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大好頭顱,一刀斬之(中)
三人再次站到了已然面目全非的那塊農田處。
看到這農田,段須眉立時想到了衛飛卿的刀!他适才全副心神被梅萊禾吸引,卻不代表他是瞎子,他看到衛飛卿毫不猶豫上前替他擋下機關暗器,自也看到他那把薄如蟬翼卻鋒利無匹的刀,此時他的刀業已不在他手中。段須眉看向他腰間,他身形高挑瘦削,外衣遮擋下的腰身既不粗更不壯,實看不出那裏竟別了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看了半晌才向衛飛卿問道:“你使刀?”
衛飛卿颔一颔首。
“你為何使刀?”段須眉道,“你方才所使的分明是劍法。”
他只在倉促間看了半眼衛飛卿如何劈開炮車。
他與梅萊禾交手也不過數十招事。
但他已看出衛飛卿避開炮車的那一刀正是由梅萊禾的梅園小劍轉化而來。
梅萊禾是個不世出的高手,梅園小劍也是精妙絕倫的劍法。梅園小劍之所以敵不過斷水刀法,那是因世間原就還沒有一種功法能夠敵得過斷水刀。
衛飛卿從小拜這樣的高手為師,修習着絕妙的劍法,但他卻拔出了一把刀。
段須眉想不通。
衛飛卿道:“因為刀直啊。”
段須眉一怔。
衛飛卿微微笑道:“我自幼聽萬先生講你爹爹武聖段芳蹤的故事,那人一把直刀,斬得天下英雄無還手之力。他的斷水刀法,看似有萬般變化,實則也脫不開一個直字,我私下猜測,或許正因那其中執拗的不肯彎折的直,斷水刀這才能無敵于天下?寶劍雖利,我卻從小就單單稀罕上了一把直刀呢。”他看着段須眉的目中忽然出現幾分狡黠神色,“是以我很喜歡段兄的爹,也很是喜歡段兄啊。”
段須眉面無表情看着他。
衛飛卿與他對視片刻,撲哧笑出聲來:“段兄你這個人,看似無趣,實則有趣得很吶。”
段須眉懶得理他,幹脆問道:“怎麽過去?”現下他們已然知道這農田中都有些甚了,自不可能一步步走過去。
“不是段兄說的麽,踏平了過去啊。”衛飛卿笑道,“雙刀一劍,難道破不開幾畝良田?只是可惜了這些尚未收成的糧食,徐攸人自個兒不愛惜,可憐他那些辛苦種田的家裏人。”
明明稍後要毀壞糧食的是他,他怪人家主人家倒理直氣壯得很。
段須眉拔出破障刀,淡淡道:“那就讓你見識何謂直刀。”他舉刀過頭頂。
看他動作,梅萊禾心中一動,低聲道:“辟地式。”
段須眉斬下。
這一刀果然很直。
三人所站位置距離山莊正門大約有十丈遠。
破障刀筆直辟開一條大道,劈碎十丈以內、大道兩側所有物事,漫天的泥土碎成飛灰,漫天的稻草碎成草灰,漫天的鐵器與木器碎成屑。
十丈之內,再無障礙。
任你機關如何精巧,暗器如何毒辣,他只憑一刀碎之。
他想飛過就飛過,他說踏平就踏平。
衛飛卿又看得呆了。
從自然法則中悟出的斷水刀竟也有此等霸道的招式。而這份磅礴又直接的霸道,一時令他心馳神往。
梅萊禾望着段須眉的神情卻更為複雜,似欣慰又似憂慮,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想道,那兩個人的兒子,在這天下間果然便是獨一無二。
機關既毀,三人再無顧慮,直直朝山莊大門行過去,衛飛卿邊走邊嘆道:“所謂高手,大抵就是這等視實力以外一切布防如無物的氣勢,徐家溺于機栝,輕看了武學之真谛啊。”是以三年前徐離才會那般輕易死在段須眉手中。
他這話亦是真心實意稱贊段須眉武學造詣。
他一直以為,他見過的高手即便不是武林的全部,至少也占武林的一半。
可他見到段須眉的刀後才發現,除了他從未見過動用武學的賀春秋,清心小築中大概只有梅萊禾與另一個唠叨的老頭子能在段須眉刀下走出來。
江湖奇人無數,各人各有絕學。然而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便只剩碾壓二字。
三人在這碾壓中行到山莊門口,衛飛卿禮貌叩了叩門環,無人應門,門卻自動打開了。
印入三人眼簾的是一座精致的庭院,亭臺,長廊,假山,荷塘,塘中尚有幾株青蓮,映着廊中燈籠,十分昏暗,卻也愈發幽靜美麗。
還是無人。
三人在外鬧了個天翻地覆,此間中人倒像既沒長眼睛,也沒生耳朵,全無問津。
這時分倒似所有人都已睡死了。
但三人當然知道,今夜絕無一人得以安枕。
“你預備如何做?”衛飛卿向段須眉笑道,“再來一刀劈開這山莊?将所有人都喚醒?”
