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李持酒身上的傷多半都已經止了血, 只是有兩處格外狠的還是不太妥當。

按照他的情形來說, 放在普通人身上,早就昏迷不醒卧床不起了。

可就算是鎮遠侯,從宮中出來後, 本該安安分分的去躺着休養, 他偏沒事人似的東走西走,又在東淑跟蕭憲跟前挺了半天,那身上的傷口有的便綻裂了,流出血來,身上未免有些濕嗒嗒的,很不舒服。

李持酒便解開瞧了瞧, 見血殷到了腹間, 便不耐煩地拿着中衣當帕子擦。

如今兩個人相隔咫尺的站着, 東淑瞧見他身上的傷痕, 鼻端也嗅到了濃重的血腥氣跟藥氣交織。

她有些不敢相信,呆看了片刻, 望着那血肉外翻的樣子,忙緊緊地閉上雙眼。

其實東淑也是擔心李持酒出事的, 所以才不顧什麽規矩,抛頭露面地主動去找蕭憲,無非就是怕那內侍司真的是剝皮司,要了他的命去。

可一來她的心神因昨兒在蕭家的遭遇而有些恍惚,二來,在鎮遠侯進門的時候, 東淑見他舉止如常,只是臉上有一道疤痕……這對她而言便是阿彌陀佛了。

東淑滿心以為,李持酒無恙。

哪裏想到這些傷都藏在衣裳底下。

她畢竟是個打小嬌養的閨中女子,就算是江雪也從不曾見過這些,一時心肝都顫了起來,臉上也更白了幾分。

李持酒就站在她的身前,近的足夠能嗅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氣,正有些莫名的心蕩神馳,卻見她緊閉雙眼雪白着臉,隐隐地還有點發抖。

鎮遠侯一怔,便了然地問:“怎麽,吓着你了?”

東淑無法出聲,更加不能細看,過了半天,才顫聲道:“怎麽、怎麽會……”

李持酒把裏衣的帶子稍微系了系:“那種地方自然不是好去的,不是說就算不死也要剝層皮嘛。”

東淑低呼了聲,似乎不想讓他繼續說下去,她非但看不得,也聽不得這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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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持酒看着她驚慌膽怯的樣子,笑道:“怎麽你也跟蕭尚書似的,你可別暈了……可知昨兒晚上在宮內,他看見我這情形,這麽大男人居然就腿軟的暈倒了。”

想到蕭憲剛剛在這裏旁若無人的樣子,李持酒也很樂意順便踩他一下。

東淑聽他提起蕭憲,想到蕭憲帶笑的眸子,心裏才有幾分鎮定下來。

同時她也發現自己跟李持酒站的太近了。

東淑的目光總是不小心就會撞到他身上去,尤其是看到有些傷,以及血漬,總讓她有種汗毛倒豎不寒而栗的感覺。

若說暈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侯爺……”東淑小心地往後退了一步,然而身後就是擱花瓶的櫃子,如今李持酒的一只手還捏着花瓶壓在櫃子頂上呢,可偏偏這個動作,看來就如同他伸出手臂将她攏着在內一樣。

東淑只能盡量不露痕跡的往旁邊挪開小步:“剛才甘棠來說的太醫,是跟您一起回來的?”

“嗯,是皇上叫他們跟着回來的。”

“皇上?”東淑有些詫異。

李持酒瞥着她躲閃的神色:“哦,大概是皇上覺着我受刑太過吧,我本來以為事情不會善了,沒想到皇上倒是格外開恩,不知道是不是……”

鎮遠侯本來想說:不知道是不是李衾跟蕭憲兩個人替他求情的緣故。

可又一想,他如今對于那兩個人都沒有什麽好印象,何必宣揚他們呢。于是話說一半兒,半途而止。

東淑哪裏知道他心裏想什麽,只問道:“是什麽?”

鎮遠侯笑道:“當然是我命大。讨人喜歡。”

東淑看着他生動的眉眼,卻也瞧出了他的臉上也依稀透着些許蒼白,畢竟不是神人,傷了元氣……還能這樣談笑風生已經了不得了。

東淑不想再跟鎮遠侯說下去,他身上那些傷,她連看都不能多看一眼,也不敢去想象全局如何。

更無法可想在內侍司裏他到底是怎麽撐下來的,但一念至此,心裏卻是無法形容的難受。

東淑蹙眉低聲道:“既然有、太醫來了,侯爺不如快請他們來,給您瞧一瞧,……是哪裏又流血了嗎?為什麽還沒有止住?”

李持酒的手已經将花瓶放開了,手掌卻仍舊摁在櫃子上,此刻便略傾身過來:“怎麽了,是擔心我了?”

