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蕭憲出了別院, 門口已經準備好了轎子。

躬身進轎的時候, 蕭大人只覺得自己的後腰鈍鈍地疼了一下。

他整個人僵了僵,終于還是忍着這股痛,慢慢地入了轎內。

這些日子蕭憲本來就身心交瘁,更加上昨兒為了追東淑, 策馬狼狽而行,回來後又日夜照顧她身邊, 完全把自身置之度外。

直到此刻稍微放松下來, 才覺出身上各處隐隐不适, 比如腰上, 比如雙腿, 連手臂也像是給人敲打過, 一節兒一節兒的疼。

也許是因為昨兒緊握馬缰繩的緣故, 或者是抱東淑……甚至是親手擎着藥碗喂藥、替她擦臉等等動作, 畢竟皆有可能。

但就算是身上的疼痛,卻也比不過他心裏的歡悅。

的确,沒有什麽比妹妹“失而複得”更叫他愉快的了, 簡直能治百病。

雖然身體還在叫苦,蕭憲的臉上卻透出了春暖花開的笑意,那一團的歡喜在他心裏醞釀,幾乎讓他忍不住想要放聲對天下告訴這個喜訊。

可又偏偏不能說。

蕭憲當然知道, 這種事情,除了他跟老太太這樣最血脈相關的親人外,其他的人很難相信, 甚至絕不會相信世間會有這樣的駭異之事。

就算是他自個兒,豈不是也經過了重重疑慮跟考量?想當初他甚至懷疑東淑是有什麽企圖的模仿妹妹,所以在東淑說起要出京的時候,他才沒有十分的阻攔。

李衾說他之所以要親自送別東淑,是因為他深信世間只有一個蕭東淑。

其實蕭憲明白,因為當時他的心情跟李衾一樣,都是想要徹底放手,免得庸人自擾。

誰知……那一封手書,徹底扭轉乾坤。

其實當時蕭憲追出去,只是不想“錯過”,并沒有就徹底相信東淑就是東淑,直到昨晚東淑醒來後,兩個人的相處,兄妹兩人的情分、多年來相處的那種天然的情意,相處的氛圍,他又豈能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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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憲心中那殘存的一點薄冰都給融化了,他在心裏極為大聲的告訴自己:那是東寶兒,是他的妹妹!

轎子有條不紊的前行,蕭憲心中也如雲海湧動般出神。

直到轎子突然毫無預兆的停住,蕭憲猝不及防,身形一晃,又感覺到後腰跟雙腿疼重了幾分。

“嘶……”

蕭憲倒吸一口冷氣,才要出聲喝問,就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笑嘻嘻的:“是蕭大人的轎子嗎?”

“是誰,”蕭大人定神一想:“是……鎮遠侯嗎?”

“正是我,”轎子外,是李持酒又道:“給蕭大人請安啊。”

蕭憲眉峰皺蹙,因金谷園之事,他本來就對鎮遠侯大有不滿,忽然間又想起李持酒曾經是東淑的“夫君”,雖然如今和離了,但是一想到自己視作掌上寶貝的妹妹,竟然在這個魔王的手裏給磋磨過,他心裏就恨癢的很了,如五爪撓心。

“請什麽安?”蕭憲冷哼了聲,“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後面這句他的聲音并不高,想必李持酒并沒有聽見,因為李持酒絲毫沒有驚惱的意思,反而又帶笑道:“是這樣的,我正在帶人巡邏呢,誰知就看到了蕭大人您的轎子,所以特意過來打個招呼。”

蕭憲本來不想見他,聽到這裏,便低咳了聲。

留春會意,立刻上前把轎簾子掀開了幾分。

蕭憲從轎子裏微微歪頭看過去,果然瞧見李持酒就在轎子前面兒,一身靛藍錦袍,腰間蹀躞帶,挂着一把腰刀。頭上也仍沒戴官帽,長發用銀冠束在發頂,散發如瀑灑落肩頭。

在他身後遠遠的是幾匹馬,随行的侍衛等都原地不動待命。

跟那傍晚金谷園相見時候的落拓無羁不太一樣,此刻的鎮遠侯滿臉無辜,眼睛放光似的正也瞧着蕭憲。

蕭憲哼道:“鎮遠侯,我跟你無親無故的,你這麽殷勤做什麽?這些規矩禮節,跟兵部的李大人行去!他才是你的恩人。”

