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嚴冬風雪

荒野。

杜德從巢穴中探出頭, 耳朵頓時被風雪吹得擺動。他抱住頭, 裹上了絨帽。荒野正值冰封千裏的嚴寒期,此時除了長牙巨獸能夠行動, 其他野獸都會在洞穴中沉睡。鼠人今年的存糧很少, 他們必須想辦法捕殺長牙巨獸當作食物。

鼠人伏貼着地面行動, 在風雪交加中感受着地面的震動。長牙巨獸體積龐大,正披着飛雪緩慢移動。它們成群結隊, 想要通過這裏去往萬智森林, 靠近深淵氣溫會有所緩和,在迷失峽谷前有一片肥沃草地。

杜德的手臂上纏着荊棘草繩, 他們通過地下挖掘的狹窄通道尾随長牙巨獸, 已經到達了荒野邊緣。風雪讓眼睛無法正常睜開, 寒冷中杜德蹲縮在土石之後,向其他人打着手勢。鼠人立刻匍匐湧出,矮小的身形靈活地穿跑在巨獸的腳邊,落單的長牙巨獸被草繩綁住了後腿。巨獸的一只腳被拽陷地面, 它仰頭嘶聲, 被絆倒在地, 冰雪陡然迸濺亂飛。杜德順着巨獸的腿飛奔而上,粹了麻痹汁液的匕首插進巨獸的脖頸處,厚實的皮毛堅硬,幸虧匕首帶了肖恩的咒陣。巨獸哀聲,頭重砸在雪中,向前方的隊伍發出求救聲。

“拖後!”杜德跳下去, 翻滾一圈,向後奔跑,“快拖!”

鼠人們黑壓壓地奔跑,巨獸被拽着後退。它的哀聲逐漸微弱,變成急促的喘息。前方的領頭獸忽然回頭,發出憤怒的咆哮。長牙巨獸們調轉方向,狂奔而來,踩踏着地面劇烈震動。杜德被震得翻倒,鼠人亂作一團。

杜德爬向雪下的窄洞,可是洞口被巨獸們的奔跑震塌。冰雪讓土壤堅硬,重新挖掘顯然來不及了,杜德只能爬起來繼續奔跑。

巨獸雖然行動緩慢,卻因為體型龐大比矮小的鼠人更容易在積雪中奔跑。杜德已經被積雪埋沒,他游泳般的向前劃。被激怒的巨獸已經到了身後,它擡起前腿想要踩死這只老鼠!

冷風和大雪統治的天空突然傳出長嘯,更加龐大的陰影飛越陰雲上方,所有生物都在這一聲長嘯中顫抖。火焰噴灑,尖銳的爪猛然抓住了巨獸的背部,雙翼騰風掃開大雪,再陡然振動,巨獸竟然被拽離地面。龍仰頭嘶吼,火焰騰掃周圍。

杜德手腳并用地向後爬,他抖着手,縮起尾巴,看向龍。赤紅的龍瞳倏地出現在眼前,杜德渾身冰涼,他不再大口喘息,而是舉起雙手,不敢再動。

伊諾噴灑着鼻息,對這小小的鼠人并不在意。爪下的巨獸還在掙紮,伊諾直接垂頭咬住巨獸的脖頸,猛甩出去。巨獸被撕裂的皮肉讓血腥味流竄,它在微弱的哀聲中抖動四肢,徹底死掉了。

龍背上出現漆黑的铠甲,惡龍騎士猙獰的铠甲凸着刺,他掏出了洋蔥球,加爾正在叫他。肖恩擡手打開面罩,露出臉來。洋蔥球不能傳遞虛影,它只能錄下聲音再一顆一顆的傳送。

“兄弟。”洋蔥球中,加爾的聲音有些沙啞,“我會在一周後去往聖弗斯,讓城市中的蛇人準備好,這一次行動緊急,我會讓他們順利離開。你需要在北方做好接應路線,鼠人的防禦工作也必須在春天到來前完成。馬上要下雨了。”

“暴風雨”是加爾給這次行動的稱呼,目标地在聖弗斯,他們已經在王國內埋藏了很久。

“我收到了,兄弟。”肖恩擦了擦洋蔥球,讓聲音錄得更清晰,“聖弗斯裏的人随時待命,我會通知他們等待消息。你會回來一趟嗎?我可以讓伊諾去接你。好了伊諾,來給陛下打個招呼。”

龍轉過頭,湊近一些。可它太大了,也不會說話,只能重重哼幾下,尾巴掃動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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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也希望你能回來一趟。有關的心髒的事情你有計劃了嗎?如果有,請務必提前告訴我。”肖恩被暴雪幹擾了錄音,他只能掐斷剩下的話,簡短道,“另外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好,你感冒了嗎?兄弟,魔王感冒了嗎?”

