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不知是不是因為酒力入喉, 有那麽一瞬間,李衾幾乎就想沖出去。

他想找到那個人, 想當面詢問她,當初是不是跟鎮遠侯有過什麽“交際”。

這念頭陡然而生,搖搖擺擺的,像是極微弱的一點火光。

于是, 每一口喝下去的酒都好像是澆在了火苗上。

景王提了筷子給他布菜, 道:“幹喝酒不吃菜是容易醉的。你是怎麽了,心事重重的, 總不會是因為我剛剛說的話,讓你又胡思亂想了吧?”

李衾吃了一口筍子, 這冬筍炒的爽脆甘甜,但他仍是品出了一點點苦澀,于是一笑:“沒有的事情, 大家閑談罷了。”

景王嘆道:“就是說啊,我平日裏也沒有個能夠掏心掏肺說話的人,所以有些話也只管說了。”他也喝了半盅酒,道:“不過話說回來,雖然是閑談, 有一些事情你可也不能掉以輕心, 比如歲寒……”

李衾眉頭緊鎖:“王爺莫非是擔心鎮遠侯在宮內,會有什麽不妥嗎?”

楊瑞苦笑:“他那個性子,真是叫人琢磨不透。我倒是不怕他會口沒遮攔,只怕他喝醉了之類的……”

“他不會, ”李衾搖搖頭:“鎮遠侯不是那種沒輕沒重的,雖看着輕狂不羁,心裏還是知道孰輕孰重。”

楊瑞颔首:“嗯,但父皇待他那樣好,倒是讓我疑惑起來,總不會是父皇有什麽用意吧?”

李衾原本是個惜字如金的人,此刻因有心事,又喝了兩杯酒,便道:“王爺大可不必擔心。”

楊瑞道:“什麽?”

李衾漠漠然道:“太子已經沒了,王爺是可以名正言順的……另外就是三殿下,怕是不成氣候。所以王爺現在、什麽也不必做,只循規蹈矩不出纰漏,事便成了。”

景王笑道:“小舅舅,你還是疼我呀。可知就算別人說一萬句話,始終不如你說一句。嘗嘗這個。”又撿了兩塊胭脂鵝脯跟冬菇放在他的碟子裏。

李衾緩緩地籲了口氣,只覺着酒在心口醞釀,便夾了菜慢慢嚼着去壓那酒力。

蕭府,東淑舊居。

四姑娘蕭浣溪陪着東淑進了門,笑說道:“我們東姐姐的這院子,跟我們其他人住的不同,你瞧這進門的假山石頭,若是第一次來很容易就走錯在其中了。聽人說,當初是故意這樣設計的,裏頭含着什麽五行八卦的理論等等,我們也不懂。”

甘棠在後面跟着,聽了這話差點兒忍不住開口,只在心裏默默地想:“怪不得上次我來的時候,一眨眼就不見了姑娘,再找去找不到呢。”

東淑聽了這話,也想到了上次自己來這兒的情形,當時還不記得自己是誰,但卻自然而然就走了進來,當時還奇怪甘棠為何很久沒有追進來,原來是阻住了。

蕭浣溪道:“江姐姐以後住在這裏,多走幾次就熟悉了,這會兒因是冬天了,這些花藤子都還是枯着的,等到春夏的時候,長的郁郁蔥蔥遮天蔽日的,那才有趣呢。”

說話間過了假山石頭,見那棵桂樹仍是披霜戴雪肅穆凜然的立在院子裏,縱然寒冬,還是透着陣陣甜香。

蕭浣溪歪頭看了會兒,喃喃道:“唉,當初有個風水先生,說是桂花樹栽在這裏不妥當,叫砍了去的,只是東姐姐不答應,說是這樹好不容易長成這麽大,又能不間斷的開花娛人,何必要荼毒它呢,竟堅持要留着,想不到……”

蕭浣溪喃喃這句,卻又忙笑道:“姐姐別在意,我是一時想起了舊事才說這些的。”

東淑道:“哪裏。”

蕭浣溪又道:“若是江姐姐忌諱這些,你便同太太說一聲,興許太太會答應仍舊砍了去。”

東淑心頭一動,便笑道:“何必呢,花木有情,何況我不過是幹女兒,也未必就住在這裏,哪裏就敢擅自動姑娘留下的東西呢。”

蕭浣溪笑說:“江姐姐真是謹慎規矩的人。不過我看憲哥哥那麽喜歡你,太太跟老太太又疼你,将來若是叫你長住在府內,也是應當的。”

于是進了門。東淑卻發現,屋內的布置陳設等已經跟之前自己來的時候不一樣了。

桌椅板凳倒還在,只是那些小東西上做了改變,比如原先挂在牆上的那幅畫便不見了蹤影,只有一張紫檀木的長桌子仍舊靠在牆邊,上頭放着一個半臂之長的石頭花盆,裏頭竟是養着幾枝明豔照人的水仙。

