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不同尋常
重劍被踩住, 西格抱緊懷中的卡蘿, 退後一步。他還記得這張臉,在冰湖城外, 那個從天而降的年輕人。
加爾的影子像是即将會匍匐下身軀來兇惡撕咬的野獸, 他對西格再一次說道, “把卡蘿給我。”
“不……”西格扳着重劍,劍身逐漸直立。
西格陡然被提起來, 是真的“提”起來。加爾背後的理查德策馬奔來, 劍鋒正擦破狂風直削加爾的後頸,西格一手幾乎要環不住卡蘿, 他扯着衣領, 艱難地喘息, 看向加爾後方的理查德。加爾躍了起來,他落地時雪被一掃而空,緊接着西格的重劍輕易脫手,落入加爾的掌心, 那看似笨重的大劍被他單手拎了起來, 猛砸向後方。
盾牌一般的大劍釘入地面, 與理查德的劍鋒嘭聲相撞。以重劍為界,崩裂剎那形成,理查德必須轉身拖出滑掉入縫隙的人類,這讓他被拖住了後腿。
加爾根本沒有停留,他就提着西格,憑靠驚人的臂力攀躍上高屋頂, 迅速消失。
理查德愕然地看着崩裂的地面,天空電流的碰撞聲震耳欲聾,他的馬已經顫栗不止。他的目光緊追加爾而去,突然強行勒馬,直奔王宮。
“連通教皇。”理查德在疾策中命令,“讓騎士團今晚就進入王宮。”
西格被冷風刮得閉上眼睛和嘴巴,放棄了掙紮,用力地抱住卡蘿。濕滑的血在寒冷中變得異常黏稠冰涼,他緊緊環住卡蘿。但這速度依然快到令他震驚,僅僅是幾個深呼吸,他就被摔在門上。
卡蘿已經被接走,西格撞得木門破裂,他滾在地上,有一瞬間喘不上氣,可他的眼睛立刻追上了對方。加爾一腳踹在他的腰腹,西格張口嗆血,他反手緊扒住加爾的腿,粗聲道,“把她還給我、給我!”
加爾卡住西格的後頸,将他猛掼在地面。西格抵擋的肘臂被撞得青腫,他覺得脖頸被卡緊,手臂撐滑在地面,話語都被窒息感阻斷。
“加、加爾……”梵妮的椅子被摔翻在地,她抱着身迅速退到牆邊。
“你最好現在開始祈禱。”加爾拇指抵轉過西格的臉,他目光陰冷。
西格被砸出的鼻血淌下去,加爾松開他,抱着卡蘿踹開爛門。梵妮難得一見地手忙腳亂,她抱着藥箱,追了進去。
“傷在脖子,後背也有擊打痕跡,還有尾巴。冷靜點加爾,現在讓開,我用藥劑……我的天!她懷孕了……”
西格趴在地上,手臂撐起身,垂頭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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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松開她。”加爾握住卡蘿已經冰涼的手,“聽着梵妮,我不能松開她!她只有靠近我才能再次呼吸!”
“如果你是指你的治愈能力,我得告訴你那沒用。”梵妮扒開卡蘿的衣物,脖頸上的傷口已經淌紅了她半身,“還記得上一次嗎?博格靠近你都沒有用!它只會修補你一個人。”
“是樹人眼淚。”加爾一把扣住梵妮的手,拽向自己的胸口,“它能治愈蛇人!它原本就是為了蛇人而誕生!”
“噢驚人。”梵妮掙脫手,從藥箱裏抽取藥劑,“但我說了那沒用,加爾。”她低着頭飛快道,“它修補你已經臨近枯竭,根本沒辦法再幫助別人。就算把它從你胸口挖出來也沒用!”她被藥劑瓶割爛了手指,暴躁地踹了腳一旁的桌子,忽然擡頭對加爾,罵道,“媽的,你好好看看她!加爾!她已經死了。”
“那就挖出來。”加爾說,“從我胸口把它挖出來!”
