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東淑因為百感交集,自覺情何以堪。
一時灰心之下, 本是要先離開蕭府的, 又茫然不知所往。
正要上車的時候偏看到李衾竟在, 真真如同夢中。
兩人遠遠地彼此相看,李衾緩步走到她身前, 目光閃爍地問道:“你……是要去哪裏?”
這麽簡單的一句話, 東淑卻不知如何回答, 便道:“所謂‘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處’,早先覺着這句話矯情,現在倒是別有滋味了。”
李衾一震, 繼而道:“你要走嗎?”
東淑垂頭淡笑道:“物是人非,還能說什麽呢?”
李衾深吸一口氣:“你、跟我來。”
東淑道:“去哪裏?”
李衾卻并不回答,只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竟是拉着她轉身就走。
他雖然不是有意用力, 但東淑已經連反抗都不能,只有給他拽着走的份兒。
身後衆人不明所以,自然也不便攔阻, 連甘棠都只能呆呆地抱着小包袱跟上。
兩人進了轎子中, 還未坐下,東淑就嗅到一股頗濃的酒氣。
她詫異地看向李衾:“你喝酒了?”
除了一些吉慶節日等,李衾向來自持,就算是小酌幾杯,也不過怡情而已, 不會過量。
但是這會兒轎子裏的酒氣如此濃烈,顯然有些反常。
李衾的轎子頗為寬敞,也能容納兩個人并排而坐,但畢竟空間有限,此刻轎子裏除了酒氣之外,另有的,就是那若有若無的香氣了,是從她身上而來。
這香氣如同熟悉,又像是陌生,正因為半真半假,卻更誘人心魄。
李衾垂眸,卻瞧見她擱在腿上的小手,纖巧白皙,似是而非。
李衾閉上雙眼:“是啊,喝了酒,你不喜歡嗎?”
他說着微微揚首,露出了頸間突出的一點喉結。
東淑無意目光撞見,驀地想起昔日身為人婦的時候……兩人閨中那些親密的舉止。
她的心也跟着突地跳了一下,忙斂着心神問道:“你是怎麽了,莫非有事?”
“為什麽這麽問?”
“你很少喝的這樣,”東淑皺眉道:“出了什麽事了?”
李衾聽了這句,微微睜開眼睛轉頭看她。
他跟景王楊瑞喝了那一場,到現在酒力其實已經散了大半兒,但還有三分尚在,此刻看着東淑的臉,恍惚中,就像是伊人仍在。
“夫人……”李衾不由自主地喚了聲。
東淑一怔,看他星眼略見迷離,仿佛有無限柔情蜜意,不由有些窒息。
此刻才略略覺着不安。
“你要帶我去哪兒?”東淑轉頭,這時侯冷靜下來,又想起蕭憲,若蕭憲知道她竟跟着李衾走了,恐怕更是火上澆油,不知氣成什麽樣子。
雖然蕭憲的那幾句話傷了她的心,可是東淑卻是本心裏不想讓哥哥生氣的,原先沒料到會遇到李衾才賭氣出府。
如今問了這句不見李衾回答,她就說道:“還是送我回哥哥的別院吧。”
“你為什麽會出蕭府?”李衾并不理那句,反而問道,“是不是府內有什麽事兒?”
東淑見他問起這個,一時苦笑:“是我先前心裏沒個數,高估了自己罷了。”
“什麽高估?”
東淑回想蕭府之中那些虛情假意的臉,除了周老夫人跟蕭憲外,其他人對她都是懷着戒備的,連張夫人都是,她當然看得出來。
東淑回頭看向李衾,問道:“子寧,你信我嗎?”
李衾愣怔:“嗯?”
東淑道:“你會心無芥蒂的接受我,同我相處如初嗎?”
李衾沉默。
東淑心頭如同針刺,擡手撫着臉笑道:“你看,就算再像,畢竟也是換了個身子。有時候連我自己想起來都覺着如同做夢呢,何況是別人?自打我記起以前的事後,唯一對我如初的,只有哥哥。”
她喃喃說着,神色寧靜之中略帶幾許傷感。
李衾微震:“你……”
“是啊,”東淑的眼中卻已經潮潤了:“只有哥哥才是完全相信我的。我本來不該讓哥哥生氣的。”
李衾忖度着問:“你、莫非跟蕭憲鬧了不快嗎?”
