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就在簾子打開的剎那, 東淑忽然察覺到不對。
面前的這個人身量比李衾要纖薄些, 高一些,氣質更是迥異。
她吃了一驚, 幾乎驚呼出聲的時候, 一只手探過來捂住了她的嘴:“別出聲。”
熟悉的聲音近在耳畔,東淑頓時皺起了眉。
可是, 之前以為是李衾,心裏還是很驚訝的,畢竟夤夜而至,悄悄默默的很不是李子寧的風格。
如今聽見了這個聲音——玩世不恭裏帶幾分輕薄的笑意。
東淑無聲一嘆,絲毫也不覺着驚訝, 甚至有一點點“果然是他”般的、理所當然的想法。
原來這個人, 竟然正是鎮遠侯李持酒。
他身上還帶着些許淡淡的酒氣, 仿佛還夾雜着些許脂粉氣, 頓時喚醒了東淑以前在侯府的記憶。
東淑心生厭惡,掙紮着擡手要去推李持酒。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 李持酒卻道:“那丫頭睡得很沉,我才沒動她,你若是吵醒了她, 少不得我弄暈她就是了。”
東淑聞言, 便停了下來。
李持酒見她不動了, 那手才戀戀不舍的松開了,人卻自來熟的在床邊挨着東淑坐了。
東淑心生抵觸,忙向內挪了過去。
李持酒瞥了她一眼, 卻并沒有反應,只把有些亂的袍擺一抖,淡淡地問:“子寧是哪個,奸夫嗎?”
他居然聽見了,東淑的背上掠過一道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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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又一想,反正現在跟他沒什麽關系了,倒也不必過于憂慮。
當下便不回答,只淡淡道:“侯爺,你這樣是什麽意思?半夜三更的闖入民宅,既不合理也不合法,你難道不知道?”
“別跟我說這些冷冰冰的,不愛聽,”李持酒笑的若無其事:“想見你就來見了,還得找誰準了不成?哪那麽多破規矩。”
東淑冷冷淡淡道:“我同侯爺毫無關系了,豈是說見就見的?”
“好啊,”李持酒道:“你跟我沒關系,那你倒是告訴我,你跟蕭大人又是什麽關系?竟住在他這裏?”
東淑道:“蕭大人見我無依無靠,借宅子給我住着罷了。”
李持酒道:“你說的蕭大人跟什麽古道熱腸的人似的,我可知道,他是有名的清高孤傲難相處,怎麽就對你這麽不同呢?”
東淑想起蕭憲形容李持酒在路上遇見他時候的情形,嘴角一動,忍不住道:“蕭大人知道你背地裏這樣嚼舌他嗎?”
李持酒笑道:“當然不知道,當着他的面兒,我不知多殷勤呢。”
東淑本是要嘲諷他,沒想到他自個兒坦坦蕩蕩的承認了,當下詫異道:“你……你為何對蕭大人這樣殷勤?”
“當然是因為……”李持酒盯着她,卻又一笑道:“他可是吏部尚書,拿捏着我的前程呢,我當然要多讨好些。”
東淑不是很信這話,因為鎮遠侯從不是個看重“前程”的性子,除非那猴子也喜歡穿官服了。
李持酒見她眼中透出疑慮,便道:“你還沒回答我,你剛剛叫我‘子寧’,是怎麽回事?”
他的态度倒是有些漫不經心的,看這個反應以及剛才的那句問話,竟好像并不知道李衾的字就是“子寧”。
東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怎麽不答?”李持酒歪頭打量着她,笑問:“難不成……真的是奸夫嗎?”
東淑才皺眉道:“不過是我做夢才醒,糊裏糊塗的不知說了什麽罷了,侯爺且收斂些,別憑空亂說。”
李持酒卻流露思忖之色:“是我亂說?我卻忽然想起來,當初你在侯府,病裏昏睡的時候也叫過這個名字,當時那丫頭還說你是叫明值,那會兒我就覺着不對了,原來是‘子寧’,這個子寧到底是何方神聖?叫你一直念念不忘?”
東淑本來不覺着怎麽樣,可是鎮遠侯連連問起來,她心裏忽然一動。
李衾畢竟是調李持酒進京之人,就算鎮遠侯再怎麽目空一切不拘小節,李衾的字是“子寧”,他總不會真的一無所知吧。
如果他真的知道,可又為何裝作不知總是追問呢?
或者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一時想不到就是李尚書嗎?
兩個人四目相對,終于東淑慢慢道:“以前的事情我不記得了,許是叫別人也未可知,侯爺何必又提。而且你本不該來這裏的,唐突而來,又說這些無稽之談,是什麽意思?侯爺還是快走吧,趁着無事發生。”
李持酒笑道:“什麽無事發生,你還要發生什麽事兒?若你是想叫別人來捉了我,那可是做夢,別看蕭大人放了好些人在這宅子裏,要攔着我也是不能的。”
東淑當然也不想張揚起來,自己好不容易和離了,若是再傳出去,豈不是又節外生枝?想必李持酒也吃定了她不會鬧出去,何況他又藝高人膽大,并不把那些侍衛、奴仆等放在眼裏,所以這樣有恃無恐。
東淑道:“那你到底想做什麽?”