藤蔓從地面沖出,緊勒住了加爾的手臂。梵妮拽過加爾的領口,拖到眼前,“蠢貨!她已經死了,死在這裏的蛇人太多了,你每一個都能救嗎?你做不到!”她狠狠推開加爾,“拿熱水來!兩個人我總要拉回一個。”
梵妮綁起了頭發,散發溫度的燈花從地面長出來,為她照明。卡蘿蒼白的臉頰上還有西格撫過時留下的血跡,女孩兒的睡顏透露着不安,她已經停止了呼吸。梵妮額頭的汗被綢帶一般的卷寬葉擦掉,她鎮靜地動作,努力保證不讓手指顫抖。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當梵妮停下時,房間寂靜一片。血腥味太厚重,像鐵鏽攀生在胸腔,讓人也變得遲鈍。
“……收拾一下。”梵妮在臂推高眼鏡,疲倦地低聲,“你得想辦法保證溫度,讓他們活下來。”
兩顆蛇蛋躺在絨布中。
加爾一直握着女孩兒的手,他俯下首,頹唐地埋進雙臂間。
西格是被踹醒的。他頭昏腦漲,眼睛酸痛,趴在地上不知什麽時候昏過去了。背上被扔下絨毯,一杯熱水放在了身邊。
梵妮翻了好久,才找出被壓斷的煙。她雙腿收到椅子上,頭發重新散下來,躍動之火擦了幾下才亮起來。她深深吸了一口,垂眸看向西格。
“那個女孩兒是你什麽人。”
西格貼着地面,喉嚨幹澀,過了好久才回答,“……朋友。”
“是嗎。”梵妮後仰頭,看煙霧向上揮散,“我以為是伴侶。你最好對加爾說明白,否則死亡将遠離你,他被怒氣吞食時與博格如出一轍,他們的懲罰永遠不是‘死亡’這麽簡單。”
“……卡蘿去了哪裏。”西格眼睛腫脹,看不清地面。
“永生之地。”梵妮聲音微啞,她緩慢地吐出煙霧,“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她離開這裏,去往真正的永生之地。不要擔心,那兒有她的父親。她會重新留長漂亮的銀發,恢複細嫩的肌膚,甩動着她色澤完美的尾巴,在森林中被男孩兒們愛慕,在陽光下尋找她丢失的水晶扣。”
西格的眼淚敲在地面,一顆一顆,流淌成傷痕。
“你一定覺得不公平。”梵妮說,“多麽不公平啊,這垃圾場一樣的世界。今天離開的是一個女孩兒,因為她和你有過交集,所以令你心痛哭泣。可從夏戈離開深淵起,北端每天都在喪失女孩兒,不僅是女孩兒,還有男孩兒、女人、男人,每一天。我記得你,小子。那一天你救下了倫道夫,用你誇張的重劍。”梵妮嗆笑,她拿下煙,臉枕在膝頭,“可笑的家夥,你當時想要得到什麽,人們的稱贊還是他的感激淋涕?你這個虛僞、自私的家夥。你被他欺辱過吧?有反抗嗎?懦弱的男孩兒。現在喝掉那杯水,爬起來吃東西,去拿回你的劍,然後找事情做。”
梵妮掐滅煙,別開頭發,起身往外走,“我果然不喜歡抽煙,對嗓子不好。雖然我不會唱歌,但嗓子依然重要。還有太多的事情沒做完,如果因為死人而停下腳步,那麽不如一起死掉。留下的人總要戰鬥,這些麻煩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她下了樓梯,西格聽見了她哼着斷續的曲調。梵妮的聲音并不柔美,但在這斷續的無名調裏,西格喝掉了熱水,爬起了身。桌子上還留着面包,他眼淚還沒有擦掉,只能恍惚地全部塞進嘴裏。
身體裏空缺掉的部分,在呼吸間刺痛難忍。想要閉上眼睡一覺,再也醒不過來也無所謂。想要去永生的地方,将這些紛争和仇恨都抛開,把家族傳承和持劍誓言都丢掉,讓身體和靈魂都變得輕飄飄,再也沒有困擾和痛苦……但不能。
人總要為某些獨特的信念而繼續前行。
博格踩住了蛇人的尾巴,他拖起對方強壯身軀,撞在鐵網。
“屠殺是你下的命令。”博格說,“領導者?肖恩恐怕也沒有提過這種建議,你的自覺将蛇人暴露無遺。”
“你們屠殺了我們。”蛇人舔過鮮血,對博格露出毒牙,“我們為什麽不能給予相同的禮物?蛇人的慘叫徹夜不息,而這裏的人類僅僅只經歷了一瞬間,與我們承受的痛苦根本無法相提并論。你在害怕嗎?”他伸頸,“人類。”
博格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咽喉,将他抵高了頭。冰涼的觸感壓迫着呼吸,蛇人咳出聲。博格微仰頭,黑發讓他的笑容更顯兇狠,他說,“怕到雙手發抖,感受到了嗎?你該叫我‘朋友’。”
蛇人逐漸無法呼吸,他的尾巴被火焰碾壓在地。博格打量着他的神色,“刺激嗎?被釋放出籠的野獸,奔跑在這無人抵擋的樂園,盡情發洩你的怨恨。但你應該時刻銘記‘朋友’的勸告。我希望你能聽話。”火焰在鱗片上燙出細煙,博格說,“起碼在這裏,管好你無處不在的仇恨。”
“……聽話。”蛇人嘶聲,“我們将不再逆來順受!”
