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春秋鼎盛夢一場(下)
段須眉面色一凝。
衛飛卿歪着腦袋想了想,似不知該如何評價他适才說出口的這個人:“‘一俠二賢三君四聖’,各個都很了不得,卻俱都只是叱咤一時之輩。賀蘭春與段芳蹤先後奪得天下第一的名頭,卻又各自像流星一樣隕落。這十個人當中,仿佛好些個都沒有好的下場,你義父更曾經成為武林公敵,甚還落得……唯有我爹與謝殷,雖說彼時他們二人沒有賀蘭春與段芳蹤那樣如日中天的名聲,但他們如今在武林之中的取得的成就地位,想必已遠遠高過了當年的奇俠與武聖。”
段須眉淡淡道:“能夠活到最後的人,向來不是武功最高的人,而是最奸險狡詐之人。”
他話中充滿對謝賀二人鄙薄之意,衛飛卿聽在耳中,卻并不在意:“據說衛盡傾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死了。他這個人在當時沒有天下第一的名頭,後來活得也不長久,按理應是十人之中十分黯淡的一個人。我卻不巧又聽說過與他相關的幾件事。其一是衛盡傾的衛亦是長生殿之衛,他曾是長生殿尊主這件事江湖中并無太多傳聞,但我得來的消息确鑿無疑,長生殿昔年顯赫,後來衰敗,二十多年前重出江湖,想必也懷揣着極大的野心,最終卻昙花一現,在衛盡傾死後再次隐匿。其二是我無意中得知,衛盡傾這個‘死’了二十年的人,恰巧是你口中那兩個活到最後的‘奸險狡詐’之人最忌憚的人。我自入山便在思考衛雪卿與賀蘭春、與九重天宮的關系,卻無論如何也聯想不到,于是我又将這兩個人分開來想。賀蘭春是何等樣人?若此地陷阱當真由他布置,他花費這等精力,想要伏擊的人必然也是十分了不得之人。而衛雪卿呢,衛雪卿與你我一般年歲,他絕不可能是賀蘭春的仇人,那麽他究竟是誰?他的長輩又是誰?有沒有可能與賀蘭春有所交集?能夠令賀蘭春忌憚、又姓衛的二十多年前了不得的人,衛盡傾這名字自然而然便躍入我腦海之中。”說到此他不由微微一笑,“一旦想到這個人,再想到他身後的長生殿,一切事自然也就清晰起來,畢竟這世間巧合固然不少,卻也絕不會太多。”
至少不會多到衛盡傾姓衛,衛雪卿也恰巧姓衛,衛盡傾手下的長生殿擅使毒藥火器,衛雪卿手下之人同樣将這兩樣玩得風生水起。
段須眉凝視他淡定從容的眉眼,忽道:“你也姓衛。”
這是巧合?
衛飛卿眨了眨眼:“說不定我亦有身世的秘密,畢竟我名字與衛雪卿只相差一個人。依你看來,我二人長得像不像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段須眉曬道:“衛雪卿對他親兄弟也是夠好的。”
衛飛卿看自己周身找不到一塊完整皮肉的慘淡模樣,不由揉了揉鼻子:“至少人家留給我們一線生機,做人不要太貪心的好。”
段須眉冷笑一聲。
兩人前行這半晌,好在未再遇到甚機關陷阱,再行得一陣,眼前終于出現仿佛無盡通道以外的另一樣物事,這物事直接切斷了二人的去路——兩扇緊閉的青銅門,嚴絲縫合到一看就知非人力能打開。而青銅之厚,亦令一切神兵利器望而卻步。
衛飛卿認命的到兩旁尋找機關,然而他翻遍整個地道,連地下也一分一寸給刨了一遍,亦未找到任何可施展之物。
衛飛卿臉色發白,喃喃道:“是以這地方當真有寶藏?然而賀蘭春只想害別人的命,不想別人謀自家的財,幹脆将此地設成了死地?”
