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大好頭顱,一刀斬之(下)
然後他聽見了空氣中某種機栝的響聲。
衛飛卿将幾枚銅錢抛向空中,适才被段須眉以燈籠混着亂箭強行炸開鋼絲、炸出通道的空中。
衛飛卿踏錢而上。
手中刀追上朝着小樓厲嘯而去的火箭,一刀斬之。踏上小樓,朝着梅一諾腰間火藥,一刀碎之。再斬斷橫梁繩索,抱着梅一諾踉跄落地,再無法站立。
他牽絲而來,一只腳幾乎被鋼絲割入了骨頭縫裏。
徐攸人不知何時已來到小樓。
衛飛卿沒見過徐攸人,但他一眼認出他。
徐攸人年紀不大,雙眼中卻閃着又是興奮又是狠戾的光。
這人卻一眼也不曾看向他與梅一諾。
他目光眨也不眨盯着窗外。
衛飛卿知道,段須眉正從那處而來。
徐攸人面上忽然露出笑容,他伸手拉動了窗邊一根細繩。
他站立的地方忽然落空,他整個人筆直朝下墜去。
衛飛卿咒罵一聲,再次抛出了銅錢,抱着梅一諾破房而出,口中喝道:“段兄停步!”
但他的聲音哪裏快得過段須眉的腳步?
段須眉堪堪一腳踏入窗戶,整座小樓便陡然炸開了!
衛飛卿被餘力波及,抱着梅一諾自半空墜落,被堪堪趕來的梅萊禾一把抓住。
此時炸開的一整座小樓都朝着無地可着的段須眉湧去,那其中究竟炸出了多少機關暗器,真是數也數不盡。
他這又要如何躲?
他沒有躲。
梅萊禾與衛飛卿清楚看見,爆破與塵埃中段須眉不停往下落的身體在一瞬間泛起了一層黑氣,那黑氣将他全身包裹,似将他裹成一個剛硬無比的大鐵球,竟抵禦了一瞬間所有落在他身上之物。刀刺不穿,針刺不入,箭戳不穿,就連火藥也失去了原本的威力。那團黑氣只出現片刻便消失了,卻已經足夠了。
恢複原身的段須眉落地,從下往上揮刀。
一刀揮開砸向他身上的萬千雜物,雜物裏的萬千兇器。
一刀掀開一座樓。
樓下的徐攸人呆呆看着。
段須眉渾身是血,渾身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仿若修羅厲鬼。但他卻不是鬼,他還活着,不但活着,還活得一身氣勢正盛,盛得仿佛今晚不殺盡他徐離山莊所有人便不肯罷休。
但徐攸人這時卻想不到這些。
他只想到他又敗了。
三年前那晚在他在書房之中向父親請教機關之術,眼睜睜看着這殺星破門而入,輕輕松松摘掉父親的頭顱,從頭到尾連眼神也未賞他一個。
他試圖救父親,力量卻如蜉蝣撼樹。他試圖以家中機關之術阻他一阻,卻未能讓他腳步多停留一時片刻。
那個夜晚從此成為他無時不刻的噩夢,每每叫他恨得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但他未曾細究過,令他憤恨難當的究竟是他取了父親性命,又或者他令親眼見到他從小到大引以為傲的機關之術跌入泥濘,在強大武力面前竟毫無用武之地。
他從不在意武技,卻被當年那夜色中輕飄飄飛進來的一刀吓破了神魂,愈是害怕,愈是羞恥,愈是羞恥,愈是憎恨。
徐離去世,他機關之術尚未大成,徐離山莊名聲一落千丈。然而他不在乎,一心只投入到“用機關殺死關山月”這一件事中。他深信只要殺死那個帶給他無盡噩夢的人,他自能為徐離山莊正名。
他準備了整整三年,自信這莊中一切即便鬼神來此也要遭困死。在這個時候,恰逢謝郁登門為他送上一份大禮。
這很好,好得很。
他甚至不無惡意想道,那個讓謝郁頭疼無比四處奔波之人稍後就要死在自家機關之下了,不知眼前這天之驕子屆時知道會作何感想?
他手書八字,請君入甕。
他信心十足。
然而呢?
