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寧觀(上)

“子赦兄果然見多識廣!小弟佩服!”

“哪裏哪裏,不過是成日四處漂泊罷了。”

“诶,我想過子赦兄的生活還求不得呢,能四海為家廣結知己。”

“以賢弟之能,就算在再小的地方都能找到很多知己,何必求這不定的生活。”

子赦的稱贊并不誇大,他方才在茶樓裏小坐了一會兒,寧觀上前來與他攀談,他所等的人還未到,兩人便已熟識起來到了稱兄道弟的份上。寧觀是一個十分健談外向的人,這樣的人朋友不會少,子赦想。

“呀,他來了。”子赦忽然道。

“誰?”

“我要等的人。既然他已到了,愚兄便先告辭了,抱歉。”

“瞧,我聊的太入神了,竟差點耽誤了子赦兄的正事,這兩杯茶水小弟請了吧。等子赦兄忙完了,不如到寒舍一敘,方便的話還可以引見一下子赦兄的這位朋友。”

“會的,勞煩賢弟了。”子赦起身辭別了寧觀。

已有民居裏飄出袅袅炊煙,令人垂涎的飯菜香味勾的尚未來得及歸家的行人腹中饑漉,走在街上的寧觀不由擡頭望了望日頭,喃喃:“原來已到了飯點……”說着,他加快了腳步走向路邊的“四游堂”。

四游堂是一家藥鋪,還是一家有坐堂大夫的藥鋪,坐堂大夫就是寧觀,雖然寧觀的年紀作為一個大夫有些輕,但是四方鄰裏都比較認同他的醫術,于是他搏得了這份既可以輕松養家糊口,又相對受人尊敬的差事。

不過寧觀并不是來幹活的,事實上他已經有些時日沒有在四游堂坐堂了,因為最近他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他常常感到暈眩無力卻找不到病因,只能自己琢磨着買藥調理。

此時正是客人最少的時候,寧觀選在現在來便是為了省時間。藥店裝潢的很有老店的底蘊和風味,店內一如既往的缭繞着清神甘澀的淡淡藥香。有些空曠的外堂裏有五個人,一個抓藥的小學徒站在櫃臺邊,掌櫃的恭敬的站在另一邊的桌子旁和一個站在他面前的白衣青年說着什麽,桌子後坐着兩個人圍觀掌櫃和男子的談話。

“子赦兄?”寧觀看到坐着的人裏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人微垂着頭,安靜祥和中有幾分脫俗潇灑,同他身邊的另一人有着莫名相和的氣場,正是寧觀不久前剛認識的子赦。

“呵,原來是寧觀賢弟,別來無恙?”子赦擡起頭來回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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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觀正對着子赦擡起的頭,才發現子赦的眸子漆黑一片,沒有任何的焦點,子赦有着一雙十分耐看漂亮的眼睛,可惜這雙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

“如果賢弟不棄,不如再稍等愚兄一下,一會兒我們一起到賢弟宅中再敘。”在子赦說話的時候那雙眼睛還眨了眨,讓人難以相信這是盲的。

“無無妨……”寧觀有些愣怔的答,“不知子赦兄來此是……”

“這家藥鋪是我的,我來巡查産業。”子赦身邊的人開口了,他有一雙潋滟的狐貍眼,給人一種算計的危險感覺,此時他似是極為不喜寧觀與子赦的談話。

寧觀讪讪的閑扯了幾句,就告辭了。

“朝曦,怎麽了?”寧觀走後,子赦問身邊人道。

對方有幾分慵懶的靠坐在椅子上:“啧,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一個人型大.麻煩在移動。”

子赦溫和的笑笑不語。

彼時,已是燈火寥落,隐隐的話語聲從這座溫馨的小宅中傳出。

“賢弟,我為方才在藥鋪中朝曦的無禮和現在的打擾而抱歉。”

“我在心裏當你們為朋友,自是不會介意的,何況也有我的不對。”

“話雖如此……作為賠禮,我便送你一幅畫吧。”

“子赦兄?畫?”

寧觀沒有等來回答,朝曦幫子赦收拾了桌子,從背上的匣子裏取出畫具鋪好。

子赦挽袖提筆,一個人便躍然于紙上。

畫作完成後被小心的遞到了寧觀手上。

畫上是一位老叟,白發蒼蒼的老叟,與寧觀有七八分像,但畫上的人身形佝偻,面容憔悴,現實的寧觀正是青年俊朗之時。

寧觀忽的臉色一變,有些慌亂道:“子赦兄,你這是什麽意思?!”

子赦勾起一個看上去有些狡黠的笑:“此為真實。”

“相公,二位公子。”溫婉的女聲響起,是寧觀的夫人,煙淮。

寧觀的家并不算富足,家中只有他與自家夫人兩人,但煙淮身上頗有一番大家氣度,看來她的出身應該不錯。

“這是溫好的酒水,我自己釀的,味道還算不錯。”說着,她為三人斟了酒。

“确是不錯。”朝曦執盞贊道,一雙潋滟的狐貍眼裏光華流轉。

煙淮笑笑,走出了房間。

子赦臉上狡黠的笑早已不見,還是那番安靜祥和的模樣,不動聲色的轉移了話題。

漆黑一片的房間裏,子赦正默默的坐在床沿,朝曦也沉默的坐在他的身邊。

“朝曦,如今你有什麽發現?”子赦突的打破了寂靜。

“煙淮有問題,寧觀也有問題。”朝曦邊說邊把子赦攬到了自己的懷裏。

“嗯,寧觀似是被什麽纏上了,精氣流逝得厲害。”

“可惜似乎他還執迷不悟?”

“嗯,煙淮有什麽問題?”