東淑道:“嗯,哥哥不願意我跟你相認,他讓我選,可是我還是堅持……因為、因為子寧對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人啊,我不能放下你。但是大概我想錯了。”
“為什麽這麽說?”李衾微微眯起眼睛。
東淑盯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覺……你不像是之前的子寧了……”
話音未落,李衾忽然毫無預兆的張手将東淑擁住。
他的力道這樣大,隐隐地令人窒息。
東淑下意識想掙脫,但卻紋絲不能動,她一時有些慌了:“李衾!”
話說蕭府之中,蕭憲因為關心情切,一時的口不擇言。
可從東淑院中離開之後,人還沒到前頭,就已經後悔起來了。
“我怎麽能那樣跟東寶兒說話,”蕭憲皺着眉,擡手打了自己的頭一下:“她好不容易才回來,這還是第一天,我就跟她吵起來……她指不定多傷心呢。”
蕭憲這樣想着,又跺足惱怒道:“都怪李子寧那混賬從中挑撥,沒有他的話,我跟東寶兒自然仍是和和美美的。”
他長籲短嘆,情緒複雜,想到東淑就覺着愧悔,想到李衾卻又暴怒,覺着是他用下作手段誘惑了東淑。
都說紅顏禍水,怎麽輪到他這裏,就是妥妥的男色最禍呢!
思來想去,蕭憲下定了決心要回去,至少得亡羊補牢安撫東淑,別叫她傷了心,這才是當哥哥該做的。
蕭憲想着便要轉身,誰知一個小厮匆匆跑來到:“三爺,老爺那邊兒着急叫您,且快去吧。”
蕭憲忙問:“什麽事?”
小厮見無人,便上前一步悄悄地說道:“是順義侯趙大人來了,好像是有什麽機密跟老爺商議。”
蕭憲心頭一動,略一猶豫,便想:“順義侯消息靈通,一定是聽說了有關江家告狀的事情特來報信,罷了,我先去過去,待應付了父親再回來也不遲。”
于是他便跟着小厮往前頭蕭卓的書房而去。
而這會兒在蕭卓的書房中,順義侯趙申平正說道:“既然老爺知道此事,有所準備,我也就放心了。”
蕭大人有些心不在焉,聞言一笑道:“我也不瞞你,這件事……李子寧曾先一步跟我透過消息。”
趙申平極為機靈,聽了這話,又想到從蕭夫人那裏聽說的要收“江雪”為義女的事情,頓時明白了幾分,便笑道:“原來是這樣,李尚書到底是不同凡響,事事總能料得先機。這樣的話我更不必擔心了。”
說話間,蕭憲就到了,趙申平起身跟他行禮招呼。蕭憲點點頭,上前見過父親。
蕭卓道:“方才順義侯跟我說,大理寺那邊兒,有個江家的人去立了案,要告蕭家的人呢。”
“是,這件事兒子今日也才聽說了。”蕭憲回答。
蕭卓眉頭一皺:“你既然聽說了,怎麽不早點來回我?”
“請父親恕罪,”蕭卓道:“一是怕父親聽了着急,二則是想等事情明朗些再說。”
順義侯聽到這裏便笑道:“哥哥本是孝心,卻給我攪了。”
蕭卓忙道:“跟你無關,你也是好意,何況我早就知道此事,只是他自作聰明的瞞着罷了。”
順義侯看蕭憲看似平靜,卻隐隐透着篤定之色,想必這件事沒什麽大礙,何況他們父子相見,恐怕有什麽不為人知的話要私底下說,于是便笑道:“我來了半天,也該去了。”
蕭卓道:“何不吃了飯再去呢?”
順義侯笑道:“今兒一整天在外頭,還沒着家呢,怕他們惦記着,就不多留了,改天再來。”
說着又行了禮,這才出門而去。
這邊兒看趙申平去後,蕭卓才又問蕭憲道:“怎麽順義侯說,宮內也派了人出來,這件事情竟這麽快給皇上知道了?”
