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寧觀(下) (1)

陽春三月的天,輕快,不沉悶,是春回大地之時,細雨綿綿,別添幾分情調。

泛黃白衫的孱弱書生身負沉重的書箱步入書院,到門口石階時長呼一口氣,輕輕放下書箱,随手拭盡臉頰上累出的汗漬,書箱中累滿了手記,背起來分外吃力。

“你是來書院求學的學生?”

書生反射性地點頭。

“走吧,我幫你一程。”錦衣的公子把他的書箱毫不費力地背起,一手拉住書生朝書院走去。

書生有些局促,身前的人衣料光鮮,束發的簡簪是镂銀的精巧工藝,舉止透着溫和。

他們的身份差的太多,不知今後自己奮力于學業,與眼前人可有并肩的機會,書生想。

拜見老師後,先生指派了這公子來領書生打理卧宿。

書生看着青年,耳邊依稀是先生的話,什麽溫潤得體,學識過人,打好關系,多多請教。

走在去後院屋舍的路上,書生緊張地閉緊了口,不發一言,心內為自己的嘴拙和羞怯而難過。

“看來今後我們便是同窗了,我字淨悠,不知師弟如何稱呼?”淨悠打破了僵局。

“察遠。”察遠有些失落,這位看似溫和的師兄剛剛一定沒有認真聽先生的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聽說的,那種對每一個人都表現的很溫和又不親熱的人,內心裏比任何人都要冷漠,也許這位淨悠師兄便是,之所以不仔細先生的介紹,是因為自己并不值得花費太多的心力去關注嗎?現在這又是什麽意思?

“原來你便是察遠,我曾經聽洞文先生說過你,今日一見,果然一表人才,書卷氣滿。不知你的寝房是幾號?”

“‘藏’字房。”察遠更加失落了,竟是因為連房號都沒有記住嗎?

淨悠作疏朗一笑:“噫!我們正是有緣,不僅相遇,還是室友。”

察遠附和着笑了笑,眸子裏多了點疏離:“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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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書院已有些時日,察遠逐漸适應了書院生活。

太陽從當頭烈日西移,天光明朗,照入舍房,察遠臨窗而坐,捧書冊默閱,但此時他一點也靜不下心來,腹中的饑餓感一波強過一波,他心裏不斷循環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枯坐一個時辰卻是一頁未翻,窘迫異常。

恰時,淨悠手拎一個疊層食盒進房來。

“察遠師弟,今日那自幼照顧我的阿嬷多備了幾樣菜式,你不助我分擔一二,恐要浪費了。”

察遠自認微不可查的咽了咽口水:“師兄莫要驢我,世上豈有如此巧合之事?”

“就當它不是巧合,是師兄我處心積慮害師弟來了。”淨悠抽走察遠手中書冊,強硬地把食盒放到察遠身前的小幾上,俯身道:“我觀你昨日便沒吃什麽東西,今日更是粒米未進,這是我一片好心。”

說着,淨悠利落地抽出素淨的瓷碟碗筷,擺好,兩人份,兩副碗筷。

察遠道了謝,與淨悠共進夕食。(古人一日兩餐,正午過,傍晚未至叫夕食)

食不言寝不語,察遠的思緒不由飄遠,據他這些時日的觀察,淨悠确是那類看似人人溫和,實際人人疏遠默然的性格。淨悠這樣不關心別人的個性,為自己這般考慮,細心留心自己進未進食,細心備清粥小菜,既照顧了自己餓到脆弱的胃,又顧及了自己的感官。

察遠想着又想到曾聽人說起,此等性格的人,若是對上心的人,比常人更用心幾何,自己對于淨悠是否是特別的麽,其實這性格也有好處等等。

思緒胡亂飄飛,不知不覺桌上已被一掃而空。

淨悠把手中碗筷往察遠處推了推。

“食盒是師兄我提來的,現在該師弟收拾一番,幫忙把它送到等在書院後門的阿嬷手上了。”

自此以後,兩人竟有了這默默共進膳食的常态,這時光的累加,給兩人之間增添了某種契合默契的氣場。

月華在輕雲後隐去,光亮朦胧而黯淡。

“你怎能如此?”面容已模糊的老者端端正正坐在太師椅上,依稀是記憶裏的風姿,又仿佛不是。

“先生,你聽我解釋。”

“诶,我修書一封,把你推薦到異鄉去吧。”

“不是的,先生,明明是、明明是……”

“先生!先生!”

