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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英又把餘燕至給打了。
他們睡在一個屋裏,一張木板搭的大床上,半夜時,何英拿被子捂住餘燕至頭臉,朝他肚腹狠狠錘了幾拳。跟一年前比,何英學聰明了,專找那肉軟的不易被發現的地方下手。
餘燕至不敢吭聲,他在何英那兒吃過太多苦頭,其實論力氣,他不一定輸給對方,可他一見何英就發憷,何英下手狠,是恨不能将他活活打死。
縮在被窩裏,餘燕至像個小蝦米似的蜷着手腳,大冷天硬生生疼出了一身汗。
何英揍完人便鑽回了自己被中,一雙眼黃鼠狼似的盯着那團隆起的黑影。他不解氣,因為餘燕至既不哭饒也不痛叫,那他豈不白費力氣?這般想着又摸黑爬了過去,一掀被子躺在餘燕至身後,扒開他衣領,張嘴就咬住了那軟嫩的頸窩。
餘燕至終于怕了,抖得像風中枯葉,他伸手想要推開何英,何英又趁機掐起了他的手背。他實在受不了,一聲哽咽後蚊子似的道:“疼……”
何英心滿意足松了口,壓住他道:“敢跟師父告狀就叫你好看!”
餘燕至忙不疊點頭。
何英放開他,又想自己的被窩此刻一定十分冰涼,便一腳踹向他道:“去我那兒睡。”
餘燕至手腳并用爬了出去,爬進了對方被中。
何英就喜歡餘燕至這副怯懦的模樣,他覺得餘燕至活該,活着就該受罪。何英不像個十歲小孩,滿腦子惡毒。
餘燕至又冷又怕,頸間一片濕涼,他擡手去摸,果然摸到了些粘液,他舔了舔,不像血,他想那大概是何英的口水。餘燕至很怕何英,怕得純粹,他也不像個十歲小孩,小小年紀活成了只可憐巴巴的狗,在何英眼皮底下連大氣也不敢出。
直到後半夜,餘燕至才安穩地睡了會兒,可一大清早又給凍了醒來,身上的被子不知何時被堆在了床尾,何英業已不見蹤影。
餘燕至哆嗦着穿了衣裳,跪在床邊疊好何英被褥,然後去疊自己的。他剛一翻開被面,就見那棉布上多了片淡黃色的痕跡,他低頭一嗅發現是茶,不覺小小地松了口氣。何英以前朝他被子撒過尿,啞巴嬸洗被面時,師父師姐都在場。那時他羞極了,心想自己三歲就不尿床了,他悄悄去瞧何英,何英雙唇抿成一線,從薄得透明的眼皮下遞給他一個目光。餘燕至一直覺得何英看人時很特別,視線輕得仿佛飄在半空。
濕被子被他整整齊齊疊了起來,他不想曬出去惹人生疑;何英若受罰,他不會比他更好過。
穿好鞋襪,餘燕至在屋外水缸舀了些水略作洗漱,接着便趕往了竈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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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居住的落伽山景色清幽,甚至冷清,無論望向哪處都是大片樹海,盤坐樹海之中,萦繞耳畔的也只有叽叽喳喳的不同的鳥叫聲。
剛随師父上山那陣,餘燕至常被嗚嗚哀鳴的山風吓得夜不成寐。何英便将自己的被子摞在他的被子上,兩人擠着睡。那時候他還不怕何英。某夜,他自噩夢中哭醒,何英捏起被角擦拭他臉龐的淚,說明日帶他去瞧一窩剛出生的小松鼠,還說是只告訴他的,連師姐也不知道。
翌日,他們偷偷去了後山,在一片茂密的矮樹叢,餘燕至看到了用枯枝搭成的松鼠窩,窩裏有三只未睜眼的小松鼠,其實不怎麽好看,身上肉乎乎的沒有毛。
何英安靜地注視小松鼠,餘燕至緊挨一旁也不出聲,可過了會兒即覺無聊,便又悄悄去瞄何英。何英的臉皮又白又薄,嘴角總是抿成一線。他忍不住拉了拉他的手,何英扭頭望來,目光輕飄飄很是随意。
之後的每一天,餘燕至都會跟何英一起去看小松鼠,直到小松鼠睜開了眼睛。
如果時間倒流,他想,他或許不會對何英講自己的事。他原本是有些傷心的,可講着講着就得意忘形起來,因他口中所說的是最崇拜的爹親。
“你說你爹是誰?”
