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成婚
孫連翹進門的那一天,顧寒川滿臉都是喜色。那時候顧懷袖還琢磨,這人其實根本不知道孫連翹是個什麽人。
從此以後,這個年紀還沒顧懷袖大的孫連翹,就成了顧懷袖的二嫂。
進門的頭半個月,孫連翹還沒什麽動作,不過月底就已經把掌家的權力給握到了手中,根本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不過話說回來,前一陣她還在笑顧寒川,可等到自己要出閣了,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她其實跟顧寒川沒有什麽區別,她又知道張廷玉些什麽呢?
望着鏡子裏自己那張臉,顧懷袖竟然搖頭笑了一聲。
從無錫請回來的全福婆是個看上去很老實的婦人,一雙手有些粗糙,是遠方的親戚,六親齊全,兒女滿堂。
她幫顧懷袖上頭,開臉塗眉,用細絨絞去新娘臉上細細的容貌,使面部更為光潔,又用新梳梳頭。
“我以前在無錫也給人梳頭,可從沒見過姑娘這樣好的面相,也沒見過您這樣通透的人。”
“我給您梳頭……”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四梳四條銀筍盡标齊,五梳翁娌和順,六梳夫妻相敬,七梳七姐下凡,八梳八仙來賀壽,寶鴨穿蓮道外游,九梳九子連環樣樣有,十梳夫妻兩老到白頭。”
顧懷袖知道,梳妝出嫁之前,都要唱十梳歌,可這歌唱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卻有些迷茫了。
她想起那一日聽見的“金玉滿堂、百年好合”八個字,便覺得手心微熱,冒出些薄汗來。
大紅的嫁衣披在她身上,一大早就起來忙活了,卻要趕在中午之前嫁娶。漢人習俗不同于滿人,一個是中午,一個卻是黃昏。
顧懷袖昨夜幾乎沒睡着,今早起來竟然也沒覺得困。
她笑着問給自己梳頭的阿婆,“這樣梳過頭了,就一定能百年好合了嗎?”
“姑娘,話可不能亂說,這是個吉日呢。”
阿婆晃着梳子,連忙給顧懷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顧懷袖于是不言語,微微閉上眼,等着別人在自己跟前兒忙活。
她的嫁妝昨日就進了張家,跟着去的還有一個小石方,拿什麽當陪嫁都是無所謂,偏偏還有個廚子。顧懷袖是顧不得別人怎麽想的,沒了小石方的日子,怕是能迅速瘦一圈下來。
顧懷袖是個耽于口腹之欲的人,不讓她吃好,不如讓她去死。
拿個廚子陪嫁算什麽,顧懷袖沒把自己的廚房搬過去都是好的。
十月十八,天氣已經見冷了。
孫連翹掌管着如今的顧家,顧姣卻只是幫忙打着下手,眼見着顧家的規矩也終于正了,府裏安定了不少。
她從外面走進來,問阿婆可打扮好了,又湊到顧懷袖跟前兒來:“我出嫁的時候,可沒三妹這樣美,真真讓人羨慕得緊。”
顧懷袖還挺喜歡這孫連翹的,接觸雖然不多,可約莫是氣場合适了,也還算投機。
聞孫連翹這誇她的話,顧懷袖臉都沒紅一下:“二嫂你就笑我吧,姑娘家最美的也就這一回了,即便是個醜八怪,這時候也該是全天下最美的。”
“哈哈……你們瞧她,真有臉,敢這樣說,你不怕那些個醜八怪聽了這話來打你。”
孫連翹咯咯笑起來,引得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跟着笑。
時辰快到了,他們也就在前面說了一陣,孫連翹來看看這邊的情況,一會兒又要出去張羅招待賓客的事情。
顧懷袖有四個陪嫁的丫鬟,一個貼身大丫鬟,這一回都跟着走。
青黛自然也在旁邊,但出乎意料的是,選婆子的時候,顧懷袖并沒有選張媽,而是挑了外院裏一個婆子周氏,這讓張媽臉上有些挂不住。
顧懷袖不會在自己身邊放什麽不定的因素,張媽這人,她是信不過。
時辰一到,前面的人說姑爺來接人了,顧懷袖這邊就把紅蓋頭給蓋上,由一幹丫鬟們簇擁着出門了。
出嫁時候,新娘的腳不能沾到地面,否則會不吉利,所以有喜娘來将顧懷袖背着出門。
張家人來迎親,八擡的紅緞子繡富貴牡丹的花轎,随行送親的的娶親的則一律四擡的青緞小轎。
顧懷袖是什麽都不用操心的,蓋着蓋頭幾乎什麽都看不到。總之別人讓做什麽,她就做什麽,要做的事情一律有喜娘或者丫鬟在旁邊提點着。
其實想想,嫁人也不過這麽回事。
她坐在轎子裏,在紅蓋頭底下,将袖中的糕點翻出來吃了一半,填填肚子。
沒一會兒就進了內城,漢人不許住在內城,可張家畢竟不一樣,康熙特批過,準許在內城建宅院。
