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大好頭顱,一刀斬之(上)
徐離山莊段須眉三年前來過一次。
眼前的徐離山莊看上去與三年前別無二致,至少表面是如此。山莊後方臨山,前方有數十畝農田,跨過農田才是山莊的正大門。
現下正是農忙時節,田地裏放有不少農用車與器具,而一些已然收獲的農田之中,半幹涸的稻草盡數被紮成靶子,每隔數步在田中放置一個,密密麻麻,十分壯觀。
段衛二人目光從稻草人、農用車、犁耙等物上一一掠過。
衛飛卿輕笑道:“我猜此處的稻草會紮人。”
段須眉道:“地裏應埋有機廓與陷阱。”
衛飛卿笑道:“那些推車想來不止用于鏟稻谷與鏟草。”
段須眉道:“左右兩邊應布置了陣法。”
衛飛卿笑意愈濃:“是以咱們只能踏着這滿地陷阱過去了?”
段須眉淡淡道:“踏平就是了。”
衛飛卿有些好奇問道:“你三年前是如何進去?也将人家好好的農田踩個稀巴爛?”
沉默片刻,段須眉道:“乘雕飛進去。”
衛飛卿聞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他只當這人當日如何霸氣的碾壓了別人家引以為傲的機關術,結果竟連碰也未曾碰到,這可當真比碾壓更要羞辱人了。
笑罷拊掌贊道:“這方法甚妙,可惜此番就算咱們自己化作兩只雕兒,只怕也要被人從空中射下來了。”
段須眉往前行一步。
但他尚未感受到來此前方的威脅,某一種自後方而來的淩厲的殺氣就倏地令他汗毛乍起,就地一滾滾入了農田。
這一滾之下,仿佛滾入看不見的巨大的蛛網之中,讓一整塊農田陡然從沉睡中清醒。田中數十個稻草堆像是受了驚一般紛紛從地上彈起,散開,一根根捋直,仿佛在瞬息之間由稻草化作了三尺長的鋼針,将段須眉當做打擾它們沉眠的敵人,齊齊對準他這方紮過來。
農田盡頭的推車忽然像有了意識般自主改變了形貌,從頭到底翻轉個面,而那翻轉過來正對着段須眉的那一面,赫然是個黑洞洞的炮口。
但這一切段須眉都無暇理會。
他在滾出的瞬間拔下了頭上金釵,下刻釵尖就遇到了一點劍尖。
那點劍尖卻比他經歷過的所有刀劍都更淩厲。
與那劍尖相遇的瞬間,段須眉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那個人沒有企圖用招式來勝他,那個人透過劍尖直接以澎湃仿佛江河的內力碾壓他。
他瞬間提氣,倉促應戰。
而他的內傷原就積下一層又一層,已是許久未曾好過了。
段須眉岔了氣。
他還在農田之中。
按理那些鋼針此刻應當已将他紮成馬蜂窩,那個突然出現的炮車應已射出一炮将他炸開花。
但是都沒有。
只因他動的瞬間,衛飛卿也動了。
衛飛卿原本可以撲上去與段須眉共同迎敵,又或者拉着岔了氣的段須眉逃開一些。但他已見到雷霆而至的那人的長相了,是以他果斷放棄了前兩種可能,直接撲向了農田。
他撒出了大把的銅錢。
正是曾在地宮中施展過的黃金屋。
每一枚銅錢都迎向試圖将段須眉紮成馬蜂窩的鋼針一樣的稻草。
而他撲向了炮車。
他施展出其義自見,踏着飛舞在半空之中的銅錢轉瞬就移到了炮車前,而他甚至還未在田中下過腳。
他人還在半空中,炮車口子上卻已在冒着熱煙了。
他這時候要怎麽辦?難道他要撲上去堵炮口?
他抽出了他的刀。
那把段須眉與他同行将近半個月、卻從來不知他有的刀。
那把刀就卷在他的腰身上。
一把如同腰帶的刀,該是多麽軟?多麽薄?
此刻那又軟又薄的刀面終于在黑暗中顯露真容,晃出一抹雪白的、俏生生的刀光,朝着炮車筆直劈下去,連炮、帶車,劈成了兩半。
衛飛卿終于落下來,雙腳落在兩半尚冒着黑煙的炮車殘骸上,這時才回過頭急急叫了一聲:“師父!”