你永遠無法用溫柔的言語去喚醒裝睡之人,那就只好用刀,用劍,用暴力。
段須眉面無表情道:“我預備一刀一刀将這山莊中的所有都搗個稀巴爛,讓徐家的機關術從此絕跡。”
衛飛卿詫異挑眉:“何至如此?”
段須眉忽然笑了笑:“我生平最恨之事,就是遭人脅迫。”
他笑起來的模樣總是令人眼前一亮,也因此那笑意之中的不耐與兇戾更加無處遁形。
衛飛卿正有些無可奈何,梅萊禾卻道:“等一等。”話聲中他上前兩步,深吸一氣朗聲道,“清心小築梅萊禾受登樓謝郁謝堂主所托,押解關雎之人回登樓,還請徐莊主行個方便。”
他在段須眉拔刀之前,先行選用了最穩妥也可能最不傷人的法子。
他聲音清清楚楚傳入偌大山莊的每一處。
梅萊禾這名字雖無甚人知曉,清心小築姓梅的護院卻名滿天下,他統領一幹高手護衛了賀春秋二十年身家性命,天下無人敢冒充,也無人敢不将他當回事。
但衛飛卿卻暗暗嘆了口氣,他沒想到梅萊禾會這樣做。适才他說那番話,不過是寬梅萊禾的心而已。畢竟以謝郁為人中正,下山之後傷勢再重恐怕也第一時間來到此地尋人,徐攸人既未将人交出來,此時幾人再說替謝郁來拿人,恐怕半分不得徐攸人信任了。
果然等了半晌也無人應聲。
段須眉愈發不耐,正要往前走,忽覺亮光乍現。
三人齊齊擡頭,卻見适才還黑暗的地方轉眼之間亮光大作,竟将那處一切都看得清楚。那卻是山莊之中最高的一座樓,此時小樓門窗大開,裏間樣貌清晰印在幾人眼前:最高層的橫梁之中搭了一根繩索,繩索上縛着一個姑娘,臉色灰白,卻不掩花容月貌。再看得仔細一些,卻瞧見姑娘雙眼緊閉,渾身僵硬,顯是被制住了渾身穴道,而她原本纖細的腰身上另綁了一圈物事,想是火藥無疑。
衛飛卿不由苦笑,全沒料到幾日前自己才堪堪經歷一次的慘狀今日又在一個貌美的姑娘身上重現。當日自己最終逃過一劫,卻不知今日這姑娘還有沒有這等好運了。
梅萊禾卻見到那姑娘臉孔時整個人便如遭雷擊,呆愣在原地。待反應過來她此時處境,已是渾身顫抖,目中殺意乍現。
這姑娘自然就是梅一諾。
小樓燈光亮起之時,一道聲音陰測測傳入三人耳中:“這女子身上火藥該如何點燃?關山月,你大可仗着本領高強将這一座庭院夷為平地,試試能不能救她性命。又或者你想要她活命,現在就在自己身上捅兩個窟窿。”
握住段須眉握着刀柄的手,衛飛卿朗聲道:“在下只當徐莊主欲以機關之術再與關山月拼個高低,卻原來徐離山莊丢了名聲不算,竟也丢掉了氣節麽?莊主這是要用一個無辜少女的性命脅迫關山月麽?”
那聲音怒道:“你懂什麽!只要關山月一死,我父親大仇自然得報,我徐家聲望自然無人再敢說三道四!至于無辜?關雎之人殺人無數,他們即便死上千百次也不足惜!”