屋子裏也是暖意融融,原來一早就生了炭爐。

蕭浣溪打量了一圈兒,笑道:“這兒是重新布置過的,太太親自來看過呢。姐姐看看還有哪裏想改一改的,只管說。”

東淑張了張口:“沒有要改,都甚好。”

蕭浣溪笑道:“姐姐的脾氣真好,我先前也聽說了一些關于姐姐的傳言,說你的性子是最賢良淑德的,如今認識了,果然如此,怪道憲哥哥跟老太太他們這麽喜歡呢,連我也是喜歡的。”

東淑知道自己的這個四妹妹從來最擅交際,手腕玲珑,當下含笑道:“多謝妹妹不棄嫌。”

蕭浣溪道:“什麽棄嫌呢,喜歡還來不及,雖然姐姐的容貌跟東姐姐有幾分相似,只是脾氣比她要好很多呢,人也溫柔些。”

東淑愕然,于是笑道:“東姑娘的脾氣很不好嗎?”

“不能說是不好,只是姐姐從小兒就是衆星捧月的,未免性子有些孤傲,目無下塵的。”

東淑嘴角微動,她倒是沒感覺自己“孤傲”到這種地步,當下笑道:“我跟她不一樣,我是小門戶的出身,哪裏有什麽資格目無下塵的呢。”

蕭浣溪捂着嘴一笑,又道:“江姐姐真是風趣。”

不多會兒,外頭丫鬟報說蕭憲到了,兩人才停了口,起身之時,果然見蕭憲從外走了進來,臉上笑吟吟的,見了蕭浣溪便道:“妹妹也在呢?”

蕭浣溪行了禮:“哥哥今兒回來的早,是不是也知道了江姐姐來了?”

蕭憲道:“正經是。”

“太太叫姐姐住在這裏,我因怕姐姐不熟悉路,又怕丫鬟們說的不周詳,所以親自陪着她過來了,”蕭浣溪笑道:“沒想到竟是很投脾氣。”

蕭憲笑道:“這就好,以後就只當她是親姐姐便是了。”

蕭浣溪聽見“親姐姐”三字,眼中掠過一絲詫異,卻笑道:“這是當然。”

因見蕭憲只顧打量東淑,她便識趣的找了借口告辭了。

等蕭浣溪去後,蕭憲才問東淑道:“你覺着這兒怎麽樣?”

東淑道:“怎麽也沒提前告訴我是安排了這裏給我住呢?”

蕭憲笑道:“原本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喜歡嗎?”

東淑一笑搖頭,回頭時候看到那換了畫的牆:“那副《太湖春曉》呢?”

蕭憲微怔,繼而道:“挂了太久,都落滿了灰,紙也脆了,索性就換了他。”

東淑忙道:“哥哥,你別丢了它,還要好好的收藏起來才是。”

蕭憲眉峰微蹙,道:“一副舊畫罷了,也值得這麽上心?”

東淑欲言又止。

蕭憲知道她的意思,便有些按捺不住了,道:“你是因為那幅畫是李衾的手筆,所以才舍不得的?”

東淑見他說破了,臉上微紅:“那幅畫挂了許久,都習慣了……”

“你要喜歡那幅圖,改天我給你畫一幅,或者另找丹青妙手,畫的比他更好百倍呢。”

東淑一愕:“哥哥……”

蕭憲嘆了口氣,到裏頭又看了一番,才道:“東寶兒,我問你,你答應我的話可還算數嗎?”

“哥哥說的是……”

“我曾叫你別跟李衾透露,別輕信他。”

東淑一時心虛,便低了頭。

蕭憲眼神變的幽沉了些,道:“那天他偷偷摸摸的去別院,跟你說了什麽?”

東淑見他知道了,臉上不禁更紅了幾分:“哥哥怎麽……”

“我怎麽知道是嗎?哼,有趣,我說不許姓李的進去,他果然便循規蹈矩,只是竟用了什麽法子誘惑着你出去見他!真是好本事!看不出他居然偷香竊玉也很在行嘛!”

“哥哥,不要這樣說,他也沒做什麽。”東淑有些羞窘。

“他還要做什麽?他要真的想做什麽難道你能抗得過?”蕭憲口不擇言的,又道:“你只管告訴我,他跟你說了什麽,你又是如何答複的。”

見東淑漲紅着臉不言語,蕭憲道:“你是不是答應了還要跟他?”