段須眉拔刀。
衛飛卿吓了一跳:“就你這刀只怕劈柴也嫌費事……”指了指他刀上鐵鏽,又指了指那兩扇青銅門,餘下的話卻也不必說了。
段須眉面無表情道:“十個你站在這裏,我也能一刀劈開。”
衛飛卿牽了牽嘴角:“我信。”
這話他倒沒說謊。他見過段須眉拔刀,知道他的刀或許劈不了柴,但一定能将這世間任意一人的脖子一刀兩斷。
提刀前行了兩步,段須眉忽道:“至剛者至柔。”
衛飛卿挑眉看他。
“天下間最鋒利的刀也斬不斷流水,最厲害的功法也切不開輕風。然而滴水卻可以穿石,天上落下的雨雪,也可以滲落到地底誰也深入不到的地方去。”
他仿佛輕輕嘆息了一聲:“抽刀斷水水更流。”
他在嘆息聲中飄了起來。
衛飛卿見過他很多次出手。他出手或快或直或淩厲,甚至只憑渾身殺意便能震懾旁人,若要衛飛卿用一個字形容他眼中的段須眉的武功,他會用一個“準”字。因為太準,是以并不花哨,也不好看。
然而他這一飄卻十分花哨,不但好看,還很柔,柔情萬種。
他手中的鐵鏽刀仿佛之間化作了清風,化作了流水,輕輕柔柔拂過青銅門,拂過這一段地道之中的每一處,如雨雪無聲無息滲入其中。
然後衛飛卿就見到地道之中的岩壁飛了起來。那兩扇青銅門依然完好無損,青銅門以外的地道頂端與岩壁在鏽刀拂過之時碎裂成千萬塊,就那樣飄散在空中。
仿佛将天捅一個窟窿般曼妙。
那樣柔情的、浪漫的、壯觀的景象,衛飛卿卻被當中威壓一瞬間壓迫到七竅見血,在他感到心肝脾腎都即将炸裂的前一刻被那禍首再次提在了手中,輕飄飄飛過青銅門一旁的岩石雨,飛入青銅門之中。
衛飛卿被丢在了地上,他一落地便雙手緊緊抓着胸口劇烈咳嗽,直要把肺腑都咳出來,咳得嘴角鮮血淋漓,咳得一雙眼充血得幾乎要炸裂,好半晌終于感到重又能呼吸,他擡手顫巍巍指着那罪魁禍首:“你他娘的……不應該身受重傷毫無氣力任人宰割麽?”
方才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此時卻又施展出如此神妙的刀法,難道他當真是個怪物?
段須眉淡淡道:“我還沒死。”
還沒死,所以既能殺人,還能起舞,更可斷牆。
衛飛卿滿腔怒火,忽然就在這句話裏消散了去。不但不怒,甚還有些不是滋味,有些憐惜看他一眼:“小怪物。”說完他站起身,轉過了頭。
……然後他忽然有些沮喪,有些惱怒。
他好端端一個天下首富的兒子,自幼見多識廣,從來自信從容,也不知具體從哪一刻開始,最近時時都活在“真他娘的又長見識了”的毫無見地的驚奇之中。
好生丢人。
可當真……好生驚奇。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偌大的地宮。不是地穴,是地宮。地宮之中,雕欄玉砌,亭臺樓閣,滿目輝煌,與青銅門外自成兩個世界。
人跡罕至的山川之中,出現寶藏并不令人驚奇,出現迷陣亦不讓人驚奇,甚至出現那可埋葬千萬人的牢籠也讓人尚能接受,至少那些都是人為能夠促成。然而這座寶藏本身呢?這座寶藏它不是金銀,不是玉礦,它是一座巍峨寬廣不下于皇宮、奇詭壯闊更有勝之的地下宮殿。它絕不是百來個人花數十天、或者數年就能建成的。
這當真、令人驚奇。
衛飛卿吞了一口口水,耳聽身邊那人倒吸一口氣,顯然被驚到的不止他一人。
此時兩人所站立的位置乃是地宮最高處,此間一切都完整展現在二人眼前。這地宮也并非如尋常建築那般平地起樓,而是依照山勢一層層往下,每一座樓依托在山體之上,蜿蜒出一整片雄渾又奇特的宮殿出來。但它又不似寶塔,塔樓層疊都在一處,而這地宮卻只因特殊的地勢這才營造出重疊的繁複的空中奇景。
此間一共有九座宮殿,讓某一個詞幾乎就要從兩人喉嚨口一躍而出。
往前踱得兩步,衛飛卿忽道:“我适才說的話,實則只說到一半。”
段須眉不言,但明顯在聽。
衛飛卿道:“我由衛盡傾聯想到了長生殿與衛雪卿之間的幹系,雖說十分肯定這一猜測,但對于衛盡傾與賀蘭春之間種種恩怨,我細思卻又覺出種種不妥。”他回頭向段須眉問道,“你可知衛盡傾死于何時?”