李持酒道:“我已經說了啊。”
東淑不解。
李持酒微笑道:“想你了,自然就來了。”
東淑本正凝神聽他回答,驀地聽了這句,臉上頓時漲熱:“侯爺,請你自重些!”
李持酒道:“你還真翻臉無情了嗎?人家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們可不止是做了一日夫妻,你這麽快就把我扔到九霄雲外了?都說癡心女子負心郎,怎麽到咱們這裏就反過來了?我還惦記着你呢。”
東淑聽的啼笑皆非,覺着鎮遠侯簡直是在胡說,他從始至終哪裏有半點真心?何況現在身上有酒氣跟脂粉氣,指不定從哪裏厮混回來呢。
東淑道:“侯爺的心太大了,惦記的人也多,大可不必多費心想着我,我也無福消受。”
李持酒道:“你不信?你摸摸我的心,看看他跳的多快。”
他說着竟伸手握住東淑的,強令她的手掌貼在身上。
已經接近初冬了,夜晚更加冷如冬夜,他身上居然還只穿着單衣,并不是棉的或者毛的。
東淑的手才貼在他胸前,便覺着一股熱騰騰的氣息從手掌心沁了過來,而手底下是他的心,怦怦的跳的極為蓬勃,一下一下的像是撞在她的掌心似的,感覺煞是異樣。
“侯爺!”東淑用了幾次力,才終于将手從李持酒的掌中抽了回來,“你別放肆了!”
李持酒笑吟吟地:“你可聽見了吧,這裏有多想你。”
“侯爺!”東淑忍無可忍,低低吼道,“你若是以為我不敢叫人,就錯了!別逼人太甚!”
“我什麽也沒做,怎麽就逼你了?”李持酒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無辜的攤開雙手:“我只是太想你,特跑來跟你說幾句話,看看你好不好,你怎麽把我當賊一樣。”
東淑雖然有一萬個道理,可是卻知道,對鎮遠侯而言就算她說破了嘴,把那些“規矩”“律法”之類的都擡出來,他也能輕飄飄的給一腳踹翻,完全不當回事兒。
東淑深吸一口氣:“那你看也看過了,也說過了,該走了吧。”
李持酒湊近了:“沒看清楚,讓我仔細看看。”兩只眼睛明晃晃的,目光像是火光,落在人的臉上,有些灼熱之感,仿佛會給他弄傷。
東淑心頭一慌,忙又往床內退去,已經貼在牆根了,忍不住呵斥:“鎮遠侯!”
李持酒意味深長的說道:“我只是看看罷了,又沒動手動腳,怎麽你弄得跟我要睡你一樣,哼,若我真的想要,你難道能逃了?”
東淑臉上漲紅,又怒不可遏:“你夠了!”
李持酒笑意更深了幾分:“還沒開始呢,怎麽就夠了呢?”
東淑扭頭不去看他,這個人實在是太令人頭疼了,打又打不過,跟他辯的話他又有無限歪理跟渾話。
東淑竭力定神:“侯爺,和離之後,原本是各過各的,別再糾纏不清了。侯爺自然明白,當初摁手印的時候說的話難道忘了?”
她可還記憶猶新呢。
李持酒忖度道:“我說什麽了?當時我給你氣的七竅生煙,是不是說了些不中聽的?”
東淑聽了這句,匪夷所思,重扭頭看他。
她當然不信李持酒就“忘了”,多半是不願意提,就厚顏無恥的說這話。
定了定神東淑道:“那我提醒侯爺,你說過不要讓我太把自個兒當回事,又說我不是什麽寶……嫌棄之意溢于言表,怎麽現在又跑過來出爾反爾?自打嘴巴,這可不是侯爺你的作風。”
李持酒顯得很詫異,皺眉道:“我說過這些嗎?唉!你看看你把我氣成了什麽樣?居然說出這些無情的話來。”
他竟惡人先告狀。
東淑簡直不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之餘,感覺鎮遠侯的厚顏無恥之功力已經到達了正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
李持酒道:“氣頭上的話,當然不算數了。其實我心裏對你是怎麽樣的,你自然知道的……是不是?”
他說了這句,忽然含情脈脈地看着東淑,眸帶微光,搖搖曳曳,像是在看着什麽寶貝。
東淑給他看的害怕:“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請快回吧!”
李持酒嘆道:“你瞧,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癡心郎君負心婦啊。”
東淑忍不住瞥他一眼,恨不得一腳把他踹開。
正在惱怒,誰知李持酒捕捉到她這帶着嫌棄跟不耐煩的眼神,當即一笑,竟撲過來握住她的肩頭。
東淑還未反應,李持酒閃電般的湊上前,竟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
李持酒這一下故意用力,只聽“吧唧”的響聲,夜間聽着格外響亮。
東淑驚呆了,反應過來後忍不住大怒,脫口喝道:“李持酒!”
