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東淑早上遲了起床, 還仍舊睡眼惺忪的。
明值過來請安的時候, 她還在打哈欠,懶洋洋的眯着眼睛, 像是冬睡的貓。
“姐姐昨晚上沒睡好嗎?”明值關切的問:“是不是因為天兒涼了的緣故?”
東淑聞言凝神, 定睛仔細打量明值的小臉。
昨兒晚上先是給李持酒攪擾了半宿,又因為他用了半宿的腦子, 最後居然又給江雪困住了。
耳畔總是會響起那個聲音。
當時的東淑本是蒙昧懵懂的,那個推了她一把的影子,應該就是江雪無疑了。
那一推,讓東淑取代了她自個兒,成為侯府的江少奶奶。
可是江雪說“替我照看他”的那個“他”……
東淑思來想去, 覺着是明值無疑。
畢竟江雪只有一個嫡親的弟弟, 年紀又小, 所以才放心不下。
不然難道還會是李持酒那個混蛋嗎?
他又不是個深情忠貞的夫君, 恰恰相反,簡直五毒俱全的, 江雪憑什麽對他念念不忘?
立冬之後,聽蕭憲說,李持酒果然升了, 而且一舉入了內尉司。
內尉司是負責皇城之中的巡邏守衛的, 擔任職務的都是京城之中的公侯世家的子弟, 精挑細選出來的,可謂是皇帝的親信。
李持酒才回京一年不到,人又飛揚跳脫的很不着邊兒, 居然能夠一躍進內尉司,着實讓許多人大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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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東淑來說,這段日子李持酒竟并沒有再來騷擾,這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從那回之後,雖然沒有跟蕭憲告狀,但她在枕頭下壓了一把剪刀,随時提防着,幸而沒排上用場。
同時也打定了主意,假如李持酒故技重施一次的話,她就不必再念什麽舊情,立刻告訴蕭憲,幹脆的把他踢出京城了事。
大概是因為李持酒才升了職,迎來送往的場合必然極多,或者是因為又沉浸在更好的溫柔鄉裏去了……這段日子竟風平浪靜。
這日,東淑跟甘棠在裏屋,靠着暖爐做點針線活。
甘棠做的是給明值的冬衣,一件棉衣已經要收尾了,這些活兒東淑其實不大在行,就只拿着塊布頭要縫一個香袋挂着玩兒。
傍晚時候蕭憲來到,進門脫了大氅,說:“明兒帶你過府去。”
“做什麽?”
蕭憲眉眼生輝道:“老爺已經準了,到底還是老太太發話管用。”
東淑一愣:“你是說……”
此刻甘棠早放下手中的活計,出去倒茶了。
蕭憲俯首,望着東淑笑道:“當然是認你做蕭家的女兒。”
東淑雖然猜到了,可聽到這句,不知為何心裏微微一酸:“哥哥……”
蕭憲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是委屈你了,可是我雖知道你就是,但這種事情畢竟不能大肆張揚的。”
“我知道哥哥都是為了我好,我也沒有覺着委屈,”東淑道:“其實能跟哥哥相認,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別的……都是奢求罷了。”
蕭憲看她這樣,心裏卻也有一點微酸掠過,他的妹妹本是天之驕女,卻偏偏受了那麽多的磋磨,真想還讓她是昔日那個明豔嬌憨、什麽都沒經歷過的妹妹。
他更加的心疼憐惜,面上卻仍是笑道:“什麽奢求,不過都是你應該得的罷了。”
說了這句,便拿着她縫制的香袋兒打量,又啧啧稱奇道:“你向來懶怠動手的,今兒是怎麽了?”
東淑道:“甘棠的針線活兒最好,我看着也忍不住手癢。”
蕭憲笑道:“這個是給我的吧?”
