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關山月,傷離別(中)

花濺淚霍然睜眼。鎮定非常的賀修筠也自變了顏色。

這名字如同一聲炸雷投入廳中,頃刻便炸碎衆人方才燃起些許的希望,慕容承幾人面色更是難看到極點:“縱然我等命在旦夕,你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幾次三番耍弄我們,難道以為不會為此付出代價!”

“我好心好意為諸位指點明路,怎的就成了作弄?”段須眉狀似不解嘆道,“不敢隐瞞諸位,我與那謝郁實有血海深仇,夜夜做夢都在啖其肉,飲其血。這謝郁又不是無可匹敵的絕世高手,在座百來十人,一擁而上還怕拿不下他?以他一人性命換取諸位活命,這買賣難道不夠劃算?”

段天行面色鐵青:“無論你與他是真仇還是假怨,你也道他是‘登樓謝郁’,整個武林之中又有誰願殺他?誰敢殺他!”

謝郁自不足懼,然而謝郁卻是“登樓謝郁”,天下第一樓有目前聲威震懾天下的武林第一人坐鎮,謝殷一怒,登樓動蕩,又豈是在場之人能夠承受?

更別提人人皆知天下第一樓登樓身後尚有個天下第一莊清心小築,正因這兩個龐然大物一明一暗,聯手共治,江湖中這才有了近二十年的安定。

二十年來無論正道邪道,無人敢逆其鋒。

那年輕輕的殺手此刻卻嫣然笑道:“我敢啊。”

“那你何不去找他?”段天行冷冷道,“閣下一副恩怨分明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卻又拿捏我等性命在此惺惺作态,未免叫人惡心。”

“一刀結果了他多沒意思。”段須眉半分不怒,仍是笑吟吟模樣,“我雇主允我事成之後以謝郁人頭為酬,且要他死得身敗名裂,凄慘無比。我想了想,有這許多武林中的‘正派人士’為自己活命一起要他的命,他那人一貫自诩中正,這遭遇也夠他臨死之前痛苦一番了,這才好心給諸位一個機會呢。”

花濺淚緩緩起身。

賀修筠秀眉微蹙:“花堂主,何必逞一時意氣?”

花濺淚淡淡道:“謝郁是我兄弟,我縱然為了自己活命願茍且一時,卻如何放心這位與他有‘血海深仇’的天下第一殺手日夜牽挂他性命?說不得只好替他解決這麻煩了。”

他此刻頭發斑白,卻神色淡然,眼神專注,半分不懼。

段須眉側首瞧他:“你不信他與我有仇?”

“他從來只行大道,不理恩怨。縱然有怨,亦絕非私怨。”拔劍指他,花濺淚肅然道,“請。”

段須眉神色奇異,并不應戰:“你平素并不使劍。”甚至他們第一輪交手之時,根本未見劍的影子。

“我平日以折扇為器,今日對上閣下,卻不敢托大。”花濺淚道,“劍名驚鴻,乃祖上所傳,非生死關頭不出鞘。”

一劍驚鴻花濺淚,以此得名。

靜默半晌,段須眉忽道:“他有貌美如花的未婚妻,性命相酬的知己,還有‘只行大道不結私怨’的聲名大義,好得很。你為此人操碎了心,一言不合拿命來搏,你更好。只可惜……”他面上泛起譏诮的笑意,“話多了些。”

說完這句話,他便消失了。

并非誇大之詞,落在一幹自幼習武、眼光毒辣的江湖人眼中,也當真是切切實實的憑空消失了。

東方渺、慕容承幾人內力眼力自然遠勝廳中其他人,他們能看到段須眉并非“消失”,而是身法委實太快,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掠到了花濺淚身後。鬼魅般的身影在這片刻之間全不停歇,叫這幾人看來也只有一道淡淡的殘影。