伊諾鼻子裏發出嗤聲,肖恩關掉了洋蔥球。他的笑容很短暫,對下邊的杜德指了方向,就重新扣上了面罩。這幅铠甲沉重,毫無美感可言,與他的面容截然相反。當肖恩完全被它包裹時,他的一切都會隐藏其後,變得冰涼,像是沒有情感的真正惡魔。

伊諾又垂頭,對杜德噴了下氣,看着鼠人被它噴翻在雪地,才愉悅地舒展雙翼。杜德被雙翼扇動的大風吹向後方,他抱着身體躲避,龍已經再次起飛。

暴雪陡然被劈開空隙,陰雲兩分,龍破雲沖出,嘶吼着飛離這裏。

杜德擡臂擋着臉,卻沒法控制自己追望的目光。

聖弗斯。

西格提前回到了家,可他推開房門時卻沒有看到人。桌上還散落着豆子,說明不久前卡蘿還在這裏。

“卡蘿?”西格嗅出不同以往的氣息,他放慢腳步,靠近卧室,“你在嗎?”

屋裏有刻意緩和的喘息聲,但這沒有逃過西格的耳朵。他雖然離開了聖騎士團,卻沒有停下鍛煉。他提起了警惕,手緩緩推開房門。

嘶聲立即響起,蛇尾瘋狂地對着他拍打。西格被迫擋住臉,卻在空隙中看清怎麽回事。

“安靜,安靜!”卡蘿極力安撫着暴躁的蛇人,她雙手按在他的胸口,制止他想要撲起來攻擊的動作,“不要動!安靜,安靜下來。他不會碰你,我保證。西格,退後,退到桌邊去!”

西格如願後退,他甚至擡起了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攻擊性。屋內的血腥味充足,蛇人脖頸上的玫瑰刺青被刮掉,他胸口也流淌着鮮血,正起伏劇烈,尖細的瞳孔盯着西格。

“很好,很好……現在收起尾巴好嗎?把它藏到床底下去,它太占位置了。保持呼吸,沒事的,這裏很安全。”卡蘿放柔聲音,她緩緩向後游動,退到西格身邊,用尾巴關上了門。

“……你帶回來的朋友?”西格躊躇着開口。

“不是。”卡蘿摸着腹部,對西格說,“從妓院清理出來的……他們把他扔在了垃圾場,認為他快要死了。可我不認為他會死,他很強壯,能夠活下去。”她看向西格,乞求道,“我們留下他好嗎?”

“……卡蘿。”西格艱難地說,“我們沒辦法養活他,家裏的食物不夠。”

他們維持生計的經濟來源是西格的鐵匠鋪和卡蘿的編筐,冬天已經讓他們過得很艱苦。因為懷了寶寶,西格必須保證卡蘿能夠吃到足夠的肉,這并不容易。

“把我的那份讓給他。”卡蘿紅了眼眶,“求你,讓他留下來。冬天會讓傷口惡化,在外面他真的會死掉。”

“你要為寶寶提供足夠的營養。”西格說,“你不能讓出你的那份。”

“把他送出去。”卡蘿說,“他今夜就會死。這裏到處都是男人,酒鬼在深夜出沒,他們看見他會怎麽做?他們會拖着他去往偏僻處!求你,求你,求你西格!留下他,哪怕只是暫時的。”

西格在她的乞求中讓步,他放棄了堅持,垂下手,“……只是暫時。”

晚飯卡蘿讓出了自己的一半,給蛇人擦幹淨了傷口,他刮爛的後肩看起來更加慘不忍睹。胸口的血跡應該是人類的,卡蘿檢查他的嘴巴,看到了斷掉的毒牙。

西格一直在桌邊,偶爾會與蛇人視線交彙,這讓他感覺很不好,因為那目光充滿暴虐的仇恨。飯後他離開了房間,将蛇人拖拽時留下的血跡一路掩蓋掉。當他走到垃圾場時,還能看到幾具屍體。