他問這問題不過出于習慣與身邊人搭個話,并不真的指望段須眉能回答,卻不料那人颔首道:“我知道。”
衛飛卿不由瞪大了眼睛:“你怎會知曉?”
這倒不怪他驚奇,實是段須眉這人看上去一副萬事不挂心的模樣,衛盡傾固然在數十年前名噪一時,但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也不該是段須眉關注的對象,更別說他生于何年,死于何處。
段須眉淡淡道:“只因那一天還有另一人與他一同隕落。”
衛飛卿心下便隐隐有些了解了:“武聖段芳蹤。”他自望岳樓說書人萬老先生處熟知江湖轶事,早在段須眉拔出他的鐵鏽刀之時,他心裏已隐隐聯想到那位曾經不可一世的武聖。
二十多年前,準确的說是二十一年前,武霸天下的段芳蹤被中原數大高手圍攻,重創之下最終被逼得跳下萬丈深淵,死無全屍。卻很少有人知,竹君衛盡傾,同樣死于那一天。
衛飛卿續又問道:“那你又知不知道賀蘭春失蹤于哪一年?”
見段須眉複又點頭,衛飛卿這回倒不詫異了。畢竟段須眉如當真與段芳蹤有所牽連,他應當很了解他的事。天下皆知段芳蹤正是在賀蘭春失蹤以後這才聞名于江湖,而他問鼎天下第一高手之時,賀蘭春業已絕跡江湖兩年。
“第一個問題,”衛飛卿道,“衛盡傾是在賀蘭春失蹤四年後身死,當中那四年也正好是衛盡傾名聲顯露于武林之時。他在賀蘭春失蹤之後現世,又在短短數年後身亡,若按照這時間推算,他與賀蘭春理當毫無關聯,他又怎會成為賀蘭春的大仇人?而賀蘭春難道還會未蔔先知,在他失蹤之前就推算到日後江湖中會出現一個衛盡傾,從而早早為他布置一個陷阱等着他?”
段須眉皺了皺眉:“你先前那推斷,原就站不住腳。”
衛飛卿搖了搖頭:“我是在十分肯定衛雪卿與衛盡傾關系的情形下再來反推此事。我且問你,當日你在東方家所言賀蘭春托付寶藏一事可是自衛雪卿處得知?”
段須眉颔了颔首。
衛飛卿續問道:“他可有說明賀蘭春托付寶藏的具體時間?”
段須眉又點了點頭:“是二十一年前。”他說完這話忽然怔了怔。
衛飛卿笑了笑:“賀蘭春‘死’二十五年前,他托付寶藏給七大門派卻是二十一年前。這其中鬧鬼一樣明顯的漏洞只有你才會漠不關心,從不注意。”
他語中不乏諷刺,段須眉卻如不聞,皺眉道:“是衛雪卿在撒謊?”
衛飛卿不答反問:“你不覺得這個‘二十一年前’發生的事情有點多?”