“我爹是北武林大俠餘景遙!”
自他将這句話脫口而出後,何英變了。
何英第一次打他打得很兇,餘燕至吓壞了,他起初不曉得要躲,等嘗到了滿口的腥味才開始四處亂竄。何英追他追到竈房後的死角,随手撿起根粗木柴就砸向了他腦門。餘燕至瞬間被打懵了,若非啞巴嬸聽到動靜趕出來抱住何英,大聲烏拉着驚動了莊雲卿,一個九歲小孩挨不住幾下。
掙脫啞巴嬸,何英又要沖向餘燕至,被趕來的師父一把奪過兇器,拽着就走。而自始至終,他的雙眼都不曾離開對方。
熱乎乎的液體緩緩從額角淌下,眼前的景物變成了紅色,何英也變成了紅色。
耳邊響起啞巴嬸驚慌的嗚啊聲,餘燕至聽見了卻好象沒聽見,半個時辰前,何英才跟他分了顆野果,将大點的那一半給了他。他想跟何英道歉,卻又不知自己錯在哪兒,想着想着竟紅了眼圈。
何英被莊雲卿關進了五裏外的一座廢廟,有啞巴嬸每日送飯。
餘燕至額頭的傷大半個月後才堪堪愈合。他偷偷跑去了廢廟,廟門挂着鎖,他踮起腳從細細的縫隙看到了何英。何英雙膝跪地,腳邊擱着瓷碗,碗裏的面早已糊成一坨。
啪啪——
餘燕至拍打木門,小聲叫着何英。
那日,他在廟外坐到天都黑了也沒能聽見對方的聲音。
師父尋來時,他向師父求情;廟裏突然有了動靜,何英将瓷碗摔了個粉碎。
莊雲卿無奈一嘆,牽起他離去。
又過數日,他終于等回了何英。
何英餓狠了,竈房裏不管是生是熟,只要能往嘴裏塞的全塞了進去。餘燕至像條甩不掉的尾巴跟在後面,瞧何英似乎被噎住了,便急忙舀了水給他。何英接過後大口大口喝了起來,直到将堵在嗓子眼的食物都咽入了肚才緩緩放下水瓢。餘燕至惴惴不安,他并未忘記何英砸在腦門上的那一下,所以當對方将水瓢朝他送來時,他下意識閉緊了雙眼。
“哈。”
這是餘燕至自那日後第一次聽見何英開口,他膽怯地睜眼望去,何英在笑,何英笑起來時目光像散在空氣中的薄霧。餘燕至也笑,他不出聲,拿過水瓢又舀了些水給何英。
此番,何英在他來不及收回的笑容裏,将水自他頭頂直直澆下。
“好笑嗎?”何英用空了的水瓢輕敲餘燕至額頭。
餘燕至的嘴角僵硬地彎着,他垂下眼皮,嗫嚅道:“你好久沒去看過小松鼠了,它們現在變好看了……”
噼啪——
水瓢落回了缸中。
何英揪住他衣襟将他拖出竈房,推倒地面。
“把衣裳曬幹,”何英站在屋檐的陰影下,“想害我再被關進廢廟嗎?”
餘燕至急忙搖頭,爬起來走回他身邊,道:“我不和師父說,什麽也不說,我揀了好些松果,我們一起去看小松鼠吧?”
