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且說鎮遠侯一路談笑風生, 護送蕭憲跟李衾往皇城而去。
才行到半路,有一名李府的侍從飛馬而來, 趕到李衾的轎子旁邊, 俯身低語了幾句。
蕭憲在另一頂轎子中, 雖聽見馬蹄聲響, 卻也并不在意。
鎮遠侯高高的騎在馬上, 緊随在蕭憲的轎旁,自然把所有都看在眼裏,卻也是漫不經心的樣子。
如此到了宮門口衆人停住了, 李持酒親自下地恭請蕭憲跟李衾出了轎子,又笑吟吟地說道:“可惜我才換了班,不然倒是可以送蕭大人進宮了。只是不知皇上傳的這樣急到底是有什麽事呢?蕭大人, 要不要我跟着?你若發話, 我跟他們說說……”
蕭憲之所以叫他護送,不過是想讓東淑先一步回別院, 別的鎮遠侯又跟上聒噪吵她。
此刻料定東淑早回去了, 自然也不想再看他搖頭擺尾的,便道:“不必了,你自去吧。”
李持酒這才恭敬答應了,又向着李衾行了禮,騎上馬兒, 依舊得得兒的去了。
宮門口的侍衛恭迎了兩位大人進內,往皇上的武德殿而行的時候,李衾想到方才李持酒鞍前馬後的殷勤樣子, 忽然道:“有句話要提醒你,你不要跟鎮遠侯太過親近。”
蕭憲其實也沒跟李持酒怎樣親近過,可是李衾貿然提出,他便淡淡道:“哦,怎麽了?”
李衾道:“這個人,恐怕不像是表面看來這般單純。”
蕭憲一笑道:“這可奇了,你總不會是因為他今兒陪着我去找人,你就記恨了吧。”
李衾搖頭,心中卻想着方才半路上自己的親信來報的那件事,他瞥了蕭憲一眼,忖度片刻,到底并未告訴。
不多時兩人到了武德殿,裏頭太監傳了入內,到了丹墀前,山呼萬歲。
皇帝看見他兩人站在跟前,笑道:“你們兩個一起來的?”
蕭憲自忖去藏栀居的事情當然不好詳細解釋,便道:“路上正好遇見了,才知道李大人也要進宮,皇上緊急傳召,不知是為何事?”
皇帝長籲了口氣,說道:“徐州江家的人大理寺告狀,你們都知道了吧。”
兩人齊聲道:“是。”
皇帝沉聲道:“剛剛朕才得了一個新消息,那姓江的告狀之人,已經死了。”
蕭憲震驚:“什麽?”下意識地看向李衾。
之前在來的路上,李衾的親信自然是為了報說此事的。李衾之前卻并沒有告訴蕭憲。
此時李衾便問道:“皇上,不知此人是怎樣身亡的?”
皇帝道:“報說是他自己自缢的。”
這人是告狀的,居然會“自缢”?就算瞎子也能看出其中必有蹊跷。
最要命的是,他告的是蕭家,如今不明不白的忽然死了,若論起最大的嫌疑人自然便是蕭家了。
這時皇帝問道:“兩位愛卿是什麽看法?”
蕭憲又看了李衾一眼。
李衾終于開口道:“事情還在調查之中,這人突然自缢,其中恐怕有什麽內情,臣覺着該詳細調查。”
皇帝道:“狀子進了大理寺都能出事,若真的有內情,那這動手的人可是膽大的很。只是朕想不到,有什麽人敢公然的在京內行兇,真是不把律法放在眼裏了。”
蕭憲知道皇帝在敲山震虎了,當即道:“皇上,臣願意以性命擔保,此事跟蕭家絕無關系。”
皇帝笑道:“朕也沒說什麽,你又何必這麽着急。何況蕭家的人太多了,難道個個都是好的?若真的個個都如你蕭尚書一樣無可挑剔,那這姓江的就不會出現在大理寺了。”
蕭憲道:“是。”
皇帝長嘆了聲,說道:“一紙訴狀,這本來不算是什麽大事,偏又出了人命,且這姓江之人是死在客棧的,那裏人多口雜,難保事情不會很快傳揚出去,又因涉及蕭家,若因而叫人诟病朝廷包庇重臣,處事不公甚至殺人滅口之類的,自然就成了大事了!”