李持酒看他露了面,便往前又走近了幾步,仍是笑道:“我過來招呼,是因為之前金谷園那件事兒,是我一時沖動辦差了,惹了大人不喜歡,此後心裏一直過意不去,想着得當面兒給大人賠個不是呢。”

蕭憲更是意外,凝神看了李持酒半天,卻見他認認真真的,不像是輕薄胡說。

事後蕭憲其實也知道了真相,明白當時李持酒是為了江明值,雖然他行事太過驚世駭俗,叫人喜歡不起來。

只是也清楚鎮遠侯向來頑劣,百無禁忌的,所以也沒指望他真心悔過或者怎樣,沒想到今兒居然巴巴的來致歉。

其實若不是因為東淑,蕭憲對于鎮遠侯李持酒也什麽偏見。

畢竟蕭大人也不是個流于凡俗的人,他也是個不拘一格的,深知鎮遠侯性子雖難馴,卻的确是個能人。

如今見他賠罪,蕭憲淡淡道:“你要真心這麽想,就是你的造化了。”

李持酒忙道:“當然,蕭大人那麽苦心教誨我,我若不領情,豈不是個無藥可救的蠢人了?”

蕭憲忍不住挑眉。

那天金谷園前他是罵了李持酒一番,且又威脅了李持酒幾句的,若說是“苦心教誨”,卻是半點兒也不沾邊。

蕭憲看着鎮遠侯,不由笑道:“你今兒是怎麽了?這麽懂事起來。”

李持酒道:“我原本就知道誰是好賴人,真心對我好的,我自然不會違拗。”

蕭憲哼了聲,臉上的笑意希微。

畢竟他今兒的心情極佳,又見鎮遠侯像是真心實意的,便緩緩道:“你若真懂,那非但是你的造化,也是……李尚書的造化了。”

李持酒笑道:“是,我自然會謹謹慎慎報答李大人跟蕭大人的。”

“我卻不敢當,”蕭憲一擡手,又道:“說來我也聽說了,這些日子你做的很不錯。”

他的心結松開了,也肯說兩句好話。

不過雖是好話,卻也是實話。

自打李持酒進了五城兵馬司後,他是個勤快之極的人,精力充沛,一天到晚帶着士兵各處巡邏,就算不是自己管轄的地盤,也每每能夠過去溜達一圈。

起初還有人試圖幹涉,但是嘗過鎮遠侯的拳頭後,便都乖乖的俯首帖耳,唯命是從了。任憑他帶兵從東城呼嘯而到西城,然後從西城穿梭而去北城、南城,一概的暢通無阻,不敢攔擋。

鎮遠侯又是個才進京的,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似的,那些循規蹈矩的小老百姓他自然不去碰,可是那些平日裏為非作歹、在本地稱王稱霸的地痞流氓、乃至世家貴宦中的纨绔子弟,可就遭了秧了。

那些地痞都是地頭蛇,就算是朝廷衙門裏也有內線關系的,世家子弟更加不消說,就算犯了事……家裏随便的打個招呼,那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然後因為鎮遠侯的出現,一切都翻天覆地了。

他就像是一只從別的地方過界的猛虎,又像是一頭新來的鷹隼,見到比自己嚣張的,就要過來撕咬打鬥一番,而“撕咬”的結果,往往是對方“皮開肉綻”,跪地投降,再狂妄不服的也一概給他打的服氣。

鎮遠侯又是才進京,沒什麽門路關系的,且又是這個脾氣,所以竟是誰的面子也不給,那些人縱然找去五城兵馬司,都指揮也是無能為力的,畢竟這位主兒曾是進過內侍司,皇上跟前也依舊全身而退的。

這樣連續下來,鎮遠侯可謂是“打遍京城無敵手”了,向來作威作福的那些,都給他剪除掃蕩一空,或者打的無法還手如縮頭烏龜,或者直接跪在他跟前,拜為“大哥”,一如當初在昆明城的情形。

首惡都給剪除了,如此一來,京城內的治安忽然空前的良好。

尤其是那些百姓們,素日裏上集市上收斂錢財,欺壓他們的那些地頭蛇都乖乖的夾了尾巴,不敢再為所欲為了,因此這些小老百姓暗中都稱贊鎮遠侯,就算有人說起李持酒是個殺人如麻的魔王,又愛風流等等,那些百姓們都不在乎,反而替他說話。

比如有人鄙夷說李持酒逛青樓,不是正經人所為,便有人說:“去逛窯子又怎麽了?你難道不想逛?只是你兜裏沒錢罷了!你若有兩個錢兒只怕跑的比誰都歡!”