從夢中驚坐而起,察遠的額上還覆着一層薄汗,他的眼角腥紅,把眉頭蹙地死死的,喘、息平複後,他狠狠咬住被角,淚水滾落,從喉中發出低弱壓抑的嗚咽。

被人冷眼、非議的苦,遠離故鄉不得歸的痛,最難過還是如同親父的老師做下的決定,不甘和怨恨怎會輕松消去。

“師弟?察遠?”淨悠輕喚。

察遠一下子從沉浸在痛苦中的狀态裏清醒了過來。

他随手抹掉臉上的淚,男兒流淚是件尴尬的事,更何況他大晚上的躲在被子裏偷偷垂淚,被室友逮個正着。

他深呼口氣,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回話。

“師兄,是我把你吵醒了嗎?”他的嗓子沙啞,帶着微微的鼻音。

“想家了?或是做噩夢了?”淨悠的聲音放的很柔。

察遠沉默,因為這兩種理由,無論哪一個讓一個七尺男兒流淚失聲無異都是極其不體面的。

淨悠輕笑一聲,起身卷了席子扔到兩張卧榻中間的空地上,朝察遠伸出手。

“一起睡?”

察遠的眸子裏滿是驚愕。

“人人皆有脆弱之時,能有人患難休戚與共,會好很多。”淨悠說。

察遠也甩下席子,淨悠接過,把席子和枕頭拾綴一番,一個可供兩人一起舒舒服服好夢到拂曉的簡易卧鋪便成形了。

随後兩人拿了薄被,一同卧下。

黑暗中察遠感覺到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從被子那頭伸了過來,摸索着握上了自己的手。

察遠覺得那手帶着灼熱的溫度,這熨帖的燙從手心一路燒到心頭,最終化作黑夜幾不可聞的一聲“謝謝”。

與這暖流不符的冰冷尖銳地紮進腦海,察遠眼前不斷上演的是一段讓自己胸腹作惡,疼痛異常的記憶。

他自幼與父母離散,是莫先生收養了他。

大家不知道莫先生叫什麽,只知道他是那個看起來并不光鮮亮麗的破落學堂的教書先生,姓莫。

莫先生沒有家室,獨自一人帶着獨子,莫毅,和一個拖油瓶,察遠。

察遠和莫毅一起在書院裏長大,說實話,察遠一點也不喜歡莫毅,在察遠的眼中,莫毅是個喜怒無常的人,時而對自己好的不得了,時而惡劣的讓人難以承受。

到兩人年齡漸長,莫毅的性子收斂不少,兩人保持着不冷不熱的兄弟關系。

只是沒想到,有一天莫毅會突然對察遠說心悅與他,用一首詩。

“這是阮籍的懷詠詩其三,傳說阮籍與嵇康是龍陽伴侶,這首詩是描寫他們的同居生活的。”莫毅說,“察遠,你明白了嗎?”

察遠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這對于他來說是一個過于惡劣的玩笑,莫先生怎麽辦,自己怎麽辦?

然後便發生了那件事,莫毅強迫了察遠。

莫先生知道了。

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悅澤若九春,磐析似秋霜,流盼發姿媚,言笑吐芬芳;攜手等歡愛,宿昔月衣裳,願為□□鳥,比翼共翺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察遠的瞳孔緊縮。

“茍為不畜,終身不得。茍不志于仁,終身憂辱。”

“察遠,莫要走神。”

“是……先生。”察遠慌忙把這張從自己書冊掉出來的紙條夾回去,專心聽先生授課。

到正午,一天的課業結束。

左邊一進小院裏有棵梅樹,枝條錯落遒勁,樹下有塊被前人磨得光滑的大青石。

淨悠白淨錦繡衫披身,碧玉簡冠束發,盤腿端坐于樹下青石之上,阖眸不知是沉思抑是小憩,更或者說,是在等人。

“師兄……”察遠見自己要找的人果然在此,卻沒了平日的欣喜,眸光中平添忐忑。

“師兄能把書借我,師弟感激不盡。”

“師弟是特意來還書的麽?”

“我……”在察遠躊躇之時,淨悠的眸子微眯,隐約有駭人之勢。

“師兄,這書我還未謄撰完畢,可否再借師弟一日。”

“無妨。”

“多謝師兄,那……師弟便告辭了。”

“察遠。”

察遠離開的步子微頓,略顯僵硬的轉身。

“不知師兄還有何事指教?”

