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溪流之淚

加爾還未走近, 已經能夠看見雪地上迤逦而來的金發。黛薇正跪在傷員身邊, 手指撫過燙傷之處,溫柔的藍色慢慢治愈着傷口。

加爾等到她停下時才靠近。

黛薇的神色有些疲倦, 她對加爾笑了笑, 起身與加爾往一旁去。晴陽下的森林還是很冷, 東北方冰脈的寒流沖擊着這裏,加爾踩在雪上, 手指因為寒冷而蜷起。黛薇的薄紗長裙露着赤足和小腿, 這讓加爾看起來更冷了。

“如果您不介意。”加爾遞去圍巾。

“謝謝。”黛薇微俯首,繞上的圍巾。深色的線織圍巾是梵妮的作品, 他們每個人都有, 加爾很喜歡, 因為它能抵擋深夜強風的傾灌。圍巾讓黛薇顯得眉目更加清晰,她含笑的模樣總會流出溫柔的感覺。她對加爾說,“我想要見你,為上一次卡薩的魯莽道歉。”

“不必在意。”加爾輕松地笑, “博格也已經忘記了。但我很奇怪, 精靈不像是如此在乎血統的種族, 你們對博格的态度不太友好。”

“直白的提問。”黛薇的下巴埋進圍巾,“……他們只是讨厭夏戈。”

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僻靜之處,藤蔓交織,在樹木間架成秋千。黛薇坐下來,并且示意加爾坐在旁邊。

“我以為在這裏夏戈是人見人愛的模範。”加爾搖晃起來,他蹬着地面, 再擡起雙腳,專注地玩,“希望您不會覺得讨厭,我對他稍有研究,看了很多的故事和畫本。人類對他的崇拜已經達到神的高度,每個故事都在放大他的光輝,狂熱充斥在字裏行間。真難相信在這裏有人會讨厭他。”

“狂熱只是短暫的。”黛薇也輕輕晃起來,“人們相信一個完美的故事,崇拜一個完美的人,就會想要更加了解他。他們盯着夏戈的一舉一動,分析他的面部表情,解讀他的每一句話,他像是透明,活在萬衆矚目中并不是輕松的事情。”她靠着藤蔓,望向遠方,“我一直生活在森林,闊別河是我能夠走到的盡頭……他為精靈帶來了衆多的目光,這不是好事。”

有一天精靈站在闊別河畔吟唱,奔跑過邊界。淺水沒到了她的小腿,她的白色裙擺被水撫動,金發滑落肩臂,笑容讓藏在雲端的真神沉醉。騎士帶着佩劍經過這裏,他的英俊讓精靈放下警惕,他為這一眼而心動,就連靈魂都匍匐下去。然後他為了得到這個精靈抛妻棄子,背叛真神,一意孤行。

“戀情的甜美令人沉溺。”黛薇說,“欺騙一開始就已經掩埋,我愛他,直到現在。可是他的話語摻雜謊言,他早已不是自由之身,他的身體和心靈都應該屬于他發過誓言的伴侶,而不是我。”黛薇撩起金發,這讓她看起來有些迷茫,“他欺騙我……他欺騙精靈的忠誠。我也許一生只會愛上一個人,我将為了一場戀情付出心髒,哪怕對方是個壽命短暫的人類。我付出了我的全部,精靈讓他進入了森林,他成為了我們的家人。”黛薇松開手,金發滑下去,“當博格出現在我的生命中,這是多麽令人幸福的事情,哪怕他的父親萬衆矚目。可是我卻發現他早有妻子,塔伯已經四歲了。我們與斯托克有過宿怨,随着時間而淡成漠然,雙方一直隔着闊別河不再相見,夏戈是我最沖動的迎接,卻在最終化成一場令人發笑的騙局。”

精靈如此痛恨欺騙。

博格在降生的那一刻就要直面沖突,他是逼仄空隙間誕生的悔恨、欺騙、痛苦以及唯一的溫柔。

“博格不能留在森林。”黛薇對加爾小心翼翼地露出笑容,她扶着圍巾,“他那麽小,殺死一個嬰兒對于任何人來說都輕而易舉。精靈不是聖潔完美的種族,我們也有怨恨和嫉妒。虛弱讓我變得有機可乘,狡猾的彌森奪走了精靈的溪流之印,猜疑彌漫在所有人的目光裏。我必須送走博格,他不能留在我身邊,哪怕他還不會說話。理查德是位正直的騎士,我本想将博格托付于他,可是他先接納了塔伯,為斯托克拒絕了我的請求。”