這一聲她沒有按捺,便在屋內響了起來,隐約聽見外間細微的聲響,甘棠含含糊糊道:“少奶奶怎麽了?”邊問邊爬了起來。
東淑渾身發抖,雙眼瞪大怒視李持酒,因為太驚怒了,竟忘了害怕,也不顧什麽後果。
幽暗的帳內,李持酒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完全沒聽見甘棠進來的聲音,只沉聲說道:“我沒有騙你,我真的……很想你的。”
他說着仿佛又要靠前,東淑卻掄起枕頭不由分說地砸了過來,一邊叫道:“來人……”
李持酒沒提防這個,但他反應一流,即刻擡臂一擋,反而把枕頭彈開了去,帶的東淑也往旁邊歪倒。
李持酒及時俯身把她扶住,又在她耳畔低聲笑說:“別惱了,我走就是了。”
東淑避開他的手,抱緊枕頭警惕的瞪着他。
李持酒望着她的眼睛:“你好好的吧。”
說完之後,探臂将帳子一撩,便消失在簾子外頭。
東淑愣愣的一時不能動,直到是甘棠捧了一根蠟燭走來把簾子撩開:“少奶奶叫我?出什麽事了?”
忽然看見東淑緊緊的抱着枕頭,不由愣住:“是怎麽了?”
東淑看甘棠一無所知的,知道李持酒去的利落,所以丫頭并沒有看見什麽。
她長長的嘆了口氣,把枕頭慢慢的放了回去,說道:“沒什麽,做了噩夢罷了。”
甘棠把蠟燭放下,去倒了一口熱茶給她潤喉,又把爐子裏的炭火撥了撥,才說道:“外頭起風了,越發冷起來,得虧奶奶叫醒我,不然這爐子裏的火都也滅了,豈不害冷?”
東淑不答,慢慢地躺倒,想到剛剛李持酒的唐突,心裏煩惱不堪。
又想到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今日有了第一次,難保興致上來又還有第二次,這樣自己和離的意義何在?
因此下半宿竟難以入眠了,聽着窗外呼呼的風聲,想到李持酒之前單衣而來,忍不住惡毒的想:“最好把他凍僵了……或者從此大病一場、爬不起來最好!”
可又知道那個人的體質最好,一年到頭也不知道“病”為何物,自己不過是畫餅充饑聊以自慰而已。
想了半宿,毫無辦法。
起初打算把此事跟蕭憲提一提,可是蕭憲向來在別的事情上面還是冷靜自持,一旦跟她相關,就有些蠻不講理不由分說的,倘若知道此事,怕不立刻爆發起來。
若是真的能讓李持酒從此乖乖的也罷了,但是李持酒那個性子,絕不是個吃素的,就算不至于當面跟蕭憲嗆聲,但也不會因為蕭憲而變了脾性,指不定又出什麽幺蛾子。
除非……一勞永逸的,把李持酒調出京去。
想到這個東淑意動:若是她要求了,蕭憲自然不會反對,一定會做到。
倒是個法子。
但是李持酒才從昆明回來,之前內侍司又吃了那樣大虧,如今好不容易要升官兒了,若是為了自己的緣故把他扔出去,卻下意識地覺着有點兒對不住他。
何況,自己還欠了他一個“江雪”呢。
是啊,江雪。
東淑打了個哈欠,才有了幾分困意,恍恍惚惚的又想起,當初在金谷園外的馬車上李持酒說的那幾句話,俨然歪打正着的了。
當時李持酒說:“以江雪的性子是絕不會想離開侯府的,她就算是病入膏肓死在侯府,也只會想葬入鎮遠侯府的宗廟。”
“她跟了我,一輩子就只能是我的人。”
“我不相信一個人前後的性情舉止……變得判若兩人。”
那會兒東淑還不知道自己就是蕭東淑,只覺着這話真是胡說八道,亂扣帽子,不着邊際,現在回想,卻是出了一頭冷汗。
鎮遠侯雖素來胡作非為,看似不把江雪放在眼裏,沒想到眼睛跟心思真是銳利之極,在她自個兒都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麽異樣的時候,他已經看出端倪了。
“江雪,江……”她喃喃的念着這個名字,閉着雙眼,不覺又想起當初“成為”江雪時候的情形。
那時候東淑模模糊糊的,聽到明值跟甘棠的哭聲,然後是那個柔和沉靜的聲音對她說——“請你幫我照看他”。
當時驚鴻一瞥,她瞧見一張熟悉的臉,那眉眼、五官……只是沒記真切。
此時恍然回想,突然間東淑猛地一顫,整個人驚醒了過來。
這會兒天将要放明了,帳子上也微透出外間藍白的天光。
東淑怔怔地看着那泛白的床帳,終于意識到當時跟自己說話的這個人是誰了。
因為那張臉,赫然跟她有七八分的相似!
那……應該就是江雪了啊。
東淑的心怦怦亂跳,耳畔又響起江雪的叮囑:“請你,幫我照看他。”
寧靜柔和的聲音重重疊疊的響起,四面八方的襲來,将她包圍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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