他先前與七人動手時已展示了他的快,然而卻不是這種快。

花濺淚的反應也很快,比東方渺幾人的眼力還要快,幾乎是在那身影掠到他身後的同時驚鴻劍已連劍帶鞘朝腦後砸去——就是“砸”,毫無章法、粗鄙不堪的、砸。

然而這一砸便當真将殘影砸出了實影。

東方渺幾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下一刻他們發覺自己放心的太早了。

花濺淚看似幾與段須眉同時出手,然而也只是“幾乎”。那一剎那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不及拔劍,不及轉身,只在剎那之間将渾身內力瘋狂運轉至巅峰,毫不猶豫将手中唯一能倚仗之物砸向身後之人。

他能夠感受到身後那人一身肋骨至少被他砸斷七八根,而他也從鬼門關繞一圈後瞬間回到了人間。

他的身上噗噗多出了幾個血洞。若要數的更細致一點,是六個——胸口,雙肩,雙膝,唯有腦門那一個,被生生砸偏了位置。

他渾身冷汗流的比鮮血還要淩厲。

更醒目的是他滿頭白發,只剩發頂兩寸尚餘青絲,比起東方玉也不遑多讓。

段須眉現出身影,仍是在他适才消失之前的原位上,笑吟吟模樣。若非他唇跡染血,衆人直要以為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剎那只是臆想。

他已受傷!

一瞬間東方渺幾人齊齊上前,大廳之中殺意彌漫。

“我勸各位不要煽動。”擦掉唇邊血跡,段須眉輕聲笑道,“在各位殺死我之前,我足以将這廳中所有人殺個精光。”

衆人止步。

他兩番動手,無人敢将他的話不當回事。

段須眉又轉向花濺淚道:“我改主意了,我不殺你,要叫你有朝一日見識你為之赴死之人私下是如何行事,與人結怨。”

賀修筠一直專注看着他二人,眼睛也不眨一下,此時忽嘆了口氣:“真夠任性的。”

她說話的方向,乃是對着段須眉。

段須眉擡眼看她。

賀修筠搖了搖頭:“出手便是殺招,全不留餘地。中途改主意不想殺人,只好傷己。”

她的眼力也不錯,或許能比廳中其餘衆人看到的更多一些,恰巧能看到他快如閃電的動作在那把驚鴻劍砸向他之時有過些許幾不可算的停頓。

雖不可算,花濺淚卻活了,段須眉卻傷了。

看着她,段須眉輕笑了笑:“人生在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賀修筠不複言語。

自衆人毒發至此時,廳中一幹聲望、武藝出衆之人都已動上了手,其他人要麽咬牙切齒,要麽惶惶不安,唯她一個看似柔弱的年輕女子,竟成為這其間最冷靜安然之人。

目光放在花濺淚身上,神色間略帶了一絲憂慮,賀修筠忽然又道:“你不想殺他,他卻已活不久了。”

明了她話中含義,段須眉擺了擺手:“不急。”轉向衆人道,“第一樁買賣既已不成了,我們來談第二樁。眼下花濺淚和東方玉尚能活個一時三刻,東方渺與慕容承亦能撐到日暮時分,還望諸位在這期間給我一個結果才好。”

衆人空有一身武功卻不敢擅動,先前七大高手群起發難,衆人已對段須眉武功之高有所認知,又眼睜睜看花濺淚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與段須眉交手,一招落敗,未死在段須眉手下,卻眼見要死于繞青絲毒發,內心都已有些絕望。此刻聽得尚有另一着活命之法,面上雖仍擺出怒不可遏的神态,目中總歸又透露些振奮來。

段天行幾人适才與他一番對答,此刻心裏隐隐明白他說的第二樁買賣是什麽,果然便見段須眉轉向幾人道:“我那雇主的下屬發給諸位的信中寫了叫諸位帶上自家中收藏二十年的一份藏寶殘圖,将七份殘圖湊齊後應對武林中即将發生的一件大事。諸位對東方家信任有加,那書信中的‘大事’亦說的有鼻子有眼,想必藏寶圖此刻就在諸位身上了?”

段天行幾人臉色鐵青,咬牙不語。

廳中其餘衆人卻聽得大為驚奇。

“藏寶圖?什麽藏寶圖?”

“七份……難道是七大門派中各有一份?”

