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獨一無二
博格被沉進了闊別河。
烈火中燒已經被拔出, 它與劍鞘終于再聚, 一齊置放在精靈的高壇上。
黛薇曾期待着兒子回到這裏,卻從未預想他會以這樣的方式歸來。博格的金發被清澈的河水撫動, 他即便如此, 神情也會顯露出一種漠然。他沉了下去, 完全浸入河水中。
精靈的詠唱掩蓋了風聲,闊別河在風中推疊着波浪, 黛薇的長發被瑩光環繞, 之前在王宮的水聚輪廓再次出現。這一次溪流之神更加清晰,甚至能夠看出面容。她繞過黛薇, 在河面上翻動浪花, 水流撫摸着黛薇的耳邊碎發, 嘆息聲經久不散。
黛薇褪下了精靈的權戒,戒指墜入水中,與博格一起沉了下去。
“喚醒您,我的母親, 我生命的賜予者。乞求您, 拯救我生命的延續。”黛薇散開的長發滑落水中, 她虔誠地面向女神,柔聲頌唱着溪流之神的光輝,指尖撥劃在水中,博格的面容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恍若沉眠。精靈語在森林中低唱,闊別鹿都匍匐下了身體,叢林鳥陷入寂靜。
冬日暖陽下的枝條突然開始發芽, 蘑菇鑽出雪堆,飽受磨難的古老樹木再次生長。整個森林的樹葉簌動,郁郁蔥蔥的綠色覆蓋這裏,就連石頭中都擠出了野花的嫩芽。
貝兒奔至河畔,它踩着淺水探頭看博格。
博格在這蔚蔚生機中,并沒有睜眼。
黛薇看着博格并沒有愈合的傷口,呢喃道,“這是對我自私的懲罰嗎?我的母親……我願此生皆立于此,守衛闊別河與精靈戒。森林将成為我唯一的歸宿,沒有死亡能帶走我對溪流的忠誠。我願呈出我的漫長的生命,再也不跨出這裏半步。我将抛棄情感與猜疑,化身溪流的波浪。我亦不再是誰的母親與伴侶,我只為溪流而詠唱……求您……将他從死神的鐮刀下帶回這裏。”
水流滑過黛薇合攏的雙手,滴答在水面。
貝兒坐在淺水中,甩着濕掉的耳朵。
“你将一生被夏戈的光芒埋沒,成為夏戈的附庸與陰影。沒有盡頭的痛苦糾纏在腳踝,黑暗拖拽着你沉入泥潭。窒息感……尖叫啊小鬼,哭泣着乞求原諒,為你父親的背叛跪下雙膝,在這裏,你永遠沒有歡笑的未來。”肥胖的身軀擠在王座,老國王的王冠已經滑落,他的酒杯傾倒在地面,他的影子籠罩博格,像是猙獰的鬼魅。笑聲擁擠在耳畔,他爛醉如泥,縱情聲樂。他們按下博格的頭,要他貼在地面,彎下脊梁。
鐮刀抵壓在後頸,博格貼着地面,目光兇狠地掃過所有人。他對國王露出了笑容,藍眸中的絕望與瘋狂并存。
“尖叫啊……”博格盯着他們,牙齒間發出咯嘣聲,他撐起了身,探向前方,“我會撕爛你臃腫的身體,将雄獅摁在泥水中踩踏!王冠被擊落在腳底,聽啊……我咬過你的骨頭……這座城都是墳墓。”
存活在夾縫中的茍且,生長在黑暗下的殘忍,這只怪物偏偏擁有絢麗的金發。他的藍眸學會了隐藏暴戾,他的瘋狂逐漸掩蓋在彬彬有禮之下,當斯托克·博格站在高階之上時,小獅子也會被他的鋒芒捕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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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戈成為了博格的高牆。
