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關山月,傷離別(上)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說的是一個人。
一個十分可怕的人。
那個人曾經青天白日潛入皇宮大內,在數千禁衛軍包圍中收割某位寵妃的性命;曾經闖入刑部大牢,将六扇門花大力氣追捕、甚至在登樓襄助下才終于抓獲的嫌疑重犯揚長帶走,一天後卻又将嫌犯頭顱堂皇懸挂在刑部正門外的旗杆之上;曾經在一夜之間,以一己之力,令魔門某個分支再無蹤跡。
他拿人錢財,要人性命。
世人不知他姓甚名誰,年歲幾何,身材相貌。只知他有個名號喚作關山月。
關山月,最是傷離別。
而今他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段須眉,是否意味着所有知道之人即将與人間永別?
東方渺、慕容承、龍騰、段天行、方愁幾人站作一排,手中兵刃握得更緊,全神戒備。比起百毒之王繞青絲,這個男人本身顯然更叫衆人忌憚。
“不必急着送命。”揮了揮手,段須眉一派淡然,“我說了,我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諸位的性命對我無甚吸引力,甚至這繞青絲之毒也并非我所下。左右都是買賣,諸位若能拿出令我滿意的報酬,便當贖回自己的性命了,如何?”
東方玉眉頭緊蹙:“敢問閣下拿的是誰的錢財?又要替誰消災?繞青絲之毒若非出自閣下之手……”他環顧廳中,目中冷厲之色一閃而過,“今日這大廳之中,除了閣下還另有不軌之徒?”
段須眉好心道:“不是這大廳之中,而是你們東方家之中。”
“锵”的一聲,卻是麒麟門段天行擡劍指向東方玉。
東方玉瞠目結舌:“……段世叔?”
“關山月再了不得,僅憑一己之力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給廳中所有人下毒?”段天行冷冷道,“你敢證此事與貴府全無幹系?”
東方玉苦笑道:“此等境況之下,在下又如何能夠自證?今日全憑諸位信我東方家素來行事了。”
段天行神色不變,手中佩劍仍穩指他心口:“非是我不願信你,只是到了此時,在下這才察覺今日之事早有不妥,絕非臨時起意!”他左手至懷中掏出一物,轉向神情莫測的慕容承、龍騰、方愁三人,“這是在下此番随請柬一并收到的東方家來信,上有東方兄……有東方渺私印,絕無作假可能。敢問三位可也收到同樣來信?”
三人聞言明顯一愣,沉吟只得片刻,便自拿出各自來信,湊在一處,果然皆是相同的紙張痕跡。
四人将四封信一起查閱,只看數行已知段天行話中之意。慕容承年過知命,一身的火爆脾氣卻全無收斂,此刻提刀便向立在他身旁的東方渺一刀斬去:“好你個東方渺!我心裏當你是親哥哥,親自來赴你的壽宴,你為一己私利,竟想着要将我們一網打盡,斬盡殺絕!”
他的刀也正如他脾氣,勢如風雷,全不給東方渺說話的機會,頃刻間兩人已交手十數招。
這當口東方玉卻不急去襄助父親,上前兩步出手如電,轉瞬已奪過段天行幾人手中書信,匆匆瞟過數行便大聲道:“這确是家父私印!然而這幾封信絕非我所書!當日我書信之中只有家父對于故友感懷之辭,絕無……多年至交,還請幾位世叔信我一回!”
慕容承憤然道:“花言巧語!龍兄,方老弟段老弟,快快拿下他!再令他們交出解藥!”手中動作卻不停,一把大刀使得虎虎生威,已将只防不攻的東方渺逼入角落裏去。
再次抗住他一刀,東方渺形容狼狽,連面上皺紋都絲絲發白,顯見已受了內傷,神色更是悲憤:“不管那信上究竟寫了甚,慕容老弟,你我數十年交情,你竟不給老夫任何解釋的機會便自動手,叫人沉痛!”
慕容承個性向來耿直,往日又确把東方渺當做兄長看待,聞言便呆了一呆,一時也不知該下手還是收手,正為難間聽一道聲音嘆道:“兩位東方莊主所言不虛,毒确非他們所下,那幾封信麽,自然也不是他們所寫。”
“你怎知道?”慕容承怒而轉身,“難道下毒之人是……你……”話說到一半已不由自主收了聲,只因發聲之人可不正是“賜”他們一杯毒酒的段須眉?
段須眉正笑吟吟看着他們幾人:“要說諸位也當真有趣,放着我這主謀不理,非得要自己人先內讧一番,這又是何道理?”
他語中嘲諷之意全不加掩飾,幾人面色一陣紅一陣白,段天行咬牙道:“閣下适才說下毒之人出自東方家,此刻又說不是他們,難道是有意戲耍我等?”