“怎的江湖中從未有過關于甚藏寶圖的傳聞?”

“七大門派縱橫江湖這些年,難道是……”

“好呀!咱們今日莫非就為了這全不知曉、一早就由他們幾派私吞的藏寶圖遭此橫禍,更要命送于此!”

……

一時議論紛呈,群情激奮,衆人俨然已忘記自己身中劇毒的模樣。賀修筠瞧得哭笑不得,苦中作樂想道,大家夥兒也夠開朗樂觀的,這真是……好事。

段須眉亦瞧得有趣,甚還與賀修筠玩笑兩句:“适才他們說你的事也是這般模樣,你的私事都能與大寶藏、衆人性命相提并論,是不是深感榮幸?”

賀修筠尚未答話,聽聞他奚落的廳中衆人卻已讪讪住了口。

藏寶圖再稀奇,又能稀奇得過各家性命?

段須眉這才笑道:“的确有這樣一張藏寶圖,一分為七,由七大門派分而藏之。只不過七大門派并非擁有者,而是守門人。二十多年前七位掌門應承這一托付之時,承諾過有生之年絕不因一己之私謀求寶藏,更不能将此事告與他人知。若違此誓,則任由其他幾大門派聯手處置。幾位掌門,可有此事?”

東方渺幾人如同見了鬼一樣瞪着他。東方渺嘎聲道:“你怎會知曉此事?當時,當時身側并無他人……”他忽的轉過頭,目光如電瞪向慕容承幾人。

慕容承吓了一跳,直覺便退後三步,連連擺手叫道:“不是我!我若洩露此事,今天又怎會來此!”

他後半句話卻十分有道理,東方渺眉頭緊鎖:“難道南宮兄與瞿老弟,這……”

“諸位怎的都有這不分輕重的毛病?”委實有些看不過眼了,段須眉嘆道,“眼下難道是追究是誰洩密的時候?幾位掌門難道不該向在場之人解釋清楚此事,再趕緊拿藏寶圖出來保存所有人性命?”

東方渺幾人一愣,看向廳中衆人。卻見一幹人瞪着他幾人面色不善,其中戒備急切,可不下對段須眉了。

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俱都為難:“這……”

“幾位高義,落到如此地步仍不肯背棄當日之誓,便由我替幾位仗義執言好了。”段須眉笑道,“當年有一人,将他畢生所學所獲藏至一處秘地,又繪制一份藏寶圖,一分為七,托付給其時尚還年少的七位掌門。并囑托幾位萬勿因一時好奇謀取此寶藏,裏面有說不清的兇險,一個不慎就将遭來滅門慘禍。有朝一日若七位遭人逼迫,行至絕路,亦可将這份藏寶圖供出來以保性命。然而幾位這麽多年謹守秘密,自然不是因了那人口中虛無缥缈的兇險,而是因為那人對各位都曾有過救命之恩。幾位仰慕他為人,這才願以性命替他守護寶藏。七位私下裏更定下江湖若有大禍事,說不得只好湊齊這份寶藏襄助一二,屆時若有效用,再亮出那人的名號,只當幫恩人行善積德。我說的可對?”

東方渺幾人瞠目結舌,全然不知這過往從未有過任何交集的年輕人怎會将這段往事知道得這般清楚。

段須眉微微一笑:“是以此事過去二十多年,幾位始終不知那所謂的寶藏究竟埋藏了何物。而今江湖之中自有頂梁柱支撐,小事不斷,大禍沒有,幾位想必都已準備将這秘密帶入棺材了。直到東方家發出這一紙書信,幾位都是半只腳踏入地底下的年紀,想到這時候還能再拼一把大的,來時心裏是否還有些說不出的激動呢?”

慕容承幾人直聽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他幾人接到書信确如段須眉所言,心中充斥着難言的興奮,想到年邁之時既能報答昔年恩人,又能為家中小輩博一番名聲,只恨不得插翅飛來與其餘幾人共商“大計”,其時誰又能想到此番變故。幾人倒真是攤上大事了,可惜這大事與他們來時所想相去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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