聲音的主人果然就是徐攸人。
被衛飛卿握着的段須眉的那只手忽然松開,破障刀掉落,又被他反手操起,淩空劈出一刀。
刀意沒有波及庭院中的任意物事,哪怕連一片落葉也未曾掃到,只是斬向東南方不知名之處,下刻便聽得一陣彷如房屋垮塌之聲。
東南方,正是那聲音傳來的方向。
于是那聲音便也随即消失了。
掙開被衛飛卿握住的右手,段須眉淡淡道:“吵死了。”
……真是藝高人任性啊。衛飛卿嘆道:“你那将山莊搗個稀巴爛的法子怕是不能用了。我沒料錯的話,院中某處能夠發射火箭的機關應是正對着梅姑娘,若叫咱們擅自觸動,恐怕頃刻就要發動引燃梅姑娘身上火藥。”
“可以用。”沉默片刻,段須眉道,“我毀了此處,火箭發射的瞬間你用暗器将其銷毀,再去救小梅下來。”
“不行!”梅萊禾截口道,“這太過冒險!梅……她身上布滿了火藥,但凡觸到火星,必然再救不及!”
段須眉冷冷看他:“你有更好的辦法?”
梅萊禾咬了咬牙,下刻身影忽的便從兩人身邊消失了。
通往後院唯一通道便是庭院荷塘之上的回廊。以梅萊禾輕功,他自也能借力淩空越過去,只是……
衛飛卿急急叫道:“師父不可!”
卻已晚了。
庭院上方驀地爆發出一陣刺耳的撕拉之聲。于此同時衛飛卿點燃一個火折子扔向半空,一瞬間亮光使段衛二人看得清楚,空中竟牽了不少暗色絲線,并不密集,卻也絕不會任由一個大活人就此通過!
衛飛卿心下大悔,那徐攸人費盡心機引段須眉前來,又怎會輕易發聲暴露自己行跡?恐怕适才那毫無阻礙的一刀亦不過是他設計要使得幾人放松警惕,情急下直直前去擒拿他。
三年前段須眉那一出淩空飛過,只怕令徐攸人恨得寝不安枕!
撕拉聲過後,二人驀地發現他們原是入了一張網。
入網口自是大門。
此時梅萊禾那一躍牽一發而動全身,這張網一瞬間便展露出猙獰的全貌——
塘中青蓮齊齊從水中躍出,牽連出萬千藕絲,不——鋼絲!
回廊與亭臺中燈籠輕輕抖動後齊齊炸開,炸得半空之中萬千鋼絲泛起雪厲兇光,炸得網中三人避無可避。
假山上石塊脫落,脫落後露出黑黝黝的一堆炮口,炮口燃起即将發射的青煙。
回廊之上萬箭齊發!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這一切都發生在同一瞬間!
那個瞬間梅萊禾猝不及防下渾身衣衫被鋼絲割裂,下落中抽出梅園小劍舞得密不透風,打斷回廊發出的暗箭,卻即将避不開腳下爆炸的一盞燈籠。
爆炸之時梅萊禾劍尖一點猛然再往上沖去。梅園小劍割得斷亂箭,卻未能割斷無處不在的鋼絲,上沖過程中梅萊禾眼見就要與萬千鋼絲擦肩、擦身、擦過渾身每一處血肉。卻聽他厲嘯一聲,整個人忽然充滿了一種強大至極的氣,他的身體忽然變得無比堅硬,就那樣以血肉之軀硬生生與四面八方鋼絲碰面。
那個瞬間段須眉持刀沖上了回廊。
他身法快得不可思議。
他在一瞬間将尚未爆炸開來的燈籠十之八九送上了回廊,下刻巨大的爆破與亂箭發射的聲音交織在一處,沖向上空。
他也在那一瞬付出渾身血肉被鋼絲絞得生生露出白骨的代價。
那個瞬間衛飛卿拔刀沖向了假山。
他的其義自見在這一刻展示了何謂妙至巅毫。
他身體像一條游魚一樣軟,一樣滑,輕靈得不可思議。
他避開了大把鋼絲的絞殺,用身體勒着少數幾根鋼絲硬闖到了假山之前,這事他先前堪堪做過一次,他再次舉起了刀。
他眼前浮現段須眉适才那一記直刀。
霸道的,磅礴的,筆直的,一刀。
衛飛卿橫刀,揮刀。
一刀斬斷了一座山。
一刀粉碎了數十鋼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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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