“書本,要仔細研讀,察遠,師弟。”

“……多謝師兄提醒,師弟受教了。”

察遠腳步匆匆,仿若逃跑,向着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只明白要離煩惱之源遠一點,再遠一點。

桌上的飯菜已涼,天光已暗,桌前的人還是形單影只。

到例行的功課在昏黃的燈火下全數完成,察遠依舊沒有回來。

淨悠合衣躺在卧榻上,目光在黑暗裏直指房門。

終于,察遠回來了,他帶着室外滿身的霜落寒氣,沖淡了一室溫暖。

“為何現在方才回房?”

“師兄?”察遠發現自己的卧榻上是淨悠。

“為何現在方才回房?”

“我……”

察遠猝不及防,被淨悠一把拉到卧榻上,旋即灼燙的唇貼了上來,從臉頰一路摩挲到察遠的唇角,一點點舔舐着,舌頭探出去,鑽進了察遠口中,被掐着下巴壓住雙手的察遠只能像脫水的魚兒一般掙紮。

察遠頭一次感覺到淨悠的舌頭是如此有力,在自己口中翻攪着,勾弄着自己酥麻的舌頭。

腦海裏泛濫着并不美好的記憶,思緒是極端的混亂,耳邊仿若淨悠在低聲啞訴着“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

察遠已顧将不得,趁淨悠不備,膝蓋頂起,正正撞上淨悠那物什,他出力酸軟,卻也撞的淨悠痛呼一聲,松了力道。

一個翻身,察遠迅速爬起,撐着癱虛的身子,跌跌撞撞跑出了門。

暗夜的晚風寒涼,仿佛一根根分明細密的小針紮在身上,尤其是那漲疼的腦袋,那坦露着的半是赤忱半是冷寂的心,說不出的滋味哽滞在喉頭眼尾,溢出不成章法的嗚咽和淚滴。

不知不覺間便走到了這一進淨悠常駐的小院子,梅樹青石。

手觸上青石的一瞬間就麻木了,冷,實在是冷。察遠爬上去,那冷就從不厚的衣料裏透進去,讓整個人都蜷在一起哆嗦着。

手砸上石頭,被凍得失去知覺的手有血順着淌下。

過于尖銳的記憶和沉悶的思緒一輕,世界陷入黑暗。

“先生,師弟昨夜起夜跌倒,我去尋時,見他單衣倒在寒夜裏,身上還有些傷,我趕忙将他帶了回來。”

“嗯,你先随我去學堂,功課切忌遺落,待察遠醒來還要着你為他補習。”

“先生,大夫說他正是高熱不下的危機時刻,若不待師弟度過難關,我怎能安心學業?”

“照顧人自有照顧人之輩,如何需要你時刻守候。”

“先生……你最是知我,我不是那等偷奸耍滑,應付學業之類,我想留下,有我留下的想法。……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誠信友兄一回,比書上文辭有意義得多。”

“罷了,不與你這蟬聯書院辯首的弟子辯,随你之意吧。”

好不容易将眼睛打開一條縫,尚模糊的視線裏映出金色的光線,日落前最觸手可及的輝煌,耀眼的線條纏上把自己坦露在陽光下的萬物,普通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也可以發散光芒,天地自然的光芒。

“師弟?”

察遠收回思緒,費力睜大眼睛望向淨悠。

淨悠穿的還是察遠暈倒前的錦繡衫,碎發已淩亂,眼底似有青灰。

“師……兄?”

“先別說話,喝盞溫水。”

察遠乖乖接過茶杯,他從未見過淨悠這個模樣,自己對于對方來說,竟真如此重要麽?

“師弟,你再等一會兒,我叫阿嬷拿粥去了,你一天半多沒吃東西了,定餓了。”

說着,淨悠湊了上來,察遠反射性的想後退,被淨悠一臂環地死死的,淨悠微涼的臉頰貼上察遠的額頭,察遠莫名松了口氣,又有些失落。

察遠一病病了五天,五天,他想通了一個問題,做下了一個決定,暫且放下了一段回憶,但他沒想到迎接他的并非他所想要的。

察遠在書房裏被先生從日中留到進日落,好不容易從繁累的學海裏重獲新生,還未待好好吸一口這別于溢滿墨香書房的草木馨香,察遠發現淨悠不見了。

這些日子淨悠往常要麽是和自己一起被先生留下,要麽一定安靜等在書房外,在察遠看到他的第一時間送給察遠一個溫溫柔柔的微笑。

但今日,沒有。

往書院裏一路尋去,終于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還未靠近,先聽到了女子的聲音。

“淨悠哥,你何日下聘?”