他這一靠近,兩只明晃晃的眼睛就懸在東淑的額頭頂上,簡直像是什麽猛獸俯首咻咻的看人。

東淑只覺着不安,又給那種濃烈的血腥氣熏的不适,便皺眉道:“不要說這些沒用的話。”

“怎麽沒用?”李持酒笑問了聲,道:“剛剛你見了蕭大人,怎麽笑的那個樣,跟他說的話也親密不避忌人,我是真想不通你是怎麽跟他那麽親近的,聽聞他是個比李大人還難接近的人物……還有,昨兒在蕭府到底怎麽着?以及他拿走的那破爛東西……”

“侯爺。”東淑見他喋喋不休只管追問,便道:“就算有一千件事兒,也不急在這一時。”

她見他擋在跟前不肯挪步,自個兒倒也沒有膽量碰他,便又想沿着櫃子邊兒從旁邊溜出來。

誰知李持酒擡手,輕輕地撫住了她的臉。

“我偏要急在這一時。”他凝視着東淑,低低地說,“你是用那幾個破爛兒騙了蕭大人,才讓他去給我求情的?我看不止這個吧……他說的什麽‘情非得已’,你又是怎麽為他‘出了點力’的?”

東淑早猜他是不是偷聽了自己跟蕭憲的談話,果然,又聽他大有猜疑的意思,只怕是在外頭聽了蘇夫人挑唆的話。

她心中大怒,眼神一瞬便冷了下來。

偏偏李持酒看的清楚。

望着她有些淩厲的眼神,鎮遠侯的眸子也在瞬間幽深了幾分。

“怪不得他……”李持酒盯着東淑,喃喃的,“的确是像……”

東淑心中狐疑,不知他掐頭去尾含含糊糊的說的是什麽。

正疑惑中,李持酒的手上稍微用力,竟已經俯首。

鎮遠侯畢竟是養傷中,體溫比平日要高很多,所以這個吻也顯得格外炙熱。

東淑在瞬間窒息,想要躲避,偏偏後退無路,左右無門,身前只有一個他,萬夫莫敵。

只覺着李持酒攻城略地一樣,他半點的試探猶豫都沒有,揮兵長驅直入,令人望風披靡。

東淑的心狂跳如擂。

又想起昔日她病着,他強給喂藥的不堪回首,一時又急又氣,幾乎暈厥。

東淑只顧驚惱怒去了,更不曾細聽外間的動靜,卻就在這時候,王姨娘跟孫姨娘來獻殷勤送做好的飯菜。

兩人聽到裏頭靜悄悄的,便不敢吵嚷,只也放輕了腳步走到門口。

誰知往內一看,兩個人都驚呆了。

孫姨娘跟王姨娘呆呆愣愣的,那滿腹讨好的話在瞬間都化作烏有。

正想着悄悄的退出去,偏偏此刻蘇夫人也帶了丫鬟到了。

原來蘇夫人之前因為蕭憲在府內,不便露面,此刻蕭憲去了,想必李持酒已經跟東淑也說過了該說的話,只是還不見兒子出去,她又聽說太醫在問傷口如何,擔心情切,便親自走了過來看詳細。

見兩個姨娘立在原地有些尴尬,蘇夫人不以為意道:“你們也在,怎麽了?侯爺呢?”

她說着就仍往裏走,擡頭之時,正看見李持酒摟着東淑,親的難舍難分,欲罷不能的。

蘇夫人簡直驚心,忙收回目光後退出來。

等倉皇地轉身看見孫姨娘跟王姨娘的臉色,蘇夫人更加不自在。

她急忙定了定神,故意咳嗽了聲,才提高聲音問甘棠道:“你們少奶奶呢?”

這一聲卻終于傳到了裏間。

東淑隐隐聽見了,舉手在李持酒肩頭用力一砸。

李持酒也才松開她,眼睛盯着她的臉,喉頭仍是意猶未盡的動了一動。

東淑蒼白的臉上依稀多了一抹羞惱的淡紅,想說他幾句,又從何說起?

早知道他是這個性子。

當下只默默地垂頭,惱恨交加的擡手在自己的唇上擦了擦。

李持酒卻也難得的沒有做聲,一手摁着櫃子,一邊側身給她讓了路。

東淑深深呼吸,往前走了一步,腿卻有些發軟。

李持酒看着她的動作,想笑卻又收住了。

東淑好不容易出了裏屋,此刻孫姨娘跟王姨娘早不在了,原來兩人也知道此事尴尬,若她們還在場,只怕少奶奶臉上挂不住,所以先告退了。

只有蘇夫人氣鼓鼓的站在外間桌邊上,見東淑走出來屈膝行禮,便道:“我當怎麽進來這半天也沒有動靜,到底在胡鬧些什麽?”

東淑愕然之餘,臉上更加紅了,知道蘇夫人必然是看見了什麽。

真是無妄之災,明明不是她願意的。

蘇夫人哼道:“他才從內侍司出來,沒看到臉上都挂着傷嗎?皇上還特意撥了兩個太醫過來給他診看,就不用先着急纏着他,好歹把身子養妥當了再說!”