東淑的心跳急了幾分,這種事情對于女子來說自然是有些難以啓齒,何況是當着蕭憲。

可蕭憲一看這樣,就知道是真的。何況李衾也沒必要騙自己。

只是,說不失望不生氣,卻是假的。

東淑聽他沉默無聲,偷偷瞥了眼,見臉色不對,忙道:“哥哥,你別生氣……”

無可諱言的是對她來說,那畢竟是她曾經嫁過的夫君,除了蕭憲跟家裏的人,數李衾最親了。

蕭憲深深呼吸讓自己鎮定:“東寶兒!你好不容易回來了,哥哥不能容許你再有任何意外,你難道不清楚我的苦心嗎?難道哥哥的苦心叮囑,還比不上李衾甜言蜜語的幾句話嗎?”

東淑聽他話說的重了,眼中便有些潮潤:“當然、當然不是的。”

蕭憲正色道:“若不是,那你就跟我起誓,從此別跟他許什麽諾,将來就算他用了什麽陰謀詭計,你也要不為所動。只當他是陌生人。”

東淑呆了。尤其想到那天傍晚,李衾乘車在後門處相見的情形,簡直失語。

蕭憲見她竟不答,瞬間心涼:“原來你、已經有了主意了嗎?”

他盯着東淑,走到她的身前,語氣漸漸嚴厲:“蕭東淑,你還把我當哥哥嗎?你眼裏根本沒我了,你一心只想着他,你甚至想回他身邊去,或者、更嫌我是你的絆腳石了是不是?”

他氣惱之極,尤其是想到李衾今日在吏部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那股氣恨夾雜着委屈沖上來,眼圈也紅了。

東淑也流了淚:“當然不是了!哥哥是最重要的。但是……”

蕭憲聽她說“哥哥是最重要的”,心裏本有些許安慰,聽了“但是”,卻又是一寒:“但是什麽?”

東淑道:“子寧、他對我真的……很好,也是很重要的人。哥哥、我是喜歡他的,他好不容易死裏逃生的回來了,我……”

“他是死裏逃生的回來,你呢?”蕭憲再也按捺不住,怒道:“你難道就是好端端的?你還把他當好人呢!你知不知道他曾經差點兒置你于死地!”

東淑驚的臉色都變了:“哥哥你說什麽?”

蕭憲的唇一抖,暗暗後悔自己怎麽就脫口而出了,當下道:“總之,你若聽我的話,那就跟他一刀兩斷,你若不聽我的,我、我……我只當沒這個妹妹!”

蕭憲氣頭上,賭氣扔下這句,拂袖出門而去!

身後東淑臉如雪色,蕭憲臨去那句話在心中轉來轉去,就像是鋒利的刀刃,攪的她的心一陣陣的隐隐作痛。

兩人說話的時候甘棠本在外頭,不敢入內,只模模糊糊聽到些許只言片語,然後就是蕭憲氣沖沖的出來了。

甘棠不知如何,想攔着他又不敢,只好趕緊進門:“姑娘,是怎麽了?為什麽跟蕭大人吵嘴?”

東淑立在原地,渾身有些發麻的,幾乎沒有知覺了。

此時此刻,她竟忽然覺着非常的孤單,就算她現在正在門庭顯赫的蕭府,她昔日最最眷戀的家,在她最熟悉的卧房中,但是那種茕茕獨立的孤寂之感卻陡然而來,将她包圍其中。

她的确如願以償了,重新回來了,但是又能怎麽樣呢,一切都變了,她永遠無法以本來的身份面對所有人,得以江雪的身份過活。

她甚至做不出一個明确的選擇,雖然她原本是被逼着選擇的。

東淑不想讓蕭憲失望,可是又放不下李衾。

這種感覺讓她難過極了,如同萬箭穿心,涼飕飕的疼。

東淑無法回答甘棠的話,她邁步往門口走去,站在門邊上,看到院子裏的那棵頂風冒雪的桂花樹。

“流落征南将,曾驅十萬師。罷歸無舊業,老去戀明時。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茫茫江漢上,日暮欲何之。”

東淑喃喃地念了這幾句,心頭之痛無法遏制,她擡手撫着心口,終于說道:“你去……收拾一下東西。”

甘棠在後聽了這句,詫異道:“姑娘你說什麽?”

東淑長嘆道:“去吧。把咱們的東西收拾起來。”

東淑并沒有讓人去告訴老太太或者夫人,只跟甘棠出了院門,一路往外而行。

她自然是熟門熟路的,那些下人等也不敢相問或者攔阻,不多時已經出了蕭府的門。

當走出大門的瞬間,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拉着不許她走出去,步伐沉重而緩慢。

之前叫備的車已經停在門口等候吩咐,甘棠扶着東淑要上車,她卻不知要去哪裏,踟躇彷徨。

正在茫然,忽然間心有所覺地轉頭,卻正看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在身側不遠處,孑然而立。

東淑有些無法相信自己的雙眼,定睛細看,悲欣交集:“子寧……?”

長街上的李衾從東淑出門的那時候就看見她了,只是他也同樣有些不敢相信。

他只是在心裏存着萬分之一的念頭想着,她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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