“快了,母親說這月十五便是個黃道吉日。”

“成親好生麻煩,有這許多規矩,什麽聘嫁彩禮,日子還得等,這前前後後時日費了不少。我只想快快到你家去,做你的正室美嬌娘。”

“嗯。”

察遠整個人仿佛被冰凍了一般。

那是……淨悠?他們到底在說什麽?

察遠冷靜下來,往反方向退了些,裝作才發現淨悠和那姑娘的樣子小跑過去,揚起笑臉。

“淨悠師兄,怎地在此?可讓師弟一番好找。诶,不知這位姑娘是,怎麽進得書院?”

“我表妹,煙淮。”

煙淮作勢輕福一禮,察遠拱手還之。

“我是來看家人的,自然進得。”說話間自信斐然,又姿态有禮得讓人生不出絲毫反感。

這是個優秀的,說不定最配淨悠的姑娘,察遠想。她相貌不俗,一雙眼睛有神清亮,唇上塗了口脂,嬌嫩明豔,眉間一點花钿,遠山花遍。最重要的是,她談吐穿着不凡,和淨悠最是門當戶對,門當戶對的女子。

只需一個理由,便能把察遠築起不久的防線擊潰。

“煙淮,你先回去,時日不早了,代我向爹娘和伯父問好。”

“淨悠哥,我知了,你去忙你的吧,我有家仆一路護送,還有,明日是我生辰。”

淨悠點頭,拉住察遠往兩人的房舍而去。

“師弟,你聽我解釋。”

察遠心下一喜,險險繃住了臉上莫不在意的表情。

“師兄有何事需要解釋給師弟?”

“你……真的不在意嗎?”

察遠遲疑着,還是想多“為難”一下淨悠。

“師兄以為,師弟應該在意什麽?”

“在意……是了,你連回應也沒給我……”

“師兄?你方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察遠是真的沒聽清,但落在淨悠耳中,卻成了一番全然不同的模樣。

“師弟不在意便好,師弟因我一時意識不清的逾越之舉怒而出門,不幸病重,我在師弟病中衣不解帶的照顧,現在我們也算是兩不相欠。”

傻師兄還要裝麽?還是希望我好好地鄭重些表明心意?

悄悄呼了口氣,察遠緩聲道:“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我願與師兄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還沒說完,淨悠打斷了他的話。

“實是抱歉,師兄之前借你的書竟将它給夾了進去,我閱書時看到這詩不錯,順手抄下,師弟莫要誤會,鬧了笑話。”

“不……妨事。”

這些理由聽起來毫無錯漏,像真的一樣,又或者根本就是真的,紙條僅是意外,淨悠也許只當它是男女之間的好情詩,親吻是意識不清,病中不離不棄的照顧是良心不安,自己本就應該不在意,最好忘得一幹二淨,不要因為一段過去的記憶和自己的性向誤導,胡亂編段可笑的故事,讓自己放縱的歡笑和哭泣,就像一個……傻子……

“對了,那書還一直在師弟手上,若是師弟還未用畢可繼續收着,只是那紙條可否給我,明日是煙淮的生辰,這詩配禮物她定會高興。”

“不用了,師兄一并收回吧,我只是忘了還而已。”而不是在猶豫這段感情的回應。

“今日天色晚了,明日課畢,我再出送。”

“哦。”其實我是如此希望你一夢醒,把這首詩忘卻掉,留着紙條,權作繼續給我一個虛幻的夢。

書院後是幾座小山,山上風景別好,最是受書院學子們的喜愛。

一只白身灰羽的鴿子在山中穿行,伸伸縮縮的腦袋上滴溜着黑亮的小眼睛,顯得格外的機靈,細看,它的爪子上有木環,綁上了小木筒,這是只信鴿。

藏在樹後的青年耐心地等待,他的手上是一副彈弓和幾顆石子。

鴿子落在不遠處的枝丫上,被上下彈起的枝條吓得緊緊抓住抓下的木枝。

正是時候。

青年凝神靜氣,舉起彈弓。

第一顆石子擦着鴿子過去了,緊接着青年慌忙補上的一擊又至,石子如有神助般打上了木筒,竟将木筒打落了下來,鴿子受驚,拍拍翅膀蹿走了。

青年是察遠。

他站在一池山泉前,木筒恰巧落到了泉水裏,泉水不大,向低處流走,這眼泉被嶙峋的石頭托出,藏在綠樹成蔭的山林一隅。

“師兄的信……”