博格在襁褓之中時進入聖弗斯,可是這裏并沒有能夠撫養他的人。老國王擠壓出僅剩的善意,将他留在王宮,看着他睜開與黛薇相似的藍眼。他們将惡意和憐憫混雜于每一刻,博格的金發越來越耀眼,他也越來越不像父母中的任何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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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讓人不開心的故事。

加爾對于夏戈的感情史沒有任何興趣,他追随而來只為找到自己唯一的真相,以及夏戈背叛朋友的理由。但是加爾在意博格。他也許能夠對博格說出“離開我我就會忘記你”的話,但這只能代表他已經深陷其中。記憶是可怕的東西,對于漫長壽命的魔王而言更是如此。

所以他不會讓博格死亡。

就像博格不會松手,加爾也不會松手。糾纏就是要相互捆綁,哪怕已經緊緊貼在一起變得有些窒息,也沒人會率先松開。有時候“主人”即為“俘虜”,游戲也會讓人逐漸分不清到底誰是主人誰是俘虜。

他們之間的占有欲從來都不是單方面。

“也許我應該對這個故事做一點評價。”加爾停下搖晃,“但容許我說抱歉,他老爸真是渣滓,各種意義上都是。我聽說騎士之所以能夠稱之為騎士,是因為忠誠守護之物。夏戈忠誠的對象是誰?他的主人起初是安克烈,在他獲得烈火中燒之後,他抛棄了朋友,拿走了魔王心髒,緊接着路過闊別河,抛棄了安克烈和斯托克,抛棄了妻子和兒子,奪取了您的愛情。然後,他又抛棄了愛情,選擇為人類維系岌岌可危的聯盟關系。但這是誰的錯?他一開始就不該去北端,管好他的浪漫和心髒才是他必須要學習的事情。說真的,我看到歌頌他的詞句都快要吐出來了。拜托了,吟游詩人能否先洗幹淨他們邋遢的頭發,再讨論他們的夢?他們的面包屑都掉進了墨水中,導致他們的筆因為堵塞而變得混亂又蒼白,為了夏戈的臉蛋都能寫滿三頁廢話。他很帥嗎?得了吧,比起魔王他差得太遠,而且身材也不是特別好,腿也沒有博格的長。我還想說一說誇他握劍姿勢的人,聽說國王讓人把夏戈的這個姿勢立成了雕像?喔,他們不會覺得眼睛酸痛嗎?要是誰敢在我家門口立這樣一座雕像,我會揍得他痛哭流涕。”加爾捂着胸口看向黛薇,綠眼睛真誠道,“我想這麽對您說,我的意思是,您真的很美,把他像清理雜物一樣從腦海裏掃出去,他既不英俊也不可靠。我一路聽到了很多人講博格的壞話,您知道嗎?他們把博格叫做雜種。”加爾挑眉,“安克烈是天父和岩漿之母的兒子,雜種?真是有勇氣的稱呼,他們怎麽不把這個詞扔到火神臉上去。還有那句‘博格将一生被夏戈的光芒埋沒’,夏戈有什麽光芒?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說法。博格很好,博格很完美,博格必将走在自己的道路。”

“你覺得博格很完美?”黛薇小聲說,“可是我聽矮人說他有一些不近人情。”

“那一定是暗戀博格被拒絕後的報複之言。”加爾再次晃動起來,“開玩笑。但我确實覺得他很完美,對于我的伴侶而言,不會有人比他更加合适。您能指望深陷熱情的伴侶正常回答您的疑問嗎?不能的,我就是被他遮蔽了雙眼,變得頭腦不清。可這感覺很好,人們說的戀愛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嗎?”加爾忽然嘆氣,“我也為此感到恐懼。”

“是這樣嗎?”黛薇感同身受,“是的,陷入戀情就是這樣,恐懼和甜美一同存在。”

可是不僅僅是這樣。

加爾的恐懼除此之外還另有原因。

他沒再深談,而是從善如流道,“您笑起來很美。”

“你一定讓博格感到很開心。”黛薇說,“我能見到他的機會很少,每一次他都不開心。他的笑容偶爾會像彌森,目光卻很冷。”

“他确實……”加爾想起與博格的第一次見面,“看起來非常危險。”

黛薇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她的笑容增加,甚至被加爾逗出了聲。她說,“他沒有叫過我‘媽媽’。”

“他也沒有叫過我……伴侶應該如何稱呼?他總是會叫我‘加爾’。笨蛋!這個名字并不稀奇。”加爾說,“我會想讓他叫點別的,更親密的稱呼。”