皇帝直接把“殺人滅口”四個字說出來,莫說蕭憲,李衾也心頭一顫。
而皇帝說了這句,便命李衾:“子寧,這件事非同小可,又因跟蕭家有關,只怕別的人不敢接手,或者接手了也會有所忌憚,不能秉公處置,朕想來想去,就由你配合內尉司監理此事吧,三天內朕要這案子水落石出,也好平息悠悠衆口。”
李衾見皇帝雷厲風行不由分說,只得領旨。
皇帝吩咐了此事,又道:“事不宜遲,你先去內尉司了解一下情形,即刻着手吧。朕知道你本來就忙,但朕信任你才委以重任的,你可不要辜負了朕的心意。”
當下李衾領命而去,皇帝卻并未放了蕭憲,等李衾去後才道:“朕聽聞,你府裏正有一件喜事?如何不早點告訴朕?”
皇帝邊說邊向內殿走去,蕭憲随在身後,道:“皇上指的莫非是臣府裏要認江雪為幹女兒的事情?”
皇帝道:“自然就是這件了。好好的怎麽竟然要認一個沒什麽根基的女子?難道,是因為她的相貌跟你妹妹相似嗎?”
蕭憲嘆道:“這也是緣分,當初臣見了她的第一眼,就覺着像極了妹妹,加上先前我們老太太病危之際,也多虧了她在旁邊,老太太才又得了一條命,大概是格外投緣,所以老太太就讓我們太太認她做幹女兒了。”
“這世間的事果然奇妙,”皇帝點頭道:“若說起來,這江雪之所以落難,還跟蕭府脫不了幹系,誰知她遠去昆明,重又回京,竟進了你們府,也是陰差陽錯,自有一番因果。”
蕭憲道:“正是如此。”
皇帝又皺了皺眉道:“只有一件很不合朕的心意。”
蕭憲一怔:“皇上所說是什麽?”
皇帝道:“她本來也算是鎮遠侯的夫人,竟然就和離了,唉,朕倒是覺着惋惜的。”
“皇上為何這樣說?”蕭憲詫異。
皇帝道:“當初鎮遠侯進了內侍司受苦的時候,她不是還不顧一切的為鎮遠侯周旋嗎?雖然看着柔弱不堪的,卻還有幾分膽氣,倒是跟鎮遠侯是一對兒,可惜啊。”
蕭憲心中詫異,皇帝居然有興致提此事,當下道:“這件事臣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因見她孤苦伶仃的才把她安置在別院中,至于和離,臣略知一二,是侯府老夫人覺着她膝下無子,身子又弱,便有些不喜歡,她為孝心才答應和離的。”
“是嗎,”皇帝道:“朕也曾問過鎮遠侯,據他說,他其實是很喜歡這個夫人的,當時是一時想不開才答應了,事後每每後悔呢。”
蕭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鎮遠侯他真這麽說的?”
皇帝笑道:“朕還能騙你不成?鎮遠侯那性子的确是不同一般,但誰是真心對他好的人他心裏是知道的。何況那江雪除了出身差些,容貌……自然不必說,既然跟你妹妹有七八分相似,自是萬裏挑一的,不然當初鎮遠侯也不至于一見鐘情非卿不娶了。”
蕭憲皺着眉,不發一語。
皇帝看着他道:“怎麽,你好像不太高興?”
當着皇帝的面兒,蕭憲不能過分表露自己的不悅,只淡淡道:“臣只是有些驚訝,本以為鎮遠侯風流成性,不會在意一個女子呢。”
皇帝道:“再怎麽風流,家中的糟糠妻是不可丢的。鎮遠侯只是一時沖動,所以朕問他的時候,他才坦然承認了自己太過冒失。”
“就算後悔又能如何,有道是好馬不吃回頭草。終不成他還想把人挽回吧。”蕭憲差點兒冷哼出來。
皇帝打量他的表情,卻笑道:“這也未嘗不可啊,破鏡重圓,世間多的是這樣的佳話……”
蕭憲重又眉頭緊鎖。
“你像是不以為然?”皇帝笑看着他,道:“何況那江雪離開了鎮遠侯,還能嫁到什麽良人嗎?她到底也是正當青春,就這樣一輩子孤苦伶仃的守了活寡倒也可憐。你說呢?”