他本來是想捉住信鴿的,但鴿子跑了。

腦海中突然冒出淨悠的話:“明日是煙淮的生辰,這詩配禮物她定會高興。”

這詩……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悅澤若九春,磐析似秋霜,流盼發姿媚,言笑吐芬芳;攜手等歡愛,宿昔月衣裳,願為□□鳥,比翼共翺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一字一句,吸引着察遠。

“我自幼長于南方,水性極佳,只是在水中找一個小小的木筒有些難度,仔細上幾分,興許能行,可沾着水的紙,還看得麽?”

無論如何,他想找找,想獨占對方所有情深的詞句,一一珍藏。

泉水比想象中深得多,察遠甩了礙事的外袍,潛了下去,正待尋時,耳邊忽響起女子的呼救聲。

察遠浮出水面,看到呼救的居然還是位熟人,煙淮,她的手上還緊緊握着察遠要找的目标,小木筒。

察遠只得往煙淮的方向游去。

那方向是泉水的出水口,愈進愈感覺到水流湍急,察遠好不容易拉住煙淮,煙淮卻猛地掙開來,一下被水流帶走了去。

察遠緣着水流追了上去,煙淮的水性很勉強,只有撲騰着被動被水流帶着,沉沉浮浮,情況很是不樂觀。

察遠忽然想明白了煙淮掙開自己的原因,煙淮看到自己打鴿子了,所以她下水拿了木筒,卻因水性不佳,只能呼救。

此刻的察遠想放棄救人,不救,死了,沒人知道這意外的死是自己的錯,淨悠不會知道自己打鴿子的事,淨悠也不可能和煙淮成親了 。

“煙淮!……察遠?”

是淨悠。

他被一個年少侍女領着,一路向水這邊疾奔,想來是煙淮的貼身侍女,因為不會水,所以去書院找幫手。

沒有再給察遠考慮的機會,淨悠幹脆利落的脫了廣袖衫,入水托住了煙淮。

“跟上。”他對察遠說,說完便自顧自地托着煙淮游回岸上。

那一刻的察遠是絕望的,因為就在那一刻,察遠的左腳不聽使喚了,這對于還在水中的人來說無疑是致命的。

淨悠沒有看到,他沒有絲毫注意到自己的異樣,自顧救着他的未婚妻走了。

察遠沉入水裏時想。

醒來的時候是在房間裏,書院那個獨屬于兩人的小房間。

“淨悠師兄呢?”這是察遠醒來的第一句話。

“回公子的話,書院先生和小姐正帶着人,順流找表少爺。”立侍床邊的是個陌生的小厮,叫淨悠表少爺,應是煙淮的人,他說去找淨悠,自己完好無損的躺在書院裏,而淨悠卻失蹤了,也就是說,最後淨悠回來救了自己,不計淨悠自己的後果相救。

“可有消息?”察遠在盡力保持聲音的沉穩。

“回公子的話,并無。”

察遠一直躺在床上,其間洞文先生來問詢詳情,察遠只說見煙淮呼救,便去救人,哪知自己半路身體出了問題,還連累了淨悠。

這一躺躺了兩天,所見之人只有洞文先生和那個小厮,小厮會每日來給察遠灌些湯藥和粥,其他時候都是不見人影。

察遠只能躺在床上,不斷地想淨悠,和淨悠相處的點點滴滴,輾轉反側。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只覺這人是個薄涼的性子,難以深交,沒想到對自己頗為上心,處處照顧,可恨自己還不自知。

還記得兩人對坐在張不大的幾案上,一起共進夕食,現在想來,淨悠還一直留意着自己喜歡的菜式,特意調整,哪怕并不和淨悠的口味。

自己陷在過去并不美好的記憶裏,夜晚常常夢魇,淨悠提出同寝,那寬厚五指的溫熱,回想起來灼人心弦。

自己如今已平安,淨悠卻不知所蹤,可還安好,最後還是這個人舍命救了自己。

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事,對于淨悠的感情,便不會如此猶疑,可又因為那件事,自己和淨悠才得相知相識的機會。

到底是造化弄人。

第三日,這天的氣象并不好,天空陰沉,鉛灰色的雲重重疊疊在穹幕之上,仿佛預示着什麽不好的事物發生。

煙淮氣勢洶洶的沖進察遠的房間,揚手給了察遠一巴掌,力道兇狠的一巴掌。

察遠沒有憤怒,沒有反抗,沒有怨怼,他平靜地奇異。

“淨悠……師兄還好嗎?”