李光地與張英,可算是此時權勢最盛的漢臣了。
心裏琢磨着這些不着邊際的事情,她昏昏欲睡,這個時候瞌睡倒是上來,可偏偏轎子在這時候落下了。
有人在前面的地面上撒東西,混亂的也認不出是個什麽,一大群小孩子這時候歡騰地跑上來,就把地面上的東西給撿起來,一片歡聲笑語,熱鬧得緊。
顧懷袖一怔,腳步卻不停,被人牽着往前面走,一步一步。
那一刻的她,只瞧得見自己腳下的路,三尺見方。
太過狹窄,她不知道下一步會走到哪裏,也不知前面到底是個什麽風景,看不見牽着自己的人是誰。
只有周圍一片恭賀的聲音,清晰極了。
上臺階,進大門,兩邊有人唱喏,喊着“新娘子進門”。
一直過了二門,這才停在堂屋下。
古老的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顧懷袖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也就是這麽簡單,平淡,直到被送入洞房,也不曾出現什麽意外。
什麽搶親啊,逃婚啊,都沒有。
太過戲劇性的東西,似乎與她毫無幹系。
新房這邊有一幹的丫鬟婆子,顧懷袖剛剛坐到喜床上,就有個婆子領着人過來見了禮。
“奴婢等叩見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安好。”
顧懷袖輕聲道:“都起身吧,青黛——”
青黛會意,上前就把早準備好的銀锞子散給諸人,樂得這一溜丫鬟婆子喜笑顏開,新夫人是個出手闊綽的。
顧懷袖有些累,又有些餓,只揮手打發他們出去,等人走了,才掀了蓋頭,叫青黛給自己端些吃的來墊墊。
擡眼入目的紅色,桌上擺着一大堆的東西,坐着的錦被裏藏着紅棗花生桂圓瓜子,她摸到一顆紅棗,就往嘴裏送。
青黛急得趕緊奪下來:“小姐,這個不能吃。”
顧懷袖翻白眼,起來伸了個懶腰,一把又奪回來,啃了一口,才哼聲道:“有什麽不能吃的?若這些東西有用,就沒那麽多怨婦了。都餓着呢,你也拿着吃。”
她打錦被下面摸了一把,塞給青黛。
青黛簡直哭笑不得,整個人都要僵硬了。
即便是顧懷袖敢吃,她卻不敢的。
“小姐,您……”
“今朝有酒今朝醉,還不知明日是個什麽樣子呢……”
這京城張家大宅,顧懷袖是從來沒來過的,而今看着,處處都是眼生。
四名陪嫁丫鬟都在旁邊站着,她們都是顧懷袖前不久才挑出來的,不跟青黛一樣與顧懷袖親近,因而不敢上前來。
顧懷袖掃了她們一眼,又緩緩坐回去,剝了顆花生,塞進嘴裏:“今兒在屋裏的,都是顧府出來的。想來你們聽說過我在顧府的脾性,先來這一個月,你們別給我鬧事兒,都夾着尾巴做人。你們只謹記着一點,這頭先一個月,你們死了,我亦是不管的。”
今時不同往日,顧懷袖離了顧府,換了新的地方,又得要處處謹慎,先摸清楚情況再做打算了。
要緊的,還是看看那願意娶自己的張廷玉是怎麽想的。
“聽明白了就給我吱個聲兒。”顧懷袖擡眼,打量着這四個丫鬟。
取的都是吉利的名兒,多歡、多喜、多安、多福。
這幾個之前都是在顧懷袖屋子外面伺候的,她瞧着還不錯,才挑了進來,算提拔了這幾個。
顧懷袖一說,哪裏敢不感恩戴德地跪下來表忠心?
顧懷袖微微一笑,也說不出是個什麽表情,又叫了她們起來。
她在屋裏走了一圈,略微熟悉了一下,就坐下來吃東西了。
袖子裏還藏着小石方走時候留的冬瓜糖,顧懷袖也不嫌甜膩,吃了個精光,又挑着桌上幾個盤子裏的東西吃了,吃完了,她怕拍手,問青黛:“看得出我吃過嗎?”
青黛冷汗,搖搖頭。
顧懷袖吃東西的技巧頗為高明,每個盤子裏抽一些東西出來吃,看着就像是每個盤子裏的東西原本就是這麽多一樣。
顧懷袖自己退過來看了看桌面,“我也說看不出來。”
這一回吃飽了,顧懷袖就回去坐着當木頭人了。
外頭一直很熱鬧,賓客盈門,觥籌交錯之間,不是文人雅士,就是達官貴人。
這一回,張英複職,面子可是老大。
作為今日的新郎官,張廷玉一直被拉着喝酒,不過他還算是很克制,并沒爛醉。
一直等到天擦黑了,賓客才陸陸續續散去。
娶媳婦兒壓根就是個體力活兒,張顧兩家上上下下都忙了個腳不沾地。
張廷玉穿過走廊,身邊跟着滿臉笑容的阿德。
他性子比較沉,是個不怎麽開朗的,看着很持重,經過一番周旋,也沒幾個人敢留下來鬧洞房,這時候倒終于清靜下來。
阿德搓着手:“小的這還沒問爺您讨個賞呢……”
張廷玉頓住腳步,回身一看。
那一雙漆黑的眼眸,讓阿德一看就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他立刻一拍自己的臉,哎喲,二爺這性子哪裏是會給人賞的?