然而他的大仇人此時卻依然好好活着,依然只用了一刀便斬斷他的所有希望,只要他想,也可如當年斬殺他父親那般只用一刀便斬下他的頭顱。
刀!那該死的刀!
他明明下定決心要他血債血償!他明明下定決心要他嘗到被萬千機關暗器穿身而過的滋味!
但他不但沒能為父親報仇,甚至父親與自己自信的一切再次被他毫不在意踩爛在腳下。
徐攸人放聲大哭。
哭得肝腸似乎都要寸寸斷裂。
衛飛卿目光卻只緊緊盯着殺意正盛的段須眉。
他這個樣子,他真怕他下一刻就要血洗全莊。
他這個樣子,只怕梅萊禾與他師徒聯手也攔不住。
雖說徐攸人一番處心積慮害得他三人重傷,然而究其因果,衛飛卿認為段須眉即便要殺死徐攸人,在他動手之前也該給徐攸人一個說法。
出乎他意料的,段須眉竟收斂了一身氣勢。
更出乎他意料的,段須眉竟開了口。
“徐離昔年對玉溪門掌門嚴舒始亂終棄,三年前嚴舒找上我,要我将徐離人頭摘給她。酬勞不錯,再加上我一向憎惡道貌岸然的小人,便來給她摘了。”
徐攸人猛然擡起涕淚縱橫的臉,目中恨得幾要滴出血:“你這卑鄙小人!你已殺了我父親,還要在他死後污他名節!”
“我是卑鄙小人?”段須眉玩味笑一笑,目中全是譏諷,“你徐家人素來對武學興致平平,卻醉心機關暗器,可惜既無天賦,亦無建樹。到徐離以前,此處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莊子,甚還沒有徐離山莊這名頭。玉溪門行事效仿昔年長生殿,名聲不好,人稱魔門,在機關一道上倒真有幾分深究與獨到之處。昔年你父親徐離想方設法勾引了嚴舒,不但習得玉溪門中機關術,盜走諸多機關圖譜與火器暗器,事後更與嚴舒翻臉無情,一把火燒掉玉溪門剩餘留存,更将玉溪門址告知登樓,借登樓之手理直氣壯滅了‘多行不義’‘泯滅人性’的玉溪門滿門。只可惜他算盤打得好,嚴舒卻逃過一劫。徐離好大一張臉,将玉溪門幾乎整個身家搬進了徐家,還以自己名字為山莊命名,進而馳名江湖,比之咱們這些邪魔外道,可當真別有一番恬不知恥,令人拍案叫絕。嚴舒想是看得要作嘔了,這才忍不住要取了徐離的人頭去祭奠玉溪門滿門,只不過她對着徐離此人連親自落手都提不起勁,這才找上了我。她當日只要徐離,而未開口要你全莊人性命,實則你該感激他。”
衛飛卿心情實有些微妙。
玉溪門滅門這一樁雖比不得關雎,放在當年卻也算一樁大案,他自然聽說過。實則登樓倒并非自大到動辄就要滅人滿門,實是玉溪門當年幾乎犯了整個江湖的忌諱。多年以前長生殿行事不羁,不知曾以殺傷力驚人的毒藥、火藥這幾樣取過多少人性命,滅過多少人的滿門,當年在九重天宮重壓之下亦能成為整個江湖的煞星,令人聞風喪膽,即便消失多年那惡名每每卻還叫人咬牙切齒,其高明與惡果可見一斑。玉溪門中人出入江湖以來,處處模仿昔年長生殿行事,毒辣之處倒還另說,只是“長生殿”三字委實觸怒了一衆江湖門派。後來登樓尋到玉溪門總壇,這才在衆門派難得一致的強硬要求下剿滅整個玉溪門。
後來徐離也确是因為在此事中占了頭功這才揚名江湖,進而江湖中人才知有一個徐離山莊。
只是細想一想,玉溪門與後來關雎二者滅門之案委實有些異曲同工。二者都曾引起武林公憤,滅門之禍,亦都是引得江湖各大門派群起而攻之。
只是登樓看似毫無差錯的行事與立場,這時聽在他耳裏實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意味。
關雎滅門之時登樓宣稱其已無漏網之魚,玉溪門當年滅門登樓說了同樣的話。只是關雎跑脫的是在當時很可能無甚威懾力的段須眉,而依照段須眉所言,玉溪門當年跑脫的卻是堂堂的掌門人。
即便段須眉當初當真是條“漏網之魚”,那嚴舒堂堂掌門,總無可能叫謝殷等人毫無知覺吧?
