去吧,看的緊一點兒最好!別真的鬧出事兒就晚了!……要不要我一起去?”

“您就別湊熱鬧了。”

于是蘇夫人先回上房,李持酒則轉到自己房中去。

進了院子,裏頭卻靜悄悄的,有兩個丫鬟站在廊下,李持酒打了個手勢,兩人便噤聲垂頭。

李持酒走到門口,便聽裏頭有蕭憲的聲音響起:“是不是因為昨天的事情,才讓你身上不自在?昨兒實在是該多謝你,也知道是為難你了,可是……我實在情非得已,希望你不要見怪。”

東淑低低咳嗽了聲:“能夠幫得上大人,自然是我的榮幸,何況我也沒有白做工,大人不是也‘投桃報李’了嗎?我出點力也是樂意之至的。”

鎮遠侯聽到這裏,倒吸了一口冷氣,隐隐感覺自己的頭上綠油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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