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春秋鼎盛夢一場(中)

他周身大穴在段須眉接住他前一刻已被他強行沖開,彼時便已耗光全身力氣,想來經脈亦有所損傷,難受得他直覺方才被炸死反倒一了百了。癱軟半晌,他終于得力抹一把滿臉泥灰、血跡、汗液混合的難受的黏膩,口中輕輕笑道:“原來你長大了是這等模樣,武功高強,英俊潇灑,恩怨分明,倒也……不算差。”

癱在他旁邊的段須眉情況比他好不到哪去,他與謝郁一番拼死相搏損耗非常,最後驟然變招前往救衛飛卿更受了不輕的內傷,更別提他适才帶着衛飛卿自地牢逃脫時強行以數倍重于本身的重量破開下方桎梏,那一下實打實将他渾身骨頭都撞斷幾根。但他神情始終冷淡,仿佛去而複返、拿命相搏、緊要關頭放棄仇人又拿命救人之人統統不是他。直聽到衛飛卿先前喚出那個此生再無第二人叫過的不是他名字的名字,他這才霍然扭過頭看他,一向淡漠的眸子裏竟有三分期待,七分緊張,一眨不眨盯着他,半晌不移。但衛飛卿說了後一句話,他神色卻又忽然淡漠下去,冷冷諷道:“我殺人如麻,人人得而誅之,你難道不該悔不當初,任由你父母當初除掉我,又或者廢掉我渾身經脈,令我終身不得習武?”

衛飛卿眨了眨眼,想道,原來他知曉當初父親想要如何的對待他呀。又突然憶起當初在東方家宴客廳之中,謝郁一字字道悔當初不該饒他一命,致使他耐心頓失,擡手殺人。

眼前這人武功深不可測,人人聞風喪膽,但不知何故,看在衛飛卿眼裏卻忽然和當初那捅個人都戳不夠深的孩子重疊起來,一樣那麽可憐,驚慌無措,故作鎮定。

又想到,他對他義父敬愛有加,當初那麽小一個,就為了看一眼他父親的心上人,龍潭虎穴也敢來闖。後來卻眼睜睜看他義父頭顱被人一刀割斷了。

這人,也不知是造了什麽孽。

嘆一口氣,衛飛卿道:“我雖不如謝郁将你每一樁殺案記錄在冊,但我眼睛見到的,你卻只殺過一個人。”

段須眉呆了一呆。

衛飛卿看着他柔聲道:“你雖不是好人,卻也不必将自己說成十惡不赦之人。東方家上百條人命,你未如煜華所願奪走他們性命,固然不是出于甚良心好意,卻總算未做壞事。”

段須眉冷冷道:“我不殺他們,只因明知那女人想要将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衛飛卿歪着腦袋看他:“你難道一開始不知道衛雪卿想要利用你,利用關雎?你為何又要答應?”即使他在一路随行中猜到衛雪卿身份與長生殿底細,更在先前已告知衆人,可東方家披露于衆人眼前的到底的段須眉,而南宮與千秋門中與登樓火拼至今不知情形如何的到底是關雎中人。段須眉既不蠢也不傻,他不信他對這一切全無察覺,倒覺他更像……全不當回事。

果然便聽段須眉道:“因我一開始高興,後來我不高興了。”

衛飛卿立即追問道:“你高興些甚?你又不高興甚?”

段須眉道:“凡是能給謝郁、給登樓找麻煩的,我都高興。”

而以衛飛卿此番所見的衛雪卿之能,豈止給登樓找麻煩,只怕此後江湖紛争再起,是再無平靜了。

衛飛卿又問了一遍:“你為何不高興?”

段須眉面無表情道:“衛雪卿利用我,謝郁再追殺我,他們都對,只有我錯,我為何要高興?”

衛飛卿有些詫異挑眉,半晌輕笑道:“原來你還知道委屈,我只當你對一切都無謂得很。”

段須眉沒答話,衛飛卿心裏卻清楚,他的确是無所謂得很,聲名、利益、得失恐怕都不挂心,只除了這一切與謝郁有所關聯之時。

一瞬間衛飛卿只覺心裏頭有些不是滋味。段須眉對謝郁那大仇人,可比對他這大恩人要着緊得多。他一不是滋味,口裏就免不得不饒人了:“我幼時便說你像個小姑娘,不料長大了竟也如此貌美。小釵兄啊小釵兄,你只管老實交代,整日板着臉孔可是怕美貌被人窺視了去?”