這漂亮話啊……說的時候輕易,卻每每在不經意之時就要跳出來打臉了。
衛飛卿無聲嘆息。只是他雖分神想到此事,大部分精力卻仍還放在段須眉身上。
段須眉少有這般話多的時候。
衛飛卿看着他,想到他上次口若懸河之時,乃是說到東方玉與其私生子之事。也不知他三年前見到與他同屬“漏網之魚”卻同樣被登樓一句話抹殺存在的嚴舒之時,心情又該何等複雜。他當年應承替嚴舒殺人,當真是嚴舒開出的條件動人?又或者只是物傷其類?
想着不由搖了搖頭,暗想這人這心性,好的他不喜歡,壞的他也讨厭,然則他到底喜歡什麽?
段須眉的話竟還未說完,他用明顯十分惡意的語聲說道:“你當真半分也沒察覺那些所謂的機關之術不是你家的?你這三年想必恨不能懸梁刺股,日日夜夜撲在那上面罷?你就沒發現那些筆跡、那些圖紙根本不是出自你父親的手筆?你就沒懷疑過今日用來對付我這些亂七八糟之物何以會成堆出現在你家裏?這般比較起來,你甚還比不上你父親。徐離想要什麽,不惜出賣色相至少知道自己去取。你卻一味自欺欺人,膽小如鼠。只可惜你父親那番作為,也可惜了你這番布置,再将這些偷盜之物當成自己的陶醉其中又如何呢?”他湊到徐攸人耳邊,一字字輕聲道,“我想取徐離的人頭,便取他人頭。我想要你的命,也立時能要了你的命。”
他每說一句話,徐攸人面上神色便愈慘淡一分。待到段須眉一段話說完,他已是目眦欲裂,大喝一聲,徐攸人整個人朝着段須眉撲過去。
段須眉手指微動,卻被衛飛卿一把按住。
擡手當下徐攸人一擊,衛飛卿道:“徐莊主,我有一處疑問,望你解答。适才我這梅師傅甫入山莊便自報家門,你應知我二人與段須眉并非同道,為何還起意要将我三人一起滅口?”并非一網打盡,而是實實在在的滅口。徐攸人必然知道他那庭院與小樓之中的種種殺機,但他非但沒有半分提點與猶豫,甚激得梅萊禾第一個動上了手。
“并非同道?”徐攸人慘白着一張臉冷笑道,“一天之前謝郁堪堪從此處離開,已答允那邪派女人任由我處置。你二人滿口謊話,我倒也想問問,正道魁首清心小築何時與關雎勾結在一起了?自甘堕落,當然該殺!”
微嘆一口氣,衛飛卿退後兩步去。這問題他問之前已料得答案了,只是還想親自确認這人确是對梅萊禾與他起了殺心。萬般理由,說到底不過是被扭曲的嫉恨之心已無他念。
段須眉擡手。
刀光一閃。
徐攸人肢首分離。
梅萊禾眉頭緊蹙,将憔悴昏迷的梅一諾放在懷中,按壓她穴位,從頭到尾未置一詞,在段須眉動手之時竟也未阻攔。
四周有揮之不去的粗重的、恐懼的呼吸之聲。
也不知有多少人正看着這一幕。
或許是全莊之人吧。
衛飛卿又嘆了口氣。這已不知是他今天第幾次嘆氣。
他不認為徐離與徐攸人父子值得同情。
當然他也并不認為段須眉有問罪這對父子的權利。
好在段須眉也沒有這想法,只是伸手拂去刀上血,口中輕聲道:“人在江湖,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有着這兩樣覺悟就好。”
玉溪門作惡,最終遇到徐離那小人。徐離機關算盡,最終遇到段須眉那把直刀。徐攸人挖空心思要殺死他們,自該有被殺的準備。
但段須眉到底沒有真的将一整個山莊搗成稀巴爛。
徐家所謂機關之術,在這對父子以後,想必也不會再興起了。
梅萊禾抱着梅一諾,幾人一瘸一拐大搖大擺行出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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