蕭憲聽皇帝說“還能嫁到什麽良人嗎”一句,心跳快了幾分,心底竟閃過李衾的臉。
“皇上這是……有意重新撮合他們兩人嗎?還是說是鎮遠侯跟皇上求了什麽?”蕭憲的心懸了起來。
對別人來說,夫妻和離又聚,這樣快出爾反爾,自然是拉不下這個臉,也不會去做,但是鎮遠侯可不是一般人啊。
皇帝笑道:“這種瑣碎小事哪裏需要朕去管,朕只是當你是自己人,所以跟你閑話起這些罷了。”
蕭憲眼中疑慮重重,可是見皇帝并沒有要插手的意思,到底還是松了口氣。
他又一想,正好問問:“近來外頭的人都說,皇上似乎對鎮遠侯格外青眼,不知是不是有什麽緣故?”
皇帝臉色微變,繼而一笑道:“倒是沒什麽可說的,只是瞧着他頗有幾分新鮮,偏他的行事也的确有趣,跟其他的人大不相同。”
蕭憲看得出皇帝是有話未曾說出來,但是再追問卻也無從開口。
別院門口,一輛馬車等候許久。
東淑下車的時候,對方也正自車中下地。
定睛一看,竟不是別人,卻是順義侯府的蕭氏夫人,還有另外一個竟是李府的袁大奶奶。
東淑看見蕭夫人倒也罷了,只是看到袁少奶奶的時候,沒來由的便打了個愣怔。
這會兒那兩人迎了上來,蕭夫人笑道:“你是去了哪裏?我們剛要走。”
東淑振作精神,笑道:“原本要回來的,之前路上有點兒事情耽擱了。您怎麽來了?”說着,又向着袁少奶奶行了禮。
袁少奶奶也款款地回了禮,自己說道:“我聽說今日府裏有喜事,特意過去的,誰知道你偏走了……正好夫人惦記着要來看你,我便同她一起來了。”
三人行了禮,東淑便請她兩人進府內說話,進了府門,蕭夫人道:“對了,還有一件事我自作主張了,原先我來的時候是帶了趙呈旌的,因你不在,本想走……他卻舍不得你弟弟,嚷着要一塊兒玩耍,我就留了他在這裏。”
東淑道:“他們兩個孩子年紀相差不多,既然合得來,讓他們彼此多多相處自然是好的。”
袁少奶奶且走且打量這院子,道:“這院子倒是清新雅致,我早就想來,只是不得機會。還好今日湊巧了。”
蕭夫人道:“別說是你,連我就算是蕭憲的姐姐也沒來過呢,只上次為了見她才來的。”
裏頭的江明值跟趙呈旌因為得了消息,跟兩只家雀似的飛了出來,忙着見禮。
東淑一左一右握着兩人的手,道:“我跟夫人和少奶奶說話,你們且自去玩耍吧。”
兩人這才又去了。
當下便在明廳內分賓主落座,蕭夫人道:“還以為你今兒是在府內住定了的,好好的怎麽就匆匆地離開了?老太太那邊兒還惦記着,一再的催着讓人看看怎麽回事,又不高興,說是必然有人得罪了你呢。”
東淑揪心,急忙問:“老太太還好嗎?”