賀修筠靜觀半晌,不言不動,此刻有些無奈搖了搖頭,直視段須眉:“其時你出現在莊門外,是潛伏多時,又或者堪堪至此?”
段須眉十分配合答道:“我昨夜裏進城,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睡醒午時将至,只怕誤了雇主的大事,趕緊往臉上抹兩把煤灰便趕來此處。”
“你自來此處,進廳便與我一道,再未私自接觸過旁人。若說這其中有誰與你有所牽連,那必是在進廳之前。”賀修筠雙目一眨不眨盯着他,“實則我與你同時來到此處,只是你一來便橫沖直撞往裏間闖。我瞧得有趣,便在馬車中停留片刻。以我所見,你來此之後,進廳之前,亦只與一人有過接觸。”
東方玉凝神細思片刻,漸漸變了臉色。
段須眉卻饒有興趣,微笑道:“你繼續說。”
“那人不過是門口迎客的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家丁,按理不該接觸到兩位東方莊主的私印、信件,然而你我恰巧瞧見過那家丁與東方莊主相處的情形,與人前不同,莊主對那小家丁十分關懷疼惜。當時我只道東方莊主愛護下人,現在想來不然。”說至此,她目中終于從段須眉面上移開,看向臉色蒼白的東方玉道,“敢問東方莊主,那位小家丁可有機會接觸到兩位莊主的私密之物?”
東方玉顫聲道:“信件确由他發出,但他、他絕不會……”
不等他說話,賀修筠已轉向道段須眉道:“可是那人?你二人一番拉扯,可是交換了甚信物?”
“便是他了。”段須眉有問必答,态度極好,“至于他給了我些甚,想必你心中已料到了”
先前段須眉與那小家丁一番糾葛衆人皆知,此時哪有不知他二人說誰的?便有幾人朝着東方玉大聲道:“事已至此,東方大俠,咱們信你事先不知此事。只是無論你和那小子有何關系,此刻還是将他交出來為好!”
東方玉一張臉比死人更白,身體僵直,動了動嘴,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諸位也莫要逼他,我那同伴早被他派出去城門口‘迎接’南宮家主與千秋門瞿門主了,此刻又哪裏能憑空走出來。”段須眉看東方玉心如死灰模樣,輕聲笑道,“莊主也不必寒心。如你所言,你家中之人又豈會背叛你?那小孩兒真身此刻只怕早已死透了,這幾日跟在你身邊的不過是個頂着一張剝殼面具的冒牌貨罷了,不值你心憂。”
東方玉踉跄坐倒在地。
段須眉嘆了口氣:“聽那小孩兒臨終吐露,他乃是你的私生子?唉,小小年紀,真是可惜了。”
哐當一聲,卻是東方渺手中武器落地,整個人早已呆若木雞。
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東方玉原本只摻了少半銀絲的烏發迅速灰白下去。
衆人雖說亦對這番變故心生詫異,但此時誰也沒工夫去關照誰,段天行上前一步冷冷道:“傳言殺手關山月千山獨行,以一己之力可摘天下任意頭顱,難道竟是天下之人誤解了閣下?”
“段大俠不必套我的話。”段須眉懶懶道,“俗話說術業有專攻,今日之事原不為殺人,而為易物。我雇主想是怕我不擅此道,遣人來助我,倒替我省事。至于我雇主身份,唉,做咱們這行當也要守信譽的,還請諸位見諒。”
這兩句話對答間,東方玉情形卻十分不妙。
他先前吐血,衆人只當他是受了愛子身死的刺激,然而他此時發色與臉色一般灰白,嘔血不止,已見死兆。
“心神受損,內息紊亂,東方莊主可消停一些才好。”段須眉仍是那不緊不慢的語調嘆道,“繞青絲之毒分七日發作,至青絲白頭而亡。看東方莊主這模樣,頂多再有一時三刻可活,萬萬不可再繼續作死啊。”
他此話一出,廳中衆人不由得再次面色大變。雖說先前賀修筠已指出擅動武力便要加劇毒發,也俱都估到毒發與青絲白頭息息相關,卻直到此時方知此毒真正霸道之處。不敢動手,亦無法坐以待斃,當下便有人崩潰叫道:“我們不過受邀來吃頓飯,究竟與此事有何相幹!你受人之托也好,報仇雪恨也罷,冤有頭債有主,到底為何要我們白白将性命賠在此處!”
“‘白白賠上性命’,這話說得很好。”段須眉笑道,“适才我說過了,雖然我接了這樁買賣,此行卻并不為殺人。諸位可以拿一樣東西來交換,我不但不殺一人,還願為諸位化解繞青絲之毒。這交易如何?”
死死瞪着自己已大半花白的頭發,慕容承半晌嘎聲道:“你想要什麽?”
“我要的東西很簡單。”目光自閉目養神的花濺淚身上掃過,又在賀修筠面上停留片刻,段須眉柔聲道,“我要登樓謝郁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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