那弗過一招就令段須眉硬生生吐血之人,正是梅萊禾。
這片刻間兩人已交手十數招。
面對梅萊禾這等高手,段須眉一開頭吃了虧,此時頹勢再難挽回。
不料梅萊禾聽了衛飛卿的話,虛晃一招,竟當真頓住身形不再逼近。
但他也并非就此停下。
他手中握着他的劍,他的劍就名梅園小劍,劍尖上鮮紅的血滴滴下落,正如寒冬之中盛放的火紅的梅。
他周身氣勢全不收斂,也正如小劍一般淩厲無匹,仿佛要刺穿周遭一切:“拔你的刀。”
從地宮出來之後,段須眉就收起了他的刀。
他殺人通常只用金釵,一釵封喉。
這些年很少有人能逼他到拔刀的地步。
謝郁也不能。
他當日拔刀,只是希望謝郁死在那把刀下,而已。
但這個時候他聽了梅萊禾說的話,立時從善如流拔出他的刀,他甚至感激梅萊禾給他這機會。
否則他就只有死。
兩人再度交手。
梅萊禾周身氣勢雄渾如江河,但他手中的梅園小劍卻十分秀氣,他使出的劍法也十分小氣,不像男子舞弄刀槍,更似女子臨窗繡花。
那繡花一樣的劍法、繡花針一樣的小劍因此十分準。梅萊禾将雄渾的內力灌入精準的小劍,但有所觸,必定穿腸。
段須眉卻也變了。
他拔出刀的瞬間,人與刀便再一次化作了清風與流水,無所不在,無處追尋。
兩個人都內傷未愈。
兩個人适才已比拼過未愈的內力。
兩個人此番比拼起劍法與刀法。
衛飛卿從小跟随梅萊禾修習他的劍法,他的劍法同樣叫做梅園小劍。他知梅園小劍精準當真堪比繡花針,尤其在梅萊禾手中施展,他若只想斬斷旁人一根發絲,便絕不會斬斷兩根。
但他也知段須眉的刀法有多麽絕倫。他此生從未見過那樣柔韌的刀,也從未見過那樣磅礴的刀。
他不知誰會勝。
他不知,梅萊禾卻仿佛知。
段須眉每出一刀,皆為梅萊禾所喝破。
“乘風式。”将鋒利的刀化作柔情的風。
“出雲式。”以直劈開雲霧見青天。
“破浪式。”破開風浪,以觀滄海。
“聽雨式。”抽刀斷雨,雨一直下。
喝得破,不代表避得開。
那漫天的刀光啊,像風一樣來去自如,像雲一樣聚散無常,像浪一樣波濤疊起,像雨一樣無孔不入。
梅萊禾避不開。
他這時候未再與段須眉拼內力,他當真一心一意與他比刀劍。
于是他慘敗。
他渾身皮膚都已被刀光割裂。
衛飛卿已看不下去了,他再次大叫一聲:“師父,段兄,請先停手!”
這一次兩人終于停下手來。
段須眉唇跡染血,臉孔雪白,周身肅殺。
梅萊禾卻仿佛呆滞,口中喃喃道:“果然是……斷水刀,斷水刀,不愧連賀春秋也承其為風雲第一刀。”
衛飛卿聞言心中一震。
他知斷水刀便是段芳蹤昔年武霸天下之刀。
他亦知賀春秋就是比段芳蹤更早武霸天下的賀蘭春。
梅萊禾這話是何意?
賀蘭春自承不如段芳蹤?
這兩人曾經交過手?
他還未想得通透,便見梅萊禾業已醒過來神,雙目眨也不眨瞪着段須眉:“你可知你手中的刀是何人的刀?你可知斷水刀法是誰的刀法?”
段須眉渾身殺意到這時才有所收斂,聞言嘴角掀起幾分諷刺:“段芳蹤的破障刀,段芳蹤的斷水刀法。”
梅萊禾目眦欲裂:“你與他,是何幹系?”