又有人笑道:“光跑得歡又有什麽用,那也得有本錢的,平常的人逛個一兩回就腰酸腿軟爬不起來了,哪裏像是咱們小侯爺,依舊的龍精虎猛,怪不得能夠把那些惡人都打趴了,一概不敢再呲牙呢。”

“聽說之前在雲南的時候,侯爺一個人就剿滅了數千的山賊……叫我看,朝廷裏若是這樣的人多一些,咱們的日子才好過。”

蕭憲畢竟是吏部尚書,吏部底下也有許多負責考核官員的,以及暗中查訪的觀察等,這些事跡他自然是很清楚的。

此時李持酒聽蕭憲這般說,竟很謙遜的笑道:“多謝蕭大人誇贊,其實我也沒做什麽,只是分內之事罷了。”

蕭憲打量他的神色,總覺着他是“別有用心”,便淡聲道:“你若能安分守己,再接再厲,就不負皇恩了。”

李持酒乖乖應道:“是。蕭大人這是要去哪裏?要不要我護送?”

蕭憲嗤地笑了,又看了他一眼,覺着鎮遠侯要不是哪裏吃錯藥了,要不就是在圖謀什麽,居然殷勤成這樣,完美解釋了何為“前倨後恭”。

當下道:“不用,我要回府,你自去忙吧。”

李持酒這才抱拳躬身,卻又後退了幾步。

一直等蕭憲的轎子過了,鎮遠侯才翻身上馬。

返回五城兵馬司的路上,在隊伍之後,薛文禮跟宋起建兩人且走且道:“侯爺怎麽巴巴的給蕭尚書行禮?”

宋起建道:“我正也納悶呢,這不是侯爺的性子啊。”

薛文禮想了想,笑道:“你說,會不會是因為咱們少奶奶?”

宋起建一怔,擡頭看了看前方,才壓低聲音道:“你說起這件事,我也糊塗了,怎麽蕭大人就公然把少奶奶安置在自己別院裏?可是按照侯爺向來的脾氣,應該不會太喜歡這樣……怎麽他沒有爆,反而更對蕭尚書示好呢?”

薛文禮皺眉:“先前打聽說少奶奶要離京,跟侯爺說起來,他反而一臉不在乎的,真叫人猜不透。”

“昨兒少奶奶本已經啓程出京了,可後來蕭大人跟李大人雙雙追出去,這已經夠驚人的了。”宋起建疑惑道:“難道只是因為咱們少奶奶樣貌長的跟昔日的蕭家姑娘相似嗎?”

薛文禮卻忽然問:“昨兒從早上到中午,侯爺都沒有露面過,你說他去了哪裏?”

“不會是在哪個姑娘那裏耽擱了吧?”

“胡說。”

“那你說是在哪兒?”

薛文禮一笑:“昨兒咱們巡城的時候,是看見蕭府的車轎直奔而回的,此後又半個時辰,侯爺才現身,我把這件事禀告了侯爺,侯爺卻一點兒也不驚訝,倒像是早知道了似的。你說呢?”

宋起建吃驚道:“你的意思莫非是……”

薛文禮嘆道:“素日雖然看着侯爺對少奶奶不上心,可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早就知道她昨天要離京,侯爺難道一點兒也不管嗎?我看他多半是……”

兩人對視一眼,宋起建悄悄道:“你說的對。唉!說來也是可惜,咱們這位少奶奶,倒不像是表面看來柔柔弱弱的女子,當時聽說和離了,我簡直驚得眼珠子要蹦出來。也不知侯爺到底怎麽想的,今兒又對蕭尚書這樣,以後不知還會有什麽事兒呢。”

說話間已經到了五城兵馬司,兩人急忙停口。

前方鎮遠侯挽住馬缰繩,就看到有一個人從衙門內走了出來。

李持酒忙翻身躍落,笑着迎過去:“趙大哥!”

原來這從內出來的正是順義侯趙申平,他也是在五城兵馬司擔職的,是個很仗義疏財、交游廣闊的性子,早跟李持酒熟絡了,故而先前東淑跟李持酒沒和離的時候,蕭夫人做壽也能順理成章請了東淑跟蘇太太過去。

趙申平見了李持酒,卻也喜歡的抱拳還禮:“兄弟回來了?”