“呵……那個……小的多嘴,多——”
“……走吧。”
張廷玉拍了拍手,又繼續往前面走了。
新房裏,燭火通明,帶着幾分暖意。
阿德站在後頭,看着自己手裏被紅紙包起來的幾兩銀子,有些發愣……
月亮一定是打海裏出來了,明天早上的日頭一定是從西邊出來的……這……這……
“诶,二爺您等等小的……”
張廷玉背着手,剛要從回廊上繞到東邊自己的院裏,阿德還在後面沒跟上來。
冷不防前面一道黑影慢慢移出來,張廷玉停住了腳步:“三弟。”
張廷璐今兒喝得有點多,他年紀還不大,是個頗為天真的性子,可近來卻像是忽然明白了事兒,連吳氏都常常誇他,說他越來越有他大哥的風範了。
“二哥,我有事想說,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若是平時,張廷璐真不會來問,可今日喝了一點酒,又加之看見二哥娶顧三進門,他覺得自己若是不問,這輩子兄弟情義指不定就走到盡頭了。
所以他來了,站在冷風裏等了張廷玉許久。
面上不起半分的波瀾,雙眸平靜如深湖,張廷玉嘴唇微微一彎:“那便說個明白。”
說個明白?
他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張廷璐從沒覺得自己二哥這麽讓人看不懂過,平日裏一句話不說,可他做的事情呢?
“那一日我對二哥說,我對顧三姑娘略有中意,二哥同我說,那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二哥你的話沒說完,可下面是不是想告訴弟弟,我其實并非中意顧三?”
“是。”
完全沒有否認,張廷玉少見地坦蕩。
對面的走廊上還有許多的丫鬟婆子們走動,宴席散了,還要撤席,都在忙活。
這邊兄弟兩人在走廊下的陰影處,相對而立。
張廷璐笑出聲來:“我竟從不知你這麽卑鄙。二哥,你當真是我認識的那個二哥嗎?”
卑鄙?張廷玉竟從不知, 卑鄙這一個詞也能用在自己的身上。
他眼底透出些溫然的笑意,眸底暗光淺淺,“三弟,慎言。”
“我前腳跟你說了我中意顧家的姑娘,你後腳跟父親求親去了,難道不是卑鄙?”張廷璐不覺得自己真的非顧三不可,可偏生這世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即便他一開始對顧三其實不算是有什麽心意,可如今一折騰,就是要把這名字往骨頭裏刻了。
星月高懸,夜風微冷。
張廷玉一手搭在身前,一手卻背在身後,他似乎想着什麽古曲,手指微微地動了一下。
“所以三弟以為,何為不卑鄙?”
“……”
張廷璐忽然啞然。
何為不卑鄙?
張廷玉要怎麽做,才能算是不卑鄙?
“自來你年紀小,都是兄長們讓着。”
張廷玉說着,頓了一下,他那些回憶就這樣順着他說話時候平緩的語調,平緩地從他心田淌過。
張廷璐渾身一震,擡眼看着他,極力想要看清他隐藏在暗影之中的表情,可始終不能夠。
他只聽得見自己二哥的聲音,完全與往日的溫然沉穩沒有區別。
張廷玉道:“可有的東西不能讓,也不該讓。讓着讓着,興許就會讓人得寸進尺。有的東西,非但不能讓,更要奪。”
“想要的,奪過來,有何不可?”
他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麽,陰險也好,卑鄙也罷……
張廷璐也該明白明白,這世上的東西,不是他想要,別人就要乖乖雙手奉上;也不是他想要,他人就要忍痛割愛,以贈君子。
張廷玉這二十年,讓得已經太多,而這一次,和這之後的一切,他再不想退讓半分。
忍是一回事,讓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沒有理會自己弟弟臉上是什麽表情,也似乎漠不關心,只輕輕一甩袖子,便朝着那亮着燭火的屋子走去。
丫鬟婆子們都在外間,隔着一道珠簾,投射出暖紅的燭光來。
“二爺。”外面的小厮,裏頭的丫鬟婆子,都躬身為禮。
張廷玉掀開簾子,瞧見頂着紅蓋頭,坐在喜床上的女子,在聽見外面聲音之後,微微地直了直脊背。
他唇邊挂上若有若無的笑意,等走近了,心底卻忽然冒出個念頭來。
顧三,是他奪來的,與人奪,與天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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