蕭憲道:“現在看來皇上的确知道了,但父親放心,涉案的人只是蕭家的遠親,就算皇上知道也未必有礙,明日我會進宮面聖,當面向皇上請罪。”
“唉,”蕭卓長嘆了聲,眉頭深鎖:“族內人多,自然也是良莠不齊的,總會有些害群之馬,你若面聖可要好好跟皇上解釋。”
蕭憲答應了。
“其實,”蕭卓瞥了他幾眼,終于道:“這件事多虧了子寧先前提醒我,我才知道的。若不是他事先跟我透過,今日驟然叫我聽說這個,還不知驚吓得怎麽樣呢!你的行事,到底不如子寧缜密。”
蕭憲心中正是對李衾成見最深的時候,可是父親的話也不好反駁,便只道:“是,兒子以後行事會再考慮周詳的。”
“這件事……最好就風平浪靜的過了便是。”蕭卓長嘆了聲,看着蕭憲別有深意地說道:“若是無礙于家族,我又何必操心呢。”
說了這句,蕭卓又道:“如今事兒也挑明了,那個江雪從此就是我府內的幹女兒,算是名正言順,但是你得明白,這不過是個過場,而且她再怎樣,也是個外人!你以後跟她不要太過親密,畢竟還有些不懷好意的人會背地嚼舌,別叫人再抓了把柄。知道嗎?”
蕭憲聽到“她是個外人”,心頭咯噔了聲,瞬間竟滿心酸澀。
卻只道:“知道了。”
蕭卓見他答應的很痛快,略覺滿意,便道:“你去吧。好好想想明兒面聖該如何應答。”
當下從蕭卓的書房裏退了出來,蕭憲總是揮之不去那句“外人”的論調,此刻忽然有些心驚——他不顧一切費盡心思讓東淑回來,本是好意,然而就算她回來了又能怎樣,所有人照舊不知她就是東淑,照舊當她是個“外人”!
一念至此,蕭憲心中竟隐隐作痛,尤其是想到之前自己口沒遮攔說的那“沒你這個妹妹”,更是悔之不及,便忙忙地加快腳步往後宅而去。
誰知才走幾步,就有小厮飛奔而來,說道:“三爺,江少奶奶走了!”
“走了?”蕭憲不明所以。
“先是裏頭丫鬟來說的,”小厮道:“說是突然就叫備了車轎,他們也不敢阻擋……如今已經走了一刻鐘了。”
蕭憲感覺腳下一滑,整個人仿佛跌入了寒潭之中:“沒用的東西們!為什麽不攔着!”
他激惱的扔下這句,卻忙轉身往門外奔去。
等蕭憲出了大門,只見門口空空如也,留春急忙叫了一個管事來問。
那管事的卻也是才在跟底下的議論此事,此刻便道:“先前江、江夫人出來,本是叫了我們備車的,誰知還沒來得及上車,忽然李大人到了。”
蕭憲因沒看見東淑,本來正眼冒金星呢,聽了這句,眼前萬點星火陡然消失無蹤:“什麽?!”
管事支支唔唔道:“就是李尚書大人,他也不知是來有事還是如何……跟江夫人說了幾句話,就帶了她乘轎去了。”
蕭憲人雖還站在原地,魂魄已經離體了,心中有一萬句罵人的話要說。
留春忙問:“去了哪裏?”
管事打量蕭憲的臉色不對,便忐忑地小聲道:“這個我們怎麽敢問呢……”
蕭憲極快的定了定神,叫備了車轎,又吩咐留春:“派個人去別院看看是否在那裏。”
當下急忙叫了個小厮,騎快馬往別院去了。
這邊兒車才行到半路上,那人已經回來,說道:“并不在別院。”
蕭憲正在車中閉目凝神,聽了這個答案,雖然失望卻并不意外,仍是合着眼睛道:“去李府!”
車外留春聽了這句,心裏有些不安,覺着恐怕會出事,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忙叫馬車調頭。
正要往李府而去,突然又聽到得得的馬蹄聲響從前方而來。
留春眼尖,先道:“主子,是鎮遠侯!”
原來之前李持酒在五城兵馬司的時候,整天兒在街頭上晃悠,蕭憲幾乎每次出門都會遇上他,多的時候,一天總要碰見個三四次,難得李持酒不厭其煩,殷勤的令人發指。
蕭憲雖然覺着他也是一只不大懷好意的黃鼠狼,所以從來都淡淡的。
但是留春對這個總是眉開眼笑的小侯爺倒是感覺頗好,畢竟早先的時候,總是聽人說,這小侯爺如何如何暴戾,如何如何可怕難相處,誰知竟是這樣“叭兒狗”似的,每次見了自己的主子都搖着尾巴上來,說的話也動聽,加上長的也出色,實在不能不叫人喜歡。
只是自打李持酒進了內尉司,多數在宮內當差,在外頭自然就有些少跟蕭憲見面了,這叫留春倒是頗為想念。
所以這會兒見了鎮遠侯,留春反而欣喜。
說話間那邊鎮遠侯一行人也靠近了,應該是看清了是蕭府的車,遠遠的就是李持酒帶笑的聲音響起:“是蕭府的人嗎?不知是哪一位?”