蕭夫人嘆道:“沒有什麽大礙,就是說到有人得罪你的時候因為動了怒,人就又有點兒不清楚了,又把你當成了我們東寶兒,淚涔涔的想你回去呢。我就說東寶兒是給李子寧接了回府了,明兒再來,好說歹說才哄住了她老人家。”
東淑眼圈便紅了,低頭不語,卻也有點後悔自己沖動出府了,就算跟別人不相幹,到底要看在老太太的情分上。
袁少奶奶聽到這裏,便溫聲道:“江妹妹,你若是有什麽為難的地方,當着姐姐的面兒,你可只管說就是了,就算真有人得罪了了你,你也大可告訴她,聽說你的身子也不太好,千萬別悶在心裏委屈了自個兒。”
東淑笑道:“沒有的事,我只是記挂着明值這孩子還在家裏,竟不能安心,所以才回來了的。”
蕭夫人搖頭笑道:“其實你要是再多留會兒,自然有人接了你弟弟一并過去呢。”
“我一個就破格了,還要攜家帶口嗎?更不成樣子了。”東淑笑道。
蕭夫人含笑看她:“雖然說是認的幹女兒,但畢竟也有‘女兒’兩個字,進了蕭府,就是一家人,何必說兩家的話。”
東淑垂首答應:“知道了,這次原本是我做事欠了妥當,下次不會如此冒失了。”
蕭夫人笑說:“我又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是只擔心你有個什麽罷了,如今見天下太平,自然萬事大吉。不過少奶奶剛說的那句話是真的,我雖然是蕭家出了閣的女兒,但是也還能說得上話,也正因為是蕭家的女兒,才知道高門大戶裏自然是人多口雜,規矩也多,你要真的受了委屈不想跟蕭憲說的話,只管跟我說,我自然有法子告訴太太,讓她替你處置。”
東淑起身屈膝行禮,道:“我先多謝二姐姐了。”
蕭夫人聽她這句“二姐姐”,心裏也是微微蕩漾,便站起身來扶住她的手,把她細細打量了半晌,笑道:“好,這一拜我受得起。”
兩人又坐了片刻,見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告辭。
東淑眷戀着自己的堂姐,就親自送出了二門,又站着看了許久,才返回屋內。
之前她離開蕭府的時候,身心寒徹,只覺着茫茫天下竟是無處可去,但是此刻心頭竟有些許暖意融融。
原來人是這麽容易滿足的,一份至親的關懷,雖然是隔着一層,卻足夠令她滿懷慰藉了。
是夜,廚下做了飯,東淑跟明值、趙呈旌兩個小家夥一桌子吃了。
大概是蕭夫人曾經叮囑過趙呈旌,他不再像是以前那樣堅稱東淑就是“小姨媽”,可當面兒仍是改不了口。
明值曾問他為何這麽叫自己的姐姐,趙呈旌只說道:“我最喜歡我東姨了,見了你姐姐,就如同見了東姨一個樣兒。”所以明值也釋懷。
晚飯過後,兩個小家夥回到房中,看了會兒書,又說笑了半晌,就一張床安歇了。
東淑因想到今日發生的事情,心頭波瀾,卻是睡不着的,想到那個香袋兒沒有完工,就又拿了出來。
甘棠今日跟着東奔西走,又時不時擔驚受怕,卻是累了,東淑見她只管打瞌睡,便催促她先去歇着。
她自個兒在燈下認真縫那香袋兒,內裏卻自顧自地神游,一會兒想蕭憲,一會兒想李衾,忽而又是蕭夫人、乃至袁少奶奶。
只在想到後者的時候,心頭像是掠過一道陰影,不知為何耳畔竟響起了一陣陣轟雷之聲,伴随着潑天蓋地的水流聲響。
東淑竟覺着窒息,心跳的很慌,仿佛有什麽壞事要發生。
就在這瞬間,手指上猛地一股刺痛,原來是針尖兒不小心在指頭上戳了個洞,只稍微一用力,那血珠兒就鑽了出來!
東淑直直地看着那滴血珠兒,心驚肉跳。
燈影下,那赤紅的血滴閃着一點點光,這光裏又好像有無數詭異的噩夢之影在閃爍。
傷口還是很疼的,可東淑整個人卻沒有反應,只眼睜睜地見那血滴越發湧出來。
她的指頭細嫩,那血珠越來越大,滴溜溜顫巍巍的搖晃,幾乎将沿着指頭滑落。
就在這将落未落的時候,忽然有一只手從旁邊探出來。
他攥住東淑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拉住她的手擡高,同時垂首,竟張口含住了那受傷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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