可他們不同于格雷父子,老伯朗在大笑中庇護着他的兒子,夏戈卻成為了博格要用一生跨越的牆壁。這面牆永遠屹立在前方,不論博格聽到過多少贊美,他依然是“夏戈和精靈的兒子”。夏戈才是巅峰,夏戈左右他的生命,夏戈終結他的盡頭。
“是野狗啊。”年少的倫道夫站在姐姐身邊,哭着對博格喊道,“他是條野狗啊!為什麽阿瑟需要他不是我?為什麽印記要交給他不是我?為什麽要稱贊一條肮髒的野狗!他混雜着讓人作嘔的血!雜交誕生的惡魔!他能夠被稱為人類嗎?他根本不是人。”
“愚蠢的弟弟。”羅珊娜看向博格,“擦幹淨你的鼻涕,好好打量這條野狗。你終究會超越他,因為格林人生來不會屈服。被雜種打敗,那不值得誇耀,閉上你的嘴,這是你一生的對手,也是你最終的墊腳石。”
博格擦掉頰面的血跡,他看着相依為命的姐弟,孤單的影子與漆黑并存。
“我踩着你的頭。”博格對倫道夫說,“那讓我感覺愉悅。”他微揚唇線,露出陰影中的笑,“歡迎再來,倫道夫。你是我最好的腳墊。”
倫道夫的哭聲失控地響起,他一手擦着眼淚,拽緊羅珊娜的裙擺,哽咽着不知道該如何反擊。
看看這些家犬。
博格索然無味地想。
他們連尖牙都被拔幹淨,像軟肉一般聽憑踢踹。他已經聽煩了吠叫,他想要更多的撕咬,讓血淋淋的傷口布滿全身,疼痛才能治愈他的瘋狂。孤獨吞并他,怪物就該有怪物的樣子。這具身體裏空蕩蕩,他生來不屬于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屬于他。他不被期待,也不去依賴。
像野狗一樣活着。
博格游蕩在這個世界中,他獨自走過任何地方。利蒙瀑布邊緣的小鎮夜晚星光燦爛,他坐在高臺的沿邊,陪伴他的只有劍鞘。
生命中的祈禱僅有一次。
那是在絕望中的咆哮。
“魔王——!他會撕裂噩夢!我祈禱他,我會每一分每一秒的祈禱他,醒過來,活過來,到這裏來!”
到這裏來。
到我身邊,與我為伴,哪怕将以此送上生命,哪怕會因此深陷黑暗。沒關系,只要他能來,魔王也将成為餘下生命的支撐。求求你,來到我這裏,成為我的唯一,擁抱我的身軀。
我們一起沉進深淵,我們同步命運盡頭的死亡。
只要——
“博格。”
溫暖的身軀從後手腳并用地抱住博格,柔軟的頭發拱在博格的頸邊,加爾聒噪地重複着,“博格博格博格博格!”
這溫暖包裹渾身,讓博格甚至擡起了手臂,擋住了眼睛。傷痕累累的身軀彎曲,被這溫暖燙到幾乎要掉下眼淚。
“你的眼睛真美。”加爾對他耳語,溫熱的手指撫到了博格的眼角,這甜膩的味道融化掉所有風霜雨雪,讓曾經紮破手掌的刀劍都盡數消失。
啊。
博格緩慢地笑出聲,手臂遮擋住了眼睛裏的滾燙與潮濕。
我的……
這是我。
獨一無二。
唯一的魔王。
水聲覆湧,博格再次陷入黑暗。
“這是第幾天?”格雷踩過枯枝,披風掃過融化的濕地。
“不知道。”梵妮鑽過藤,“我也沒空數時間。”
“好吧。”格雷跟着她走向闊別河畔,濕草地柔嫩,貼在腳底很舒服。他又開始滔滔不絕地抱怨,“你的事總那麽多,什麽時候能夠處理完?我們還沒好好談過,別想蒙混過去梵妮,挽發女妖,挽發女妖梵妮!你怎麽什麽都沒告訴我,我還對你誇張地遮掩信以為真!你甚至和加爾一起偷走了雙翼!”
“一起?別想太複雜,矮子,我跟魔王不熟。”梵妮敲了敲頭頂垂下的大葉子,枝條緩緩移開。
“不熟?”格雷哼聲,“我已經想明白了!我早該想明白!從荒野開始你就知道他是誰,是你信誓旦旦地說他是人類,打消了博格的懷疑!冰湖城裏你聞出了那就是肖恩,但你裝作不知道,還有雙眼丢失的時候,你為加爾作證。你總裝模作樣地說不了解魔王,你們把我們當作傻子,戲耍我的時候開心嗎?女人!”