衛飛卿見他模樣不由吓了一跳,暗想師父難道竟和段芳蹤有着甚仇怨?卻聽段須眉輕描淡寫道:“據說他是我爹。”
衛飛卿不由又吓了一跳,心道他有一個那樣厲害的爹竟還無事人一般。轉念又想到他那厲害的爹已死去數十年了,而自己也有個、不對,是有“兩個”尚還活得好好的天下第一的爹,好像也的确不太當回事。
卻見梅萊禾聽到他那句話,滿目的驚恐忽然之間又靜止下來,呆滞半晌過後,他忽然雙膝跪地,放聲大哭。
……
衛飛卿但覺這是要把他逼瘋啊。但他又實在見不得一向萬事不挂心的師父這副慘淡的形容,急忙上前幾步行到他身邊,手足無措直打轉,半晌憋出一句:“我當你與他有仇……原來,原來你這是激動的呀。”
梅萊禾一個成名多年的絕頂高手絲毫也不在意儀态,直哭到聲嘶力竭涕淚滿面這才慢慢收聲,擡起頭重又看向段須眉,這時他的目光再不是先前那冰冷與懷疑,而是愧悔與欣慰摻雜在一處:“你還活着……這很好,這很好。”
段須眉皺眉問道:“你與段芳蹤有舊?”他口說段芳蹤是他父親,但神态言語之間,卻半分尊敬也無。
梅萊禾搖了搖頭:“我與他算不得熟識。”
“那你……”段須眉蹙眉愈深。
梅萊禾想說什麽,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卻只搖了搖頭:“你只當我發瘋好了。”
段須眉還要再問,卻聽衛飛卿道:“師父,你來此何事?”
梅萊禾明顯不愈多說。他不想說的事,衛飛卿不希望旁人逼着他說。
另兩人聞他這話皆是一震,齊齊醒過神來。
“我……我來救人。”梅萊禾起身道,“正想闖莊,卻見到你二人在此,一時……”
衛飛卿這時才發現他一身黑衣,不遠處的農田裏尚落有一幅黑巾,不由啼笑皆非:“你莫非準備蒙面硬闖?”
梅萊禾不答默認。
衛飛卿扶額。
段須眉卻道:“你想救的人是小梅?”
梅萊禾面上肌肉一顫。
段須眉接道:“你與小梅又是何幹系?她自幼長于關雎,按理應同你全無幹系。”
梅萊禾輕聲道:“你口中的小梅,她可是杜若的女兒?”
段須眉一怔。
他這反應,便是默認了。梅萊禾目中出現又是希冀又是克制的光:“她……她叫什麽名字?”
段須眉道:“梅一諾。”
梅萊禾堪堪止住的眼淚刷刷又滾落下來,随意抹一把臉極力忍耐道:“有沒有幹系,我見到她便知……都是我對她不住……”
見他這明顯傷心克制到極處的模樣,衛飛卿心下也不好受,嘆一口氣向段須眉問道:“杜若又是誰?”
段須眉目光須臾也未離開梅萊禾:“杜若是梅一諾的娘,也是關雎第三代峨眉雪。”
峨眉雪……又是峨眉雪!難道他清心小築與關雎峨眉雪命裏有因緣?自家娘就不說了,如今看來自家師父甚與兩代峨眉雪皆因緣匪淺。只是看梅萊禾這模樣,此刻想也問不出什麽。
衛飛卿忍不住再嘆一聲:“既然如此,咱們先去救梅姑娘,其餘事容後再說。”說話間警告看一眼段須眉。那人一貫面無表情,他卻看出他已對梅萊禾這番表現生出十分的在意。
梅萊禾點了點頭,邊哭邊去撿起他那黑巾,重又覆在臉上。衛飛卿當真不忍直視:“師父你究竟是何意?”
梅萊禾道:“徐離山莊雖一向獨善其身,卻到底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我又是你父親身邊之人,若叫看穿身份,免不得給清心小築找麻煩。你也做一番掩飾才好。”
衛飛卿嘆道:“謝郁只将人寄放在此,徐攸人卻擅自扣留了梅姑娘性命。此事原是他理虧,咱們遮什麽臉面。即便當真被看到咱們與段兄一起,屆時只說咱們來替謝郁要人,正好與段兄撞見,徐攸人難道還非要扯着不放?”
梅萊禾呆了呆,發覺他說的這話竟也十分有道理。
(幾句碎碎念:這章寫到聽雨式的時候,腦子裏就開始循環張宇的雨一直下。寫到下一句又想到了像霧像雨又像風,把自己給惡寒的……寫斷水刀法的時候本來是要寫天下第一刀,但突然想到古大爺家的小李飛刀,于是順勢寫下了風雲第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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