何英偏着腦袋,微微揚着下颔,他的眉眼都藏在黑暗裏,餘燕至只瞧得真切那抿起的薄唇。
“我不跟你一起去。”
“何英……”
何英搖頭,搡了他一把,指尖點着他眉心,道:“我是師兄,你是師弟,你不許叫我何英。”
何英看向自己的目光依舊是随意的,然而随意中燃着把陰冷的火,那看不見的火焰炙烤着他。餘燕至一日比一日明白,何英讨厭自己,這種讨厭持續到了一年後的今時。餘燕至怕何英,可此外并無別的想法,他沒學會也去讨厭何英,因為總記得何英當初對他的好,記得何英帶他去看小松鼠;後來小松鼠們離了窩,只剩下堆無人問津的枯草爛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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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燕至去往竈房幫啞巴嬸準備早飯。啞巴嬸在竈火上熬粥,他便蹲在竈前添柴。
他家世頗優,爹是盛名揚外的俠士,娘亦出身書香門第,他幼時雖也猶如衆星捧月,但爹娘并不嬌慣;爹的俠義正直,娘的知書達禮都潛移默化影響着他。餘燕至善良溫順,是爹娘眼中乖巧聽話的兒子。
來到落伽山一年有餘,餘燕至學會了很多東西,他依舊善良溫順,乖巧聽話,所以師父、師姐、啞巴嬸都喜歡他。
啞巴嬸并非天生聾啞,她聽得見聲音,只是說話“烏拉烏拉”,因為沒有舌頭。餘燕至第一次見到她時被吓壞了,那張臉布滿刀疤,像一張漁網。啞巴嬸連忙擡袖遮住了面龐,手裏還拿着個馍馍想要塞給他。沒幾日餘燕至就不再怕了,啞巴嬸沒有娘好看,可她跟娘一樣溫柔。
“嗚啊啊啊,嗚啊。”啞巴嬸打着手勢,朝屋外指了指,雙手合十枕在了耳畔。
餘燕至點頭應了聲,看着啞巴嬸滿面笑容地走了出去,他知道啞巴嬸這是要去叫師姐起床啦。
竈火上的粥熬出了滿屋香氣,餘燕至咽下口水,從一摞碗中取來一個放在鍋邊。粥很燙,他不敢端着碗盛,所以舀的時候極小心,生怕灑出鍋浪費了米。他一勺勺地舀,舀滿一碗就端上桌,前前後後總共五碗。這是張四方桌,四邊各一條長凳,餘燕至将一個大碗和小碗并排放在了一起,是啞巴嬸跟師姐的;接着,眼瞅剩下的三個碗發了會兒愣,先是将兩個小碗擱在一處,不覺有些高興,最後又将小碗挪回了大碗旁邊。
先進竈房的是師父,何英緊随其後。不一會兒,啞巴嬸也抱着師姐坐了下來。師姐靠在啞巴嬸懷裏還沒睡醒,啞巴嬸舀一勺飯吹上半天才喂給她。師姐吃半勺漏半勺,啞巴嬸不嫌煩,擦淨了她的下巴又“啊啊”小聲哄着。餘燕至不會笑話師姐,因為師姐比他小五歲,拜入師門的時間卻比他早了三年。
餘燕至的左手邊是師父,右手邊是抱着師姐的啞巴嬸,何英還要離他更遠一些。
夾了一筷子菜,餘燕至埋頭粥碗。
飯桌中央的碟裏有五個煮雞蛋,啞巴嬸拿出兩個剝了皮,用勺子搗碎後拌進了師姐的粥中。
何英也拿了個,他只吃外面的蛋白,然後捏着蛋黃送到了莊雲卿碗裏。
餘燕至從碗口擡起眼皮,看師父将自己的蛋白給了何英。
早飯後,待其餘人離桌,餘燕至拿走了剩下的雞蛋。他将雞蛋藏進袖子,幫啞巴嬸收拾好碗筷後便朝師父的住處行去。
他們住的地方沒有院牆,是依山搭建的幾座木屋。餘燕至和何英的屋子地勢最低,莊雲卿住得最高,中間夾着啞巴嬸和師姐;竈房就在啞巴嬸屋旁,從這裏到師父的住處還要走上盞茶功夫。
何英三歲時便跟着莊雲卿習武,餘燕至卻也不比何英差,他上一位師父是爹親。莊雲卿如今教他們的依舊是基本的步行步法,腿功和防守。兩年後,他與何英将随莊雲卿修習“雲惜劍法”,在此之前他們摸不得劍。
何英身法靈活、反應敏捷,奈何下盤不穩,雖攻勢淩厲卻攻得守不住;且常常自創路數,一兩次或可避人耳目,出其不意,但時間一久弱點便暴露無疑。餘燕至則與他恰恰相反,中規中矩,基礎十分紮實,然而擅防守疏進攻,難免陷入被動。莊雲卿讓兩位徒弟對練腿功,若限十招之內,何英必為上風,二十招也無輸的道理,三十招五五平分,四十招,何英定然落于下風。