東淑無話可答,只笑笑道:“太太教訓的對。”

蘇夫人見她答應着,才徐徐走到裏間。

不料才進門就驚呼起來。

東淑不明所以,卻聽蘇夫人變了調子:“快,快叫太醫來!”又一疊聲慌張的喚道:“酒兒、你是怎麽了?別吓唬娘!”

聽到聲氣兒不對,東淑才忙進門,一時也驚呆了。

原來李持酒竟跌坐在櫃子旁邊,耷拉着頭,衣裳半掩,任憑蘇夫人叫嚷,卻跟死過去了般毫無反應。

東淑忙叫道:“乘雲快來!”

外頭小厮急忙跑了進來,見狀也吓了一跳,趕緊上前要扶李持酒起來。

只是鎮遠侯是習武的身子,如同鐵打的筋骨,如今昏迷中更加沉了,東淑本要和甘棠一起幫着乘雲,卻只勉強擡起李持酒的手臂,幾乎也把她帶倒了。

正在這時候,是小阮從外頭來了,看見這情形也吃一驚,趕緊過來替了東淑。

三個人的力氣才勉強扶着李持酒起身,這還是鎮遠侯有些恢複了神智,自己勉強能撐着的緣故。

外間的太醫也終于到了,一個診脈一個看傷,又皺眉嘆說道:“侯爺該好好的歇着,平常人傷的這樣,只能給人擡着的份兒呢。”

東淑因知道李持酒身上的傷必然嚴重,怕蘇夫人看了傷心,便勸道:“太太且到外頭坐坐,讓太醫們安心給侯爺看看。”

“我是他娘,自然要守着的,為什麽要到外頭,”蘇夫人卻毫不領情,盯着她道,“你這話真真怪得很!你跟那外頭的蕭大人都不避忌,我倒是要避忌兒子了?”

東淑一笑:“是。”

那太醫本來也有要規勸的意思,可聽蘇夫人不由分說的拒絕了東淑的提議,自然就不便再開口了。

于是着手行事,當一名太醫将李持酒的衣衫解開,露出身上傷處之時,蘇夫人簡直無法置信,原本是坐着的,此刻便跳了起來。

她胡亂叫嚷了兩聲,又伸手捂着嘴:“天殺的……”

半天才放聲哭了起來,邊哭邊罵個不住。

小阮在旁看的分明,也随之變了臉色。

東淑卻因早有準備,不敢去看,只是垂着頭側身站着。

蘇夫人哭了一陣,忽然想起來,便轉身看向東淑,将她打量了一陣,竟問道:“你夫君被人折磨的這樣,你怎麽一點兒傷心的樣子都沒有?”

東淑微怔。

蘇夫人想到剛才所見兩人的情形,又咬牙說道:“他是你的夫君,受這種苦你倒是跟沒事人一樣,且他傷的這樣重,你不叫他好好歇息養傷,之前反而逗引他幹那些事……你是不是想害死他!”

東淑匪夷所思,忍無可忍:“太太!”

當着太醫們的面,蘇夫人居然這樣口沒遮攔,東淑哪裏受過這樣的委曲,臉上先紅了。

但蘇夫人雖無理取鬧,這卻是在李持酒床前,鎮遠侯生死未蔔的,且有宮內的人在場,媳婦若先跟婆婆吵起來,像什麽話。

何況說的又是夫妻房中的私密,這種事情豈是可以拿來辯論的?難道就公然說:“不是我,是他逼着?”

那更成了笑話了。

東淑屏息看了蘇夫人半晌,微微傾身行禮,轉身出外。

身後蘇夫人兀自不依不饒的:“你去哪兒,我還沒說完呢!越來越沒規矩了!”

還是小阮道:“侯爺似乎醒了。”

蘇夫人聞言才忙轉身。

東淑快步走到外頭,心裏窩着一團火。

甘棠緊随着出來,當然也很替她不平,便低低道:“少奶奶,太太實在是……你別往心裏去。”

“我只是覺着……”東淑走到門口,看向外間,眼前無端的竟又出現蕭憲離開時候的背影。

甘棠問道:“少奶奶覺着什麽?”

東淑喃喃道:“人家都有個娘家可去,偏我沒有地方去。”

甘棠一震,眼圈就紅了:“少奶奶……”

東淑卻又忽地笑笑,振作精神道:“算啦,橫豎現在也不算是很欠他了。要走也是容易的。”

李持酒入內侍司是為了她,如今雖然遍體鱗傷的,可好歹保住了性命。

當初承蒙他保全了他們姐弟,可經過這次,也算是還的差不多了,如今他越來越難以應付,且又有個糊塗婆婆,真是前狼後虎,想想也該是時候放下過去,安心給自己謀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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