“随你便。”博格松開他,腳踩在鐵網,“我怎麽會管你的想法?朋友,我只負責讓你在我面前老實收起毒牙。別給我添麻煩,也別給真正的行動派添麻煩。你要知道,你‘将不再逆來順受’,源自于別人的負重堅持。”
火焰撤離時,博格再次看了他一眼。
“……暫時。”蛇人拽着領口,看着他,生硬道,“……好的,朋友。”
博格進入房間時有些暗,加爾躺在床上。夜晚又來了,博格脫掉了沾染血腥的大衣,滑進了被子,從後籠住了加爾的眼睛。
加爾抱着兩顆蛋,貝兒就趴在床頭。誰也沒說話,他似乎在難過時反而會變得不善言辭,表達痛苦對于加爾而言是件不存在的事情。
他沒有人能說。
他也不能說。
魔王在心髒被挖掉後,也只會對肖恩說“看好家”,而不是“我他媽快死了好痛”。
加爾的背部貼在博格的胸膛,溫度正好。他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像是很認真地在睡覺。但博格知道他沒有睡着,那種難過消沉的心情讓他的尾巴都消失不見。味道中的甜膩淡了不少,他的手握起來也有一些冰涼。
天快亮的時候加爾反握住了博格的手,環形物被無聲地推到了中指。他握着博格的手,起身吻在博格的鼻尖。博格的藍眸在黑發下看着他,加爾深呼吸,一如既往地露出笑容。
“早上好親愛的,今天是個好天氣。過了今天,我們都能回家了。”他猛拍了雙頰,将蛇蛋裝進絨兜裏,挂在了貝兒的脖頸下。貝兒絨毛遮擋,那裏很溫暖。
“看好他們。”加爾拍了把貝兒的腦袋,“你是個姐姐了。”
“王宮是你的專場。”加爾穿上外衣,轉頭對博格說,“帶我進去吧,博格,我們去拿回東西。”
“報酬。”博格撩開額前的頭發,從後壓在加爾身上,“傭兵不免費。”
加爾偏頭和他接了個吻。
博格擡手扶住加爾的後腦,指間的戒指蔚藍亮眼。
蛇人分為兩部分,從荒野而來的強壯者組成先前的突襲隊,要在波動中潛去草地毀掉格林人的堡壘,從妓院出來的情報者由肖恩特制的馬車帶離這裏,随同保護的是游離傭兵團,負責通信的是洋蔥球,後方鼠人正在荒野建立新的防禦工事。撤離的這部分不是問題,偏偏留下來的成為了難題。恐怕經過這一次不僅是理查德,就連普通民衆也會察覺蛇人正在做某些事情。加爾一直避免正面沖突并非沒有考慮,人類的任何紛争都有可能在面臨同一威脅時握手言和,這會讓已經沒有多餘戰鬥力的北端深陷困境。
時間已經不能再拖,加爾必須拿回心髒,這也是這一趟旅途的最終目的。心髒就在王宮,還有博格的烈火中燒。但犄角遲遲沒有消息,僅僅只能知道它離開了草地。拿回心髒就需要拖住寂靜冰脈的教皇,肖恩為此停留在北端。
蛇人的撤離做得很隐蔽,得益于羅珊娜被關押,格林人被掐斷住喉嚨,失去了王室的關注,又有洋蔥球堵塞消息,讓這一趟王國大撤離非常快速。聖弗斯上空的咒陣已經停留了許多天,它吸引了神殿的全部目光,而現在,巫師也該來了。
凱蘭留了下來,成為連通加爾與突襲隊的中樞。她在一早就和突襲隊一起離開了聖弗斯,由梵妮的蘑菇送往草地。如今羅珊娜被困聖弗斯,倫道夫不見蹤影,草地正是空虛之時。蛇人不擅長應對巫師,接下來聖弗斯的問題全部交給加爾
一直以來混亂無序的北端正在連接成網,每個種族都在盡其所能。沒什麽用處的肖恩和魔王也逐步顯露核心的重要性,這并非一朝一夕,而是堅持鋪就的道路。
在去往王宮前加爾又經過前幾天的推車鋪,不過這次沒有熱飲。他放在這裏的金幣還在,他又放了一個。
“我有點緊張。”加爾吹了吹金幣,“理查德應該察覺到了什麽,他當時的目光真是複雜,當然,崇拜居多。”
“他沒有參加遠征。”博格照常一支煙,“魔王對他而言像童話故事裏的反派。”
“超可怕。”加爾做出張牙舞爪狀,“我去吓老頭一跳。”
博格跟他往前走。今天很安靜,就算頭頂電流亂竄,街道上也很安靜。坍塌處依然沒扶起來,王室似乎把精力都投在了對付格林人,這裏亂七八糟。但現在羅珊娜已經不再重要,從蛇人暴露的那一刻起,神殿的警告就到達了王宮。
博格的印記今天也很安靜,這讓他嗅出一些不安。加爾今天和他穿着一樣,同樣的黑發并肩而行,卻少了前幾天的安逸感。但博格不會說,實際從早上加爾給他套上了戒指開始,他就覺得到處都不同尋常。
包括加爾。
煙滅掉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王宮前,四處空蕩蕩,守門人也不見蹤影。
加爾吹着口哨。
博格踏上了臺階。
王宮的大門被火焰緩緩推開,神殿的星陣仿佛是紅色中的星輝,一個一個連綴亮起,在金色與藍色交錯的地面上鋪出一條熟悉的路。窺世之眼們隐約亮起光芒,它們轉動着,注視着這裏。
“你們好。我是否該說,”阿瑟站在重重铠甲之後,頭戴王冠,對博格微微一笑。
“歡迎回來,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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