段須眉聞言呆了呆,面上先是一大段的空白,随即又在一種又是惱怒又是無措的情緒中,他慢慢紅了臉孔。

除了衛飛卿,無論是舊時的衛飛卿還是今日的衛飛卿,這世上再沒第二個人面對面稱他好看、将他當小姑娘一樣出言調戲。

沒有人想。也沒有人敢。

段須眉毫無應對此事的經驗,只好臉紅。

他臉紅之時,向來冷肅臉孔頓如三月桃花,漂亮的眼睛微微圓瞪,褪去冷淡晶晶然如反射星光,原本三分的美貌,登時便化作十分。

衛飛卿立時很是滋味了。有滋有味想道,無論是謝郁又或者張郁王郁,只怕連做夢也見不到段須眉臉紅的樣子,好得很。

段須眉咬牙道:“你莫要……你何時……”

他這兩句話同樣沒頭沒尾,但奇異的是他與衛飛卿似乎總能聽懂對方言中未竟之意。衛飛卿沉默片刻,笑意微斂悠悠道:“自桓陽一路同行,心下便隐隐有些懷疑,你在上方洞穴中去而複返,露出真容,我這才能确信。”頓了頓他複又笑道,“畢竟長得好看的人,總是令人印象深刻。”

他三番兩次出言調笑,但段須眉臉紅畢竟只是一瞬間。見他恢複常态,衛飛卿難免有些失望,問道:“你呢?你何時知是我?”

段須眉道:“從煜華口中得知你乃賀家之人,我卻明知你不是賀修筠之時便知。”

這倒比他以為是自己叫破自己姓名才令他知曉要更早。衛飛卿板着臉道:“你既認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卻一路由着煜華與衛雪卿反複折磨我,甚至放任我至絕境之中,你這人當真好沒良心。”

段須眉淡淡道:“你既未死,還說這些做什麽。”

衛飛卿啐道:“我比死還難受十倍。”

段須眉冷冷看他一眼:“我昔年欠你一命,如今還給你,也算了結一樁心願。至于将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無病無災,這上方百來十人上趕着要做,你大可上去找他們。”

衛飛卿聞言狠狠剜他兩眼,氣哼哼不再開腔。

不想段須眉卻主動問道:“你方才為了他們費盡心思,怎的眼下似乎半點不擔心了?”

衛飛卿那點怒氣原就似假非真,聞言立時收斂了去,口中淡淡道:“你亦會說我已費‘盡’了心思,連性命也險些折在那處。此時局面已非我能控,擔心又有何用?與其挂心旁人,不如思慮你我稍後又該如何脫困。”

段須眉嘲道:“看來你的有情有義,也不過在衆人面前表演一二。”

“難道不該如此?”衛飛卿不驚不怒,反倒有些莫名看他一眼,“梅師傅帶領衆人為救我性命而來,他們願為我舍生,我自當忘死相報,我适才也确實那樣做了。只是他們救不了我,我絕不會怪他們,此刻我已無能為力,難道反要因此怪罪自己?”

段須眉聽得一愣,半晌忽然冷冰冰問道:“你當年為何救我?”

這問題他當年便問過,衛飛卿也回答了,但他并未對那答案滿意過。

當時他們都很小,但該懂得的都已懂得了,至少段須眉就懂得,衛飛卿絕不是一股熱血湧上頭就喜歡做傻事的人。

衛飛卿笑了笑:“現在問這個還有何意義?你只要知道,你性命的酬勞在當時便已付清了。這次你救我,反倒我是又欠了你一命。”

賀夫人的過去,對旁人或許只是談資,他甚至不知這對他父親賀春秋意味着什麽,但對他自己是何等意義,他卻再清楚不過。

“那你呢?”他忽然又反問道,“謝郁這麽快趕來大明山,你就不擔心他已将十二生肖盡數殺光?”

段須眉淡淡道:“一群陰溝裏的臭老鼠,若當真那般好殺,謝郁又何必急着趕來殺我?”