段須眉一怔。
衛飛卿淡淡道:“武聖死了,竹君死了,‘死去’四年的奇俠詐屍了,當真好生熱鬧。這卻也算肯定了我其中一種猜測。”他忽然又轉顏笑道,“賀蘭春自然不可能在衛盡傾尚未出現之時就算計他,是以他謀算之人若當真是衛盡傾,這事發生在二十一年前,自然最是恰當。”頓了頓,他又補充道,“衛雪卿沒有撒謊,反倒東方渺幾人撒謊了。至少賀蘭春當年何故失蹤、後來又為何出現、最終去往何處這種種緣由,他們幾人想來一清二楚。”
段須眉冷冷道:“賀蘭春在衛盡傾死了以後又費盡心機布局害他,你這番考量也當真清奇得很。”
“是以最大的問題來了。”衛飛卿眨了眨眼,“假設我适才所言都是真的,那麽賀蘭春這個‘死人’,為何要在他‘死’掉四年以後去提防另一個‘死人’?而我适才說過,這個‘死人’不但能令賀蘭春詐屍,也令我爹與謝殷深深忌憚,你猜為何會如此?”
他話中想要表達之意,至此已呼之欲出。
段須眉不答話,衛飛卿倒也十分安然自己接自己的話:“我将這許多問題聯系在一起,方才又見到這座地宮,再聯想萬先生昔日講述給我的某些傳聞,終于在心裏編造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我講給你聽,你聽聽看有沒有道理。”
“許多年前的九重天宮并未如現今一般神秘,它的駐地就在中原雍戎二州交界處的大明山,其時的九重天宮,想來比之如今的登樓、清心小築風頭更甚。那時它在武林之中亦有一個對手,那便是長生殿。九重天宮的清名自數十年前流傳至今,可想見它當日之正氣浩然,亦可想見與門人行事狠絕詭辣的長生殿必有沖突,二者絕不相容。後來勝出的自是九重天宮,遭受重創的長生殿或是被逼,或是實力不濟,總之從此自江湖中悄然隐去。只是勝出的九重天宮呢,也并不追逐名利,甚至更可能不願被名利所累,在除掉長生殿這個武林的大麻煩以後,幹脆整座天宮都搬離了中原,不知去往何處。後來天宮傳人賀蘭春現身于江湖,武功高絕,更得了天下第一的名頭。只是他不知出于何故,在闖蕩江湖數年後被迫‘殺害’了自己,但他想必并未真的離開這江湖。後來他更結識了長生殿的傳人衛盡傾,衛盡傾想來是慧極之人,不但取得賀蘭春的信任,更從他口中得知昔年九重天宮竟在中原之中留有舊址。九重天宮雖說搬離,只是這舊址當中想必留下的財寶與其他好處不在少數。長生殿一則與九重天宮仇怨深重,二則沉寂多年,實力不濟。衛盡傾既想重振長生殿聲威,又想尋九重天宮報仇,什麽辦法最好使?自然是奪九重天宮的實力以壯大長生殿,再反過來報複九重天宮,此于長生殿中人想必再快意不過。衛盡傾将主意打到天宮舊址之上,可惜他尚未找到這地方,卻已被賀蘭春看穿他謀算。當年衛盡傾為何而死?誰也不清楚,便是萬老先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既有萬般可能,又焉知這事不是賀蘭春所為?只是賀蘭春厲害,衛盡傾也不遑多讓。衛盡傾死了,可誰又曾親眼見到他屍身?也許他死了,也許未死,但賀蘭春終究放心不下。他見不到人,也見不到屍,即便是萬中取一的可能,他亦要杜絕這人的生機,想法子讓這人真正變成一具屍。他想着,衛盡傾但凡未死,必然還要為長生殿謀求生路,他便從他最想要的東西着手,将記載着九重天宮舊址的地圖交給東方渺幾人,令他幾人嚴守秘密,但‘無意之中’也不妨透露出一星半點消息。而他改造了舊址入口機關,将入口做成了足以令人十死無生的牢籠,就等在此處,請君入甕。而他等候的人,卻直到二十年後,才終于顯露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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