他閉上眼,甚至沒有勇氣去看第二眼。

醉鬼撞過西格的肩膀,罵罵咧咧地啐出濃痰,提着酒瓶搖晃離開。西格用鞋底碾擦掉最後的血跡,快步往家裏去。

他們平時很小心,卡蘿在家裏都會罩着鬥篷。貧民窟并不會比貴族更加仁慈,起碼在對待蛇人的态度上不會。西格将院子修得很結實,不讓窺探的目光有機可乘,他甚至拒絕了姐姐的看望。

卡蘿并不想要這個孩子,認為他是污穢、肮髒的象征,可是西格覺得他是無辜的生命。兩個人為此争執過,但因為沒有人知道如何拿掉他,卡蘿才留下了他。

西格跨進院子時,突然聽到了內屋的動響。他幾步推開門,看見卡蘿的尾巴正在胡亂掃動,卧室裏有碰撞的聲音。蛇人咬住了卡蘿的手臂,糾纏住她的腰身,将她按在地上卡住了喉嚨。

“滾開!”西格擰開蛇人的手,他用肩膀重撞在蛇人側臉,“你在幹什麽?!”

“人類的孩子。”蛇人嘶聲,尾巴撞打在床柱,“她懷了人類的孩子!”

“你瘋了嗎!”西格拖開蛇人,卡蘿才得以喘息,她快速後縮,抱緊自己。西格壓住了蛇人的尾巴,将他的頭部掼向另一邊,死死固定在地上,“那不是她的錯!”

“我沒有責怪她!”蛇人紅着眼睛抖着聲音,“但那是人類肮髒的血統!蛇人不該留着他!弄死他!抛棄他!蛇人的身體不該為人類孕育後代!”

“你瘋了嗎……”西格愕然道,“她也會被你掐死的。”

“她回不去了!”蛇人粗聲喘息,貼着地面看着卡蘿,逐漸哽咽道,“愚蠢!她已經回不去了!帶着人類的孩子,當她跨出這裏,蛇人就會撕碎她!”

卡蘿咬着唇,尾巴蜷縮,轉頭貼着窗簾,肩頭顫抖。

“……瘋子。”西格手上力道加大,他對蛇人警告道,“不要再碰她!你們應該來找男人,來找格林人,甚至來找我!而不是對自己的幸存者發洩!聽明白了嗎?不要再碰她!”

“生命如此痛苦。”蛇人哽咽斷續,他啞聲說,“你留着她的生命,也只能讓她面臨更多的痛苦。蛇人不會再接納她,她已經失去了歸宿。”

“就因為她有了孩子?”西格的憤怒來得波濤洶湧,他将蛇人提起來,“你們該去撕碎倫道夫!撕碎這條路上的每一個人!現在就去!現在!愚蠢的魔王該到這裏來!惡龍騎士呢?讓他們來,快一點!你們已經瘋了!我不管蛇人怎麽想,但你們別想碰卡蘿,她沒錯,她沒有錯!我說她沒有錯!”他松開手,退後到卡蘿身邊,“這是我的孩子,他和他的媽媽現在都歸我管。不論是蛇人還是人類,誰都別想碰他們。”

西格握住了屹立守衛,重劍橫擋在狹窄的空間中,像是劃出了一條界線。他混亂的呼吸沒有平複,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憤怒,他和卡蘿僅僅只是朋友。

還是他單方面認為的朋友。

垃圾場的屍體淤青斑駁,在此刻反複出現在腦海。西格抱住頭,埋進雙膝間。在蛇人和卡蘿的哭泣聲中,他突然感覺十分難過,這難過帶着巨大的無力感擠壓在心頭,讓他緊緊扒着自己的頭發,低聲嗚咽。

要怎麽做。

他要怎麽做。

這個世界已經是這個樣子,他到底能做些什麽?為了誰?

他就像這把重劍,被裹上了繁瑣厚重的布條,在無法呼吸的掙紮中被遺忘。“屹立守衛”是這樣孤獨,西格睜開眼,覺得自己站在黑暗中,也是這樣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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