“淨悠哥他死了!因為你!你害死了他!”

淨悠……死了?

“阿然,這個故事沒有了嗎?”小狐貍疑惑地問。

“沒有了。”陶然輕輕點頭。

“阿然……這是你的故事?”

“陶然,然則淨悠,寧觀,觀以察遠。”

“死後我渾渾噩噩游蕩世間,到了此處被困在這花林中,竟漸漸有了些修為,恢複了記憶。”陶然繼續說道。

“阿然,我們族中成年後規定,這成年禮要出外歷練一段時間,才算是完成,我想你一定想出去看看。”小狐貍說。

“可是我被困于這花林之中。”

小狐貍笑着道:“這裏有我族設下的法陣,你誤闖進來,得了這靈氣滋養,不過被困在法陣裏了而已,我可以帶你離開。”

“你們是怎麽做到的?”少年一臉驚奇,方才幾人竟似親身觀臨了陶然和寧觀的經歷。

“虛歷聲色,以道為法。”子赦說。

“小仙界!你們是小仙界的人。”

“不錯,我們所看到的,是綜合你和寧觀的訴說模拟出來的。”朝曦說。

“啧,現在可以來解決那個寧觀陽氣失調,精氣流失的問題了吧。”亦白說。

小狐貍,好吧,他有名字的,叫蘇忱。

蘇忱和陶然出了青丘,偶然得知寧觀所在,陶然實力不足,出了法陣後難以維持實體,于是由蘇忱出面,接近寧觀,蘇忱用法術讓兩人神魂相結,得以在“夢”中相見。

“等等,偶然得知,怎麽個偶然法?”亦白撫着下巴問。

“是煙淮。”蘇忱說,“她不知怎地識得了個江湖術士,那術士教她了個招魂的陣法,阿然收到感召,我們順路尋來的。”

“這煙淮……不簡單呀。”朝曦喃喃。

“我只關心為何寧觀與陶然神魂交流,寧觀的陽氣會流失,照理來說,這術法對寧觀造成的影響不會如此。”亦白壞笑。

“他,他們在‘夢’裏做了什麽,我怎麽知道。”蘇忱回答時,耳朵間可疑地泛粉。

“亦白,莫要過火,不然我定要與亦墨分享一二,你調戲青丘狐族的逸聞。

蘇忱,莫要想岔,其實寧觀精氣流失并非他們行了那事。”

亦白挑眉,不作聲了,蘇忱也冷靜了下來。

子赦沉吟後問:“可否讓我們見見陶然。”

蘇忱點頭,解下了腰間玉墜。

子赦飛速掐了個手訣,衆人眼前出現了一個長身玉立,錦衣白衫的青年。

青年禮貌地一拱手:“淨悠見過仙師。”

“寧觀之所以會如此,是因你沒有正統的修煉之法,純依天地陰靈之氣堆砌修為之故。”子赦緩緩道。

“請仙師指點。”

子赦擡手,正要點上陶然眉心,卻被朝曦攔了下來,“我來。”

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的手指點上陶然眉心,只瞬即離,好似什麽都沒發生般。

“多謝仙師。”陶然躬身謝禮,他方才只覺靈臺清明,腦中多了難得的魂修法訣,還附贈了朝曦的一點悟道感悟。

“這丹藥可給寧觀服下,另有一玉簡留于你,五十年後的今日方可破解封印,查看其中內容。”子赦說。

“謹遵仙師之命,可惜我似乎無以為報。”

“不,我能夠感覺得出,你身上天地陰靈之氣極為精純,可否讓我撷取些?”子赦說。

蘇忱着急打斷:“如此可會有害阿然?”

子赦的笑容很是溫和:“斷然不會,反而利于他魂體靈氣平衡,有益修行。”

“那好,仙師若看得上眼,便拿去吧。”

很幹淨整潔的房間,幹淨到透出家徒四壁的尴尬。

青年粗布白袍,衣料微微泛黃,面容溫雅清俊,不算出色的五官極易給人好感。

他轉頭,錯愕,“淨悠……師兄?”