東淑搖頭道:“這是我随便做着玩兒的,針線都走的歪歪扭扭,怎麽能送人?何況也不襯你的身份。”
“是東寶兒做的,便是天下獨一無二的,怎麽說不襯呢?”蕭憲不由分說道:“我就要這個,別的不要。”
東淑只得答應。蕭憲且說且打量她,見比先前才接回來的時候仿佛略豐潤了些,他心裏略得安慰。
在桌邊兒坐了後,又笑道:“這段日子有些忙亂,你在這裏雖然安逸無事,可也不免無聊,等我忙過了這陣兒,陪你出去走走……其實你要是覺着悶,便也出門逛逛無妨,多帶些人就是了。”
但平心而論,蕭憲并不是很願意東淑出去走動,畢竟對他來說“群狼環伺”的,始終不如安安穩穩留在府內的妥當。
可是又怕東淑憋悶着。
這段日子裏,除了順義侯府的趙呈旌曾來過外,再也沒有別的訪客了,除了丫鬟,其他說話的人都沒有。
誰知蕭憲不願東淑出門,東淑卻也是一樣的心思。
只不過,蕭憲主要擔心的是李衾,而東淑擔心的則是李持酒,兩個人卻是異曲同工了。
東淑道:“除了少了些姊妹們說話等等,也跟先前在府內沒什麽兩樣,哥哥別擔心,只管專心于政事。”
蕭憲聞言心裏喜歡,便道:“我近日聽說有個新戲班子不錯,趕明兒我叫人帶進來,你愛聽什麽便特給你唱什麽。”
東淑很久不曾聽戲了,聽了這話倒也有些期待。
入了冬,臨近年關,朝廷的事務自然越發繁忙,蕭憲只來得及叮囑了東淑幾句,晚飯都顧不得在這裏吃就去了。
蕭憲去後不多久,明值也從學堂回來了。
自打蕭憲把他們安置在此處,明值便又重回了學堂,只是跟之前不一樣,這次再也沒有小學生跟老師敢欺負他了,不僅僅是因為鎮遠侯曾教訓過的緣故,另外,人人都知道蕭大人護着江家姐弟,堂堂的吏部尚書……除非是那些人不想在京城立足了,不然誰敢得罪呢。
東淑因為見天色陰沉且冷,又沒有別的事,便想叫甘棠關了門了事。
不料明值悄悄的道:“姐姐,我有個東西給你。”
東淑還以為他從外頭拿了什麽,便笑問:“什麽好東西?”
明值說道:“是順義侯府的小公子給我的,他叮囑務必讓我親手交給你呢。”
東淑覺着意外:“那小猴崽子又弄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明值從袖子裏掏出了一個指頭粗的細竹子卷筒:“就是這個。”
東淑啞然失笑:“居然還用這種法子傳遞消息。真是人小鬼大。”
說着便把上頭的蠟封去了,才從卷筒裏小心地抽出了一張紙,展開細看。
不料才看第一眼,就變了臉色。
明值在旁很是好奇:“姐姐,是什麽?”想踮腳偷看,又不太敢。
東淑忙将那小卷紙重折了起來,道:“哦,沒什麽,只是些玩鬧的話,你快去洗臉吧,吃了晚飯好做功課呢。”
打發了明值去了後,東淑又細把那張紙看了一遍,心怦怦跳。
她不知不覺走到門口處往外看去,眼中有一絲希冀,也有隐憂。
此刻臨近晚間,天色越發暗了下來,頭頂的雲看着很重,沉甸甸像是要壓落屋脊,加上風冷,簡直令人喘不過氣兒來。
看這架勢,怕是在醞釀着一場雪。
甘棠把明值送到小丫頭那裏,回來見她站在門口便忙道:“站在這風口做什麽?這風小刀子似的,你的身子又不禁吹。”
當即拉了東淑回來,甘棠又道:“小公子也回來了,等咱們吃了飯就關門吧。”
東淑聽到“關門”,忽然下定了決心似的,道:“你去拿一件披風給我。”
甘棠詫異:“披風?這會兒又不出門,拿那個做什麽?”
東淑道:“我忽然想起來,要去小書房裏拿一本書。”
甘棠笑道:“要拿什麽書只管叫丫頭們去就行了,不必巴巴的親自過去捱這份凍。”
東淑卻着急起來,催促道:“你啰嗦什麽?讓別人找我不放心。你快去!”
甘棠見她着急,才忙到裏頭拿了一件厚些的披風過來,給東淑系了。
又陪着她出了門,一路往小書房走去。
蕭憲這別院雖然不算極大,但是雅致周全,光是書房就有三個,除了他平日裏呆着的南邊書房,以及給明值用的東院書房,最後一個,卻是在後院花園子裏的,除非是春暖花開的時候才耽留此處,其他時候很少啓用。
甘棠以為東淑去的是南書房,誰知竟不是。這邊花園裏看院的婆子們正要關門,見她們來了,急忙又停下來行禮,又問何事。
甘棠說了找書,要了鑰匙。東淑吩咐:“你們都下去吧,我且要呆一會兒呢。”
婆子們領命退下後,甘棠卻見東淑一直往後門處打量,她總算意識到不太對頭:“姑娘……”
東淑道:“別說話。叫你做什麽就做什麽。去把後院的門打開。”
甘棠震驚,深吸一口氣,幾乎忍不住要問她為何如此。
但見東淑臉色認真,她只好乖乖的挪步走到院門口。
将後門打開之後,擡頭就見到一輛馬車正橫在門邊上,也不知等了多久,就好像一直都在此處。
甘棠呆呆的,不知所措。
身後東淑卻走了過來,她一直走到門口,卻有些遲疑的不知要不要出門。
直到車內一個聲音道:“你過來。”
東淑聽了這個聲音,心已經搖了起來,雖然蕭憲的叮囑還在耳畔,但是心卻忍不住蠢蠢欲動了。
甘棠則聽見是個渾厚的男子聲音,略略耳熟,她越發驚得魂飛魄散,便下意識拉住東淑:“姑娘!”