黛薇笑着再次晃起來,“他會嗎?嚴肅的兒子。”

“他其實并不嚴肅。”加爾說。“相反,作為伴侶,他是最熱情的那一種。我以前從沒想過我會喜歡這一款,但我确實……”加爾笑了幾聲,“很糟糕,被迷得神魂颠倒亂七八糟。”

“他也許能成為好爸爸。”黛薇說。

“爸爸?不,這一點更糟糕,他恨不得把幼崽扔出去。”加爾說,“鬥篷也會亂丢,悶住幼崽也不知道,或者他知道,只是懶得再動。愛喝酒不會醉也許是個技能,但酒瓶會堆積在桌子上。不要看他出門戲弄別人時游刃有餘的惡劣,他實際很愛撒嬌,每次都撒得不動聲色,可我就是知道。”

“聽起來很好。”黛薇說。

“我希望這種生活能夠久一些。”加爾說,“但這只是‘希望’。”

“不要氣餒。”黛薇握起加爾的一只手,正色道,“不要放棄,加爾。希望眷顧所有人,你一定也能得到應有的東西。你們已經是伴侶,這樣的生活随時都可以實現。忙碌只是暫時的,想想以後吧孩子。你們會很幸福……只要在一起。”

只要在一起。

加爾有一秒鐘真實地感受到了害怕,不知道為什麽會害怕,但這感覺就是潛伏在他心底。他眨眨眼,露出笑,“當然。”

“我看到你們沒有戒指。”黛薇拉開加爾的手,放進一對戒指,“這是我今天想要見你的真正原因。”

一對漂亮的戒指。鑲嵌的蔚藍色很像博格眼睛的顏色,細環顏色很深,看不出材質。但當它們落入掌心時,加爾忽然感覺渾身一輕,胸口的樹人眼淚似乎都變得更加溫暖。

“溪流之神哭泣過兩次。一次是諸神紛争,一次是王國亂戰。她的眼淚化作精靈的寶石,賜福随之降臨在闊別河畔。這對戒指曾經是精靈的真愛枷鎖,但後來我将它給予了夏戈,讓它從此被精靈拒絕,成為無主之物。”黛薇合上加爾的手指,“它有一點小作用,希望以後幫得上你們。”

“……謝謝。”加爾擡起頭,認真地問,“順便一提,您需要獨角獸嗎?超可愛的那種。”

加爾蹲在窗底下,戒指藏到了兜裏。

原本只是想抽空求個愛,現在必須要向博格求婚。可是人類求婚該做什麽?魔王求婚該做什麽?加爾完全不知道。冬天不太好,加爾不喜歡冬天,有點冷。也許春天更好?沒錯,春天很合适,天氣回暖,生機勃勃。他可以找塊草地,或者花叢?需要堆滿寶石嗎?水晶怎麽樣?告訴博格,跟他生活不用愁錢,他其實很有錢,魔王當然有錢!他有寶藏!不夠還可以問伊諾借。向博格求婚需要多少金幣?問問梵妮吧,或者格雷也行。要請大家一起見證嗎?還是不要了,博格害羞怎麽辦。

加爾擡手掩住鼻尖,面無表情時耳朵有點燙。

求愛啊……

要不要告訴肖恩,深淵總要通知一下。王座需要加寬嗎?可是博格似乎不會樂意長坐在上面。要回深淵的話還得準備禮物,伊諾一直想要個圍裙,龍總是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夠親自煎雞蛋。傻孩子,別想了,怎麽可能呢。但是圍裙也許能讓它開心,開心就會接納新朋友。挽發女妖們一定會唱歌,蛇人會為此頭疼……蛇人。

想到蛇人加爾就會想到下落不明的卡蘿,然後不可避免地想起葛蘭。

高漲的感情逐漸褪去,冰涼從四肢爬回來。加爾靠着牆壁坐下,緩慢地呼出口氣。

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

窗戶突然被推開,一杯熱飲貼到臉頰邊。加爾仰頭,正對上博格撐在窗沿,俯看的眼睛。

“你的眼睛真好看。”加爾擡手握住熱飲和博格的手指,看着他。

“謝謝。”博格輕刮了加爾的臉頰,“可愛的家夥。”

“我去的時間久嗎?”加爾問。

“非常久。”博格回答。

“唔。”加爾點點頭,喝了口熱飲,“難怪。”

“難怪?”博格問。

“我一直在想你。”加爾後靠,對着博格眨了下眼,“寶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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