李持酒攤手道:“回來了,依舊太平,連個鬧事兒的都沒有,實在無趣的很。”

趙申平笑道:“寧肯無事,難道每天都打打殺殺的才好嗎?我可不想那樣。”

李持酒揉了一下自個兒的後頸:“話雖如此,我卻閑的骨頭都僵了。”

趙申平打量着他:“你這野鷹似的脾氣的确是閑不住呢。不過我倒是聽了個風兒……”

李持酒忙問什麽風聲,趙申平低低道:“我聽聞最近有人事調動,不知真假。”

“是我嗎?”李持酒一怔,繼而笑道:“總不會是因為我打了太多人,又要把我踹到不知哪個犄角旮旯吧?”。

趙申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誰敢踹你?叫我看,是好事也說不定。”

“誰管那些,”李持酒順勢兜住他的肩膀:“趙大哥,好久沒跟你一起喝酒了,就算是嫂夫人管得嚴,也不至于就如此吧,好歹給兄弟一個面子。”

順義侯大笑道:“喝酒倒是沒什麽,就怕你非但跑到那種地方去,給你嫂子知道了,還不剝了我的皮?”

鎮遠侯風流的名聲在外,蕭夫人對于李持酒雖沒別的看法,只是瞧不慣他這風流,所以耳提面命,不許順義侯多跟他吃酒,生怕學壞了。

李持酒笑道:“嫂子管的這樣嚴,趙大哥好福氣啊。”

順義侯有點兒懼內,京城內也是小有名氣的。

趙申平道:“你又笑我?”

李持酒搖頭:“哪裏就是笑你,自然是真心的羨慕,如今要人管我都不能夠呢。”

趙申平一愣,知道他說的是跟東淑和離的事情,當下道:“啊……別太難過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你這樣年輕有為的,京城內品貌皆佳的官宦小姐也多,還怕找不到門當戶對的?回頭我叫你嫂子多留心些,給你找個更好的。”

李持酒笑道:“那我先多謝趙大哥跟嫂夫人了。”

順義侯在五城兵馬司數年,以老好人著稱,雖然也不是什麽壞人,但是有一些官場上的陋習、比如官官相護等等,他也深知。

可雖然知道,卻也無能為力……其實若認真去管,未必管不成的,可惜若較起真兒來,勢必要得罪很多人。

京城中的這些世族以及官宦之家,多半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就算看見有不平事,也多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誰知來了個李持酒,簡直是鬧天宮的野猴子,一雙拳頭把那些平日裏耀武揚威、人模狗樣的家夥都打出了原形。

順義侯表面上雖然不敢多流露高興之色,心裏卻喜歡極了這個恨愛分明的少年。

趙申平很喜歡李持酒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心裏不敢做的事情,對于鎮遠侯而言卻是微不足道,不在話下。

看着這樣的人在眼前奔走,就像是一陣蕩滌所有的不羁狂風呼嘯席卷,天都清亮了幾分。

自然有許多人恨極了李持酒,暗暗動用關系想排擠打壓他,尤其是那些給李持酒打趴在地的官宦之家,當然不肯善罷甘休,甚至想要報複他。

但順義侯隐隐知道,也有些人是跟自己一樣想法兒的,他們很器重這少年,所以明裏暗裏的也會動用力量保着他。

比如……慧眼識珠的李衾。

趙申平告別了李持酒回到順義侯府,才進門就聽小厮說:“夫人今兒不大高興。”

順義侯忙問緣故,小厮道:“夫人從蕭府回來後就不太喜歡……聽說是蕭府裏有什麽事兒。”

趙申平急忙入了內宅,才進房門,就見蕭夫人坐在梳妝臺前,低着頭像是拭淚的樣子。

伺候的丫鬟見順義侯到了,便悄悄退後。趙申平走到跟前:“夫人是怎麽了?”

蕭夫人正擦了淚,見是他回來便道:“怎麽也不叫人通報,吓我一跳。”

趙申平笑道:“老夫老妻了,又沒有外人,通個什麽報,倒是你……回府一趟不是該開心兒嗎?怎麽反而不高興?”他端詳了片刻,忽然笑容斂起,緊張地問:“難道是老太太……?!”

作者有話要說:

持久:大哥,您覺着我這行禮的姿勢标不标準?

憲哥:标……等等你叫我什麽?

持久:大哥!!!

憲哥:來人!給我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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