東淑張了張口,終于勉強道:“你等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她說着終于邁步出了門檻,走到車門邊上。
正在躊躇,冷不防車門打開,有個人半跪出來,探臂在她腰間一摟,竟把她整個兒抱了上車去了!
甘棠眼睜睜地看見了這幕,吓得拼命捂住嘴才沒讓自己驚呼出來。
那邊兒東淑也是吓的不輕,整個人騰雲駕霧的拔地而起。
下一刻,眼前一昏,已經進了車內。
這會兒正值黃昏,因為天兒不好,才格外的昏暗些,車廂內的光線也更加幽暗,但是眼前那雙眼睛卻仍是格外的明亮。
而他的懷抱,也仍舊透着令人懷念的熟悉之感。
東淑對上李衾的雙眼的時候,已經有些身不由己了,連從他懷中掙脫都忘了。
李衾把她抱上來,本想将人松開,可是手就像是粘在了她的身上,竟無法分開似的,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總算縮手回來。
環在腰間的手撤開,東淑也回過神來:“你……”
本是最親密的人,這會兒見了,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尴尬,兩兩相對,竟也不知要說什麽了。
李衾道:“蕭憲下命,不許姓李的進去,我才出此下策的,你不要介意。”
他的口吻,也透着些許的淡然疏離似的。
東淑聽在耳中,總覺着滋味不對,便呆呆道:“沒什麽……你叫趙呈旌帶信給明值,不知是為了什麽事?”
“其實沒有大事,”李衾打量着她:“不過因為上次的話說了半截兒就給打斷了,一直記挂着。對了,這些日子你可還好嗎?”
東淑點點頭:“嗯。子……李大人也好嗎?”
李衾當然聽出她改了口,便道:“怎麽不叫我子寧了?”
東淑一笑低頭:“物是人非,只怕人心也各異了。”
李衾道:“你在怪我嗎?”
東淑本來就有些心頭,酸楚聽了這話更加心酸,脫口道:“我怎麽會怪你?”
他們兩人本一人坐在車廂的一邊兒,此刻李衾才微微地傾身:“東寶兒……”
東淑驀地擡頭看向他,李衾對上她的明眸,卻不敢讓自己的目光在她臉上身上亂看,因為若是細看的話,會勢不可免的看出跟“蕭東淑”不同的種種,這實在是太叫人煎熬了。
李衾只望着她的雙眼,道:“我只是、不敢相信,但是我日日夜夜都在祈念,若是當初沒有出事該多好,若是我沒有去巡邊該多好。”
才聽了這句,東淑的淚頓時湧了出來。
李衾緩聲道:“蕭憲恨我,我并不怪他,其實我也恨我自己,畢竟你嫁給了我,我就該好好的保護你,讓你一生安妥,誰知那麽好的日子只過了那兩年,我恨不得自己就随了你去。”
“別說了!”東淑心頭潮湧,淚早從眼睛中滾落出來:“我不想聽這些,也不許你這麽說。”
李衾道:“我的這些心裏的話,從來沒跟人說過,可是……”他本來坐的端直,如今傾身,擡手撫在東淑的臉上:“我真的不敢相信,上天垂憐,會送你回來。”
東淑此刻再也無法忍耐,不顧一切的起身撲到他懷中:“子寧!”
李衾的動作稍微一停,便舉手将她抱住了。
他的眼圈微微泛紅,垂眸看着懷中的東淑,他嗅到一股清淡的香氣,以及女孩子身上的嬌軟馨香,可此時此刻他竟分不清,這是原本東淑身上的香氣呢,還是那個名為江雪之人。
“東寶兒,”李衾緩緩地籲了口氣,才又問道:“你可還記得當初……你是如何出事的嗎?”
東淑聽了這句,猛地瑟縮了一下,仿佛想從他懷中抽身離開。
李衾松開她幾分,低頭看她:“你、跟蕭憲說了沒有?”
東淑擡頭對上他的眼睛:“我跟哥哥……”她有些茫然的搖頭,“其實我不太記得了。”
李衾有片刻的窒息,然後他有點不敢置信的問:“你不記得了?所有都、不記得了?”
東淑的眸子裏掠過一絲驚悸之色,很快,快的讓人無法察覺。
然後她低聲道:“嗯,我只記得你要走了……我很舍不得你走。”東淑說着,心有餘悸的探臂将李衾抱住:“子寧,別走,別離開我……”
李衾的眼底本來一片清明,聽她喃喃這幾句,竟有些心神動蕩。
不知不覺也把東淑抱緊入懷,李衾道:“我不走,不走,會留下來陪你,陪你好不好?”他情不自禁地低頭,輕輕吻在她的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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