留春早揚手招呼:“小侯爺!”
鎮遠侯一看他,便笑道:“喲,春哥兒啊,難道……是蕭大人嗎?”他說話間打了馬兒一下,颠颠的就靠了過來。
留春打量他一身內衛武官服色,真是越發英武過人,氣宇非凡了,便笑道:“正是我們大人呢。小侯爺您是從哪裏來?”
李持酒道:“才出宮,換了班兒。哎呀,這些日子也沒大見到蕭大人,實在是令人想念啊。”
留春喜滋滋的,才要接口,又想到主子今兒心情不佳,便向着李持酒使了個眼色。
恰在這時侯,車中蕭憲喝道:“只管啰嗦什麽?還不快走?”
留春打了個哆嗦,不敢做聲了。李持酒卻打馬到了車窗邊上,俯身看着車窗問道:“蕭大人,這會兒天這麽冷的,您又要去哪兒?有什麽天大的事兒?”
蕭憲心頭煩亂,喝道:“跟你無關。”
李持酒嘆了口氣,喃喃道:“今兒是怎麽了,先是撞見了李大人的轎子,本是要過去的請安的,那跟着轎子的叫什麽魚的,忙不疊的就來攆我,我又沒有惡意……”
他還沒說完,蕭憲道:“你說什麽?你在哪裏看到了李衾?”說着擡手打開車窗。
李持酒仍是滿臉帶笑的:“就在前頭隔着一條街,怎麽了蕭大人?”
蕭憲深吸一口氣,眼中的怒色越發明顯:“好個李子寧,你敢這麽荒唐!我必然不饒你!”
蕭憲在府外自然有幾處産業,包括給東淑住的別院。
相同的,李衾也是一樣,自然不至于只有大宅一個地方盤桓。
李持酒一說方位,蕭憲便想起來,前頭是安仁坊,李衾的那個藏栀小居便在那裏。
留春聽兩人對話,此刻便問:“三爺,這是不是……”
話音未落,蕭憲道:“去藏栀居。”
李持酒眨巴着眼睛,又锲而不舍的繼續問道:“蕭大人你果然是去找李大人的?是有什麽急事嗎?用不用我幫忙?”他摩拳擦掌的,仿佛要大幹一場。
蕭憲本來想叫他走開,可轉念一想,忽然改了主意,便道:“鎮遠侯沒事的話就跟着同行吧。”
“當然沒事兒了,”李持酒立刻巧舌如簧的笑說:“就算是有,那也比不上蕭大人的事兒重要啊,我自然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蕭憲嗤地一笑:“行了,你別出聲,就是功德了。”
“是!”李持酒果然閉口不言。
半刻鐘不到,便已經到了藏栀居,留春早跑上前問門上:“李大人可在嗎?”
門上道:“大人才回來……你們……”
留春道:“我們三爺來了,要拜見李大人。”
門上一眼看到蕭憲從車上下來,吓得忙躬身道:“原來是蕭尚書。”又急忙叫人進內通禀。
蕭憲卻不耐煩,負手自顧自地向內而行,李持酒也早翻身下地,大搖大擺的跟在他身後,這架勢看起來很有點像是狐假虎威。
本來蕭憲以為,已經有人去通禀了,李衾那厮總該先冒出來。
誰知一直登堂入室到了裏間,還是不見李大人矜貴的身影。
蕭憲的怒氣已經到達的頂點,若不是素日的涵養還好,早就大叫起來。
倒是李持酒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還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問:“蕭大人,李大人這宅子也夠體面的啊,我還是第一次來呢,若不是跟着您,還不知道李大人居然有這麽一處好地方,對了,這地方如此隐秘又風景不錯的,難不成是用來養小老婆的?哈哈哈我早知道李大人不是表面看來這樣正經。”
蕭憲聽見自己磨牙的聲音:“你閉嘴!”
将到了內廳,隔着門扇,就聽到一聲女子的低呼。
緊接着卻是李衾的聲音:“別出聲……給人聽見了不好。”
“李子寧!”蕭憲驚心動魄,當下急沖上臺階,擡腳向着門上狠踹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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