挑了挑眉,衛飛卿将自東方家事故以來的每件事都在心裏過一遍,半晌搖了搖頭:“你想要為你義父和昔日關雎複仇,你卻又自己放棄了。謝郁想要再次剿滅關雎為登樓正名,如你所言不虛,他暫時也難以達成了。至于長生殿,誰知衛雪卿心裏在想些甚?他想要的寶藏當真就是登樓與清心小築大批高手的性命?我只當他要将你一起坑殺了呢,他怎的又将這唯一的逃生出口告知了你?”

段須眉帶他撞穿地底之時他已明白這必是衛雪卿出言相告,但他卻想不明白他這樣做的理由——段須眉複回到洞穴之時,衛飛卿當真以為他是存了與衆人同歸于盡的心思,而這一切都在衛雪卿算計之中。

段須眉只道:“你又知我的目的無法達成了?”

無論怎麽看,地穴中一幹人都是必死之局。

衛飛卿笑了笑:“我雖不了解謝郁,卻了解我梅師傅,更了解我爹。梅師傅心系我安危,必然将此間事告知我爹,我爹也必然會趕來此處。我雖不知他要如何做才能救梅師傅一行人,但這世間原就沒有他做不成之事。”

段須眉顯對賀春秋無半分好感,聞言冷冷道:“衛雪卿說過,除非賀蘭春或者九重天宮之人現世,否則無人能解此局。”

衛飛卿笑道:“能解就好。”

段須眉聽出他話中之意,只要能解,賀春秋就必然有辦法。冷哼一聲,他從地上站起身來。

非是他二人願意像兩條死狗似的躺在地上閑磕牙這半晌,互相不盡不實連一句有用話也未說到。而是氣力耗盡,即便他也要歇息這許久,才終于蓄力能夠起身。

衛飛卿便也随他懶洋洋起身,東倒西歪渾身骨頭像被人抽掉了似的,手一擡将一物扔給它:“吃下去,對你內傷有宜。”

段須眉照例不多問,接過便送入口中,放往前行兩步又聽衛飛卿懶洋洋聲音道:“站住。”他便站住。

衛飛卿撕下身上一副衣襟,又自懷中掏出一物,卻是一顆藥丸,使力揉碎後搗在布巾之上,随即在他身前蹲下。

段須眉怔了怔。

他這才注意到,他右腳血肉模糊,腳踝處連骨頭都露出來,想是先前與謝郁搏鬥時受的傷。

他忽然想到眼前這人在東方家冒充賀修筠之時,同樣忽然蹲在了他面前,令他在不知他身份之前想着要放過他。

衛飛卿起身時見他不太好看的臉色,不由搖了搖頭:“你這人當真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不要命’三字。”

段須眉冷冷道:“沒人能要我的命。”

對天翻個白眼,衛飛卿點燃一個火折子,當先往前行去。四周十分昏暗,他到此時才看清這地方同樣是一條山道,卻比之前由地面通往洞穴的那條通道要寬敞。

段須眉皺了皺眉:“你身上到底有多少東西?”

衛飛卿懶懶道:“我不像你,我這人惜命得很,自要放些有用的東西在身側。”忽的話鋒一轉,“衛雪卿沒告訴你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

這地方若還如上方機關重重,以他二人此時狀态,只怕不夠死的。

段須眉搖了搖頭。

“衛雪卿果然對甚寶藏啊賀蘭春啊都毫無興趣……”衛飛卿喃喃道,“你說他當真只想坑登樓與清心小築這一次麽?我總覺沒有這般簡單。”

段須眉不答。

衛雪卿究竟有什麽目的,他從來都是不感興趣的,他反倒對眼前這人更有興趣:“在山洞之中你喝破長生殿之名,但你一路受制,究竟從何而知曉?”

衛飛卿淡淡道:“自是衛雪卿自己告訴我的。”見段須眉一臉“你莫将我當白癡”的神色,不由笑道,“他自然不是親口說給我聽,但他一路并未起意掩飾己之身份,而我恰巧又知曉許多與之相關之事。比如制成繞青絲之毒的毒聖姓衛,長生殿歷代尊主恰好也姓衛。煜華渾身毒藥與火藥層出不窮,精巧遠非尋常可及。而長生殿當年縱橫江湖,最大的倚仗正好是毒藥與火藥。這些事乍看不相幹,但只要有些微處能聯系到一起,也就不難揣測了。”

段須眉蹙起的眉頭明顯在問他,那讓他恰好能将一切聯系在一起的些微處又是何處。

衛飛卿頓了頓道:“你可曾聽過一個名號?‘竹君’衛盡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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