“他們不像夫妻,像仇人,哦,準确的說像情敵。”

“……那……”子赦的話還未出口,就被朝曦打斷了,他強勢的把他帶倒在床上,淡淡道:“睡吧。”呼吸就清淺的下去。

子赦無奈,也阖眸睡了。

“有事?”一大早就見寧觀敲開了四游堂的後院門,開門的是那天和掌櫃對賬的白衣男子。

“呃,我來是找子赦兄有事相商。”

“叫我亦白便可。”白衣男子眉微皺,接着轉頭朝院子裏喊到“老狐貍!那小子來找你家畫師了!”

“你先進來坐着稍等片刻。”喊完,亦白便把他引到了一間小小的會客廳裏。

會客廳布置的大氣樸素,還放了幾個讓人耳目一新的盆栽,極是賞心悅目。

“賢弟,不知是有何事?”子赦步入廳堂還未落座便開口問道。

“今日我有位故友來訪,不便宿在客棧,又奈何家中無多餘的屋舍,便想向貴處借地。子赦兄放心!只兩三日便可!”

子赦輕笑,拉過身旁纏着自己不放的朝曦:“這事你可不應該找我商談,要找他才對,他才是店主。”

朝曦周身懶散的氣息陡然一轉,那雙潋滟的狐貍眼裏劃過精芒,不知從何處拿過一把烏木算盤利落一抖,白皙修長的手指搭在上頭,格外吸引人。

“借地無妨,按外頭客棧的價錢算,一間上房五十文一天,熟人價給你折一成,算四十五文,去零頭算四十文,兩天八十文……”骨節修長的手指熟練地撥弄着算珠,發出噼啪作響的聲音,別有韻律。

“當然,你也可以不用給,只要你滿足一下我和子赦的好奇心。”在寧觀變臉之前,朝曦飛快補充到。

“這,到底是要給還是……不用給?”寧觀試探着說。

子赦又是一聲輕笑:“我們怎麽可能讓阿堵物攪了交情,只是希望你能容忍我們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寧觀低嘆:“我明白了,我知道你們不是常人……你們有何想問的?”

子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不知賢弟有何想說的?”

“我……”寧觀魂不守舍的說完,交代了故友之事就匆匆告辭了。

準确的說,寧觀那位精怪故友是一位青丘狐族,朝曦看到這個精致的少年的時候就知道了。

那是一個無論內外都精致的讓人無法挑剔的少年,精致的讓人想不由自主的接近,帶着青丘狐族獨有的氣勢和魅惑。

“我想,你們一定很好奇寧觀。”少年自然的在石凳上坐下,帶着透進了骨子裏的優雅和高貴。

之所以是石凳是因為此刻三人正待在四游堂後院裏,這裏有一株極繁茂的老樹,林蔭下置了一臺石桌和幾個石凳,是個偷閑的好地方。

少年接着笑笑,沒有說話,不知從哪裏拿出了一張泛黃的紙張,小心的放到桌上,動作很是珍惜。

紙上非常工整的寫着一首詩,因為子赦看不見,朝曦索性念了出來:“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悅澤若九春,磐析似秋霜,流盼發姿媚,言笑吐芬芳;攜手等歡愛,宿昔月衣裳,願為□□鳥,比翼共翺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這什麽意思?情詩?這紙有些年頭了,筆跡不是寧觀的。”他拿着紙研究了起來。

“是阮籍的懷詠詩其三。”子赦說。

朝曦好奇的問:“那是什麽?”

子赦微微一笑:“傳說阮籍與嵇康是龍陽伴侶,這首詩是描寫他們的同居生活的。”

少年的眸子裏泛起興味的光:“這張紙我是在煙淮的房裏找到的。”

“呦,你私闖人家女子閨房啊。”亦白的聲音從少年身後突然冒出,他就站在那,輕輕彎下身子湊近少年的耳旁,“你身上有和那小子身上一樣的陰氣。”

“不好意思,我們只是想,你知道遠不只這些,比起陪着你彎彎繞繞,我們更喜歡爽快一點。”子赦的笑溫溫潤潤的。

他是青丘皇族,那時他還有三年才能成年化形。

有一天在他最喜歡的那片花林裏,他看到了青年,幹淨低調的錦衣白裳,安安靜靜的在樹下盤膝坐着,微帶棱角的臉龐,有着細細光芒的眸子。

狐貍團子不由的撲了上去,向占了自己地盤的闖入者示威,然後它撲了個空,它的爪子穿過了青年的身.體,青年那雙沉靜的眸子望向了小狐貍,極溫柔的抱起了它。小狐貍在青年非主動的情況下碰不到他,因為青年早已沒有了生命,他只不過是孤獨飄蕩在世間的一抹魂靈而已,蘊藏着苦痛悲傷的魂靈。

自那天的初遇之後小狐貍和青年漸漸熟悉了起來,小狐貍很喜歡青年,在發現青年一直待在了這棵樹下後下就每天都來纏着青年。

“阿然,被穿過的感覺是什麽?”

“阿然,為什麽你沒有去投胎?”

“阿然,給我講講外面的事吧。”

“阿然,你想起來了嗎?”

是的,一開始的時候,青年的記憶是模糊的,漸漸的,他的魂體才凝實起來,一點一點想起來自己的過去。他在樹下坐了三年,三年,恰好是小狐貍将要化形的時間。

小狐貍,不,現在已經是一個眉眼精致,氣質飄然的少年了。

他滿懷期待地沖向樹下的青年,分享成年的喜悅,卻看到那隽雅的青年望着他淺淺的笑,那笑是小狐貍無法理解的。

明明是笑,比哭泣更加苦澀悲傷。

他說:“我都想起來了,小狐貍,我叫陶然。”

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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