“聽着矮子,我離開遺別懸崖的時候魔王才被挖掉心髒,我跟加爾一點也不熟。你全是水的腦袋終于搖晃起來了,真遺憾倒出來的都是漿糊。”梵妮走在前面,“我隐藏過嗎?我很……”
“啪叽”一聲,泥巴被搓成球砸在梵妮後背。她眨了眨眼,回頭說,“你死定了格……”
格雷幼稚地砸中了梵妮的臉,泥巴糊了淑女一臉。格雷原地左右腳蹦跳,颠着手中的泥球,“別得意洋洋!挽發女妖梵妮!我,朗曼·格雷,大地之子,巨靈之王,将制裁你的……”
梵妮一球砸回他臉上,“閉上你的嘴!蠢貨!你弄髒了我的頭發!”
“來打一架啊!”格雷撿起泥巴亂砸過去,“你們這些北端騙子!看看博格現在,欺騙他你不覺得心虛嗎?!”
“中部矮子!”梵妮尖聲扔着泥巴,恨不得把泥巴都塞進格雷嘴裏,“只有你這個笨蛋!博格又不是傻子,認清現實吧矮子!博格愛他,博格愛加爾!”
“假的!”格雷的胡子都被砸濕,他沖了過去,一把抱住梵妮的雙腿,将淑女直接撂倒在泥地上,“博格愛魔王?別扯了!夏戈殺了魔王!魔王也會殺了博格!”
“你牙齒打架,怕得不行!”梵妮把他的臉上擦滿泥巴,“膽小鬼格雷!加爾像魔王嗎?想想那小鬼的舉止,他根本不像個魔王!”
“別想抵賴!”格雷說,“我現在很聰明!他就是魔王!”
“聽人說話!”梵妮緊勒住格雷的手臂,将矮人摁在泥裏,“我告訴你,加爾是魔王,但魔王不是加爾!”
“我聽不懂!”格雷拼命掙紮着,“去他媽的,我聽不懂!”
“是啊你聽不懂。”梵妮嘲諷道,“因為你的腦袋只有我指甲蓋大小!”
“放狗屁!”格雷說,“我的腦袋比你大!”
“……別這樣兩位。”撥開枝葉的西格驚愕地拉緊重劍,“請不要打架!這太危險了!請停下!我要拔劍了……”
“停下!”
“住手!”
兩個人異口同聲,西格退後一步,小聲說,“好的……”
梵妮扶正眼鏡,爬了起來。她叉腰俯身,戳着格雷胸口,“真該給你老爸看一看,巨靈之王是個幼稚鬼,乳臭未幹的小鬼!”
“噢是嗎,快去吧,挽發女妖就是告狀鬼!”西格穿上掉了一只的鞋子,他的披風和衣物全髒,又跟上了梵妮。
“別跟我說話!”梵妮說,“今天我受夠你了!”
“為什麽我還要聽你的話!”格雷脫着外衣,“你簡直讓我對挽發女妖不抱期待!”
“随你便!”梵妮說着突然停下腳步。
格雷撞在她後背,“你就是這麽陰晴不定!停下來幹……”
“……那是……眼睛嗎?”西格的目光望向前方。
貝兒泡在淺水中,用後腳蹬搔着後頸的癢癢。幼崽背後巨大的眼睛盯着水中的博格,這一次所有人都聽見了一聲——
“爸爸!”
水浪撲晃,貝兒劃動着四肢,卻不知道怎麽沉下去。它抖動着皮毛,水下陡然亮起火光。
“爸爸!”
随着聲音的急促,火勢越燃越烈,甚至将闊別河的一角燒到沸騰。黛薇從睡夢中驚醒,她匆忙趕來。貝兒已經游到了博格的上方,它把頭埋進水中,又被嗆起來。
火焰簇擁着博格,原本碎掉的戒指徹底化作瑩灰。身軀仿佛在新生,水和火交替而存,浪潮的嘆息和烈火的咆哮混雜不清。
醒過來。
活過來。
去找回唯一。
“博格。”綠眼睛仿佛近在眼前,親吻隔着水,從唇上一點而過。
一只手猛地探出水面,緊接着整只手臂用力,讓上半身翻出水面。精壯的背後上滑滾水珠,肌肉正在起伏,骨骼都在發出重生的聲音。肩臂正在抛開沉重,後心的傷痕如同燙傷,枷鎖已經碎掉。
藍眸倏地張開。
春天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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