“是我。”

“你還活着?”

“不,你可怕鬼怪?”

“怕,但若這鬼怪是師兄你,我不在乎,你若是來索命的,全任你取了去,反正是……我欠你的。”

“傻子,我不要你的命。”陶然笑。

“我最近總是夢見你,”寧觀說,“我看到一陣青煙裏,你靜靜立着,直直望着我,一望便是一整夜,每次夢醒,我都會很難過,我想如果把我的命給你,是不是會好受很多。”

“莫要想多,我一直在找你,我之心,從未變。”陶然上前,想要拉住寧觀。

未料寧觀後退一步,躲了過去。

“我已娶了煙淮。”他說。

“我明了,煙淮是我們中間的一根刺,這其中有誤會,且聽我解釋。”

煙淮,是陶家和旁的家族聯姻的産物,父親常年出商,由母親陪伴着長大。

她的母親偶然識得一江湖奇人,這奇人頗有幾分真本事,鐵口直斷,還會些伏妖鎮鬼的手段,奇人對煙淮的母親說煙淮命有大劫,必活不過十七歲的生辰。

母親初聞此事時是氣憤的,自己的獨女,掌上千金,如花似玉的好閨女,怎麽能咒其逝去在女子最光鮮的歲月裏。

江湖奇人手段不差,最終讓母親和一衆長輩對着批命深信不疑,對煙淮隐瞞了此事,疼惜異常。

十七歲臨近,煙淮有樁心願,她喜歡上了表兄陶然,她想要與陶然終生相伴。

陶然一點也不願意,他一向對這個家人寵愛非常的小表妹沒甚好感,更何況,他已有了想相守一生的人。

陶然的小姨,煙淮的母親,一位标準的世家貴婦,卑躬屈膝地祈求,像個潑婦似的扯着陶然不放,用盡渾身解數,為自己即将走向生命盡頭的女兒搏取一樁她夢想的姻緣。

陶然無法拒絕,這是他的小姨,他是陶家人,這一條條理由把他牢牢約束起來,無力反抗,他只能自我催眠,煙淮很快不會再出現自己的眼前,她甚至會在還沉浸在得到夢寐以求的姻緣的喜悅時,走向生命的終結,自己的損失不會太大,大概。

“抱歉未能及時與你解釋清楚,讓我們彼此徒增許些苦難。”陶然說。

“煙淮她……”

陶然打斷了寧觀的話,他強勢地一把摟過寧觀,覆在對方耳邊說:“煙淮的故事有個插曲,她的母親在江湖奇人那求得了讓她活下來的方法,一命換一命,讓我們天人相隔的落水,不是我們的劫,是她的。真正欠我命的,不是你,是她。”

寧觀呆住了。

許久,他顫聲道:“淨悠……師兄,給我些許時間,我……要思慮一二。”

“我等你。”說完,他消失在了原地。

正好推門而入的煙淮看到了他翩揚的衣角。

“淨悠哥?!”

煙淮扯住寧觀的衣襟:“是不是他來了?是不是?”

寧觀呆呆立在原地,一聲不吭。

煙淮推了他一把,不看他踉跄地狼狽後退的模樣,自顧跑出了屋去。

這夜的天空雲霧稀薄,月光格外的皎潔明亮,看的出明日應是個好天氣。

光亮的月華如練,大把大把撒進了窗桓裏,照的屋內一片柔和的敞亮,應和着微弱的燭光。

“我想和你談談。”煙淮穿着寶藍直領對襟羅衫,衣襟上是鍍銀紋襕邊,發插一套幽孔雀藍寶钿,這套行頭是她成為寧夫人前的,确切的說,是假寧夫人,他們是假夫婦。

她把托盤放下,一陶瓶酒,還有兩個杯盞。

煙淮把杯盞滿上,兀自端起自己的那杯一飲而盡。

寧觀抿了一口杯中酒,安靜地等着。

“我的母親曾識得一位神人,那個神人姓莫。他隐居市井,據說支撐着一個破落的書院。”

寧觀執杯的手一顫,盛滿的酒灑了些出來。

“莫先生收養了一個孩子,莫先生認為這孩子于儒門一道極有天賦,他自認無力在此方教導這孩子走的更遠,于是他把這孩子引薦到洞文先生門下。”

寧觀垂首,失落道:“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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