何英沒有真正輸過,莊雲卿讓他們點到為止。
餘燕至手腕綁着鐵砂袋已向上舉肘了半個時辰,他當初随父親學過些掌法,如今練劍才知對腕力更為苛求。
教導過後,莊雲卿便回屋看書,誰知前腳離開,何英後腳就将鐵砂袋卸了下來。他在莊雲卿面前表現得不能再好,其實骨子裏不服管教,他不偷懶但沒有耐性,一件事做不長久即會生厭。他在樹身上壓完腿又去蹲馬步,一會練步法一會下腰,倒立不過一刻鐘又綁好鐵砂袋擡了兩下胳膊。
即便深秋季節,完成師父交代時,餘燕至也滿頭大汗,臉龐一片通紅;何英卻還是那又白又薄的面皮,清爽得像塊綢帕子。
彎腰水缸前,餘燕至洗淨臉後直起了身,何英不知何時站在對面,正往衣襟潑水。瞥他一眼,餘燕至低頭走遠了些。除了最初那次,何英未再當着師父的面給自己“好看”,何英怕師父?還是怕被關廢廟?餘燕至覺得都不是。
何英此刻也看似出了身汗的模樣,他坐去石桌旁,胳膊搭在桌沿閉目休憩。突然,掌心一沉,手中不覺多了個光滑無比的事物。
打開眼簾,他瞅了瞅那物,接着斜睨餘燕至,視線自下而上,薄薄的眼皮連出濃密睫毛,像把小扇子幾乎遮擋住了輕飄飄又涼飕飕的目光。
餘燕至見他站了起來,全身立時有了反應:頭皮發麻,眼暈腿軟。
“我不要。”何英攤開手道。
餘燕至連連點頭,拿了回來,雞蛋在兩只手中捂了捂不由恍然大悟,急忙剝去殼,摳出蛋黃将蛋白遞向何英。他想讨何英歡心,他也知道何英從不吃蛋黃。
何英抿着唇,唇角漸漸彎起弧度。何英幾乎不對他笑,何英笑的時候他就得遭殃。
在他遭殃前,莊雲卿從屋中走了出來。
“師父!”何英這回是真地在笑,他像陣風從餘燕至身邊吹向了莊雲卿。
餘燕至趕忙将雞蛋塞進嘴巴,他吃得匆忙,差點噎死自己。他擡袖抹了抹嘴,跟在了何英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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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來,氣溫一日低過一日,而落伽山是個落不住雪的地方,冬季潮寒濕冷,常有陰雨綿綿。
啞巴嬸知道餘燕至屋裏冷,晚飯後便喊他留了下來。啞巴嬸不偏心,何英是她看着長大,只是何英從來與她不親,也不願接受她的好意。
土坯砌成的爐竈旁擺着兩個小板凳,餘燕至和師姐并排而坐。那四方的爐竈上蹲着壺水,銅壺邊圍了圈山藥蛋。
餘燕至握着剪子,左手中是對折過的彩紙,他神情專注地剪了半晌,末了抖落下些碎片,将那彩紙展開,便是精巧可愛的一只小兔。這是娘教他的,娘的手很巧,會剪許多花草鳥獸。
餘燕至将小兔子給了師姐。
師姐今年五歲,有個好聽的名字——秦月兒。
秦月兒生着櫻桃嘴兒,大眼睛,只是胖成了肉球,啞巴嬸抱得動她,餘燕至背她走十來步就要氣喘籲籲。
“嬸兒,”秦月兒邁着小短腿來到啞巴嬸面前,高高舉起剪紙,道,“兔子。”
啞巴嬸笑得咧開了嘴,她滿臉的刀疤,樣子實在吓人,可那眼裏全是溫柔慈愛。秦月兒不怕啞巴嬸的醜臉,她也跟着笑,笑沒了眼睛。啞巴嬸大手撫過她腦門,指了指餘燕至:“啊啊啊,嗚啊。”
秦月兒蹦蹦跳跳坐回板凳,将小兔平平整整鋪在腿上,大眼睛望向餘燕至,道:“燕至哥哥,你再給我剪只小兔子吧,它一個人沒有伴兒。”
餘燕至點點頭,問啞巴嬸要了張彩紙,反着方向又剪了只小兔。兩只小兔被貼在了紙窗上,面對面相望。
屋裏漸漸飄出山藥蛋的香味,秦月兒讒出了口水,胖手就往要那銅壺邊探。餘燕至連忙捉住她,小聲道:“師姐,燙。”
“我要吃……”秦月兒扭着胳膊往外掙。
餘燕至不敢松手,一面困住她,一面小心地将山藥蛋撥得離銅壺遠了些,晾了一小會兒,才拿指尖撿起擱在腿上。那山藥蛋隔着厚衣仍是滾燙,餘燕至又哄了秦月兒半天,待溫度降下後便掰開吹了吹熱氣,給了她半塊。
啞巴嬸忙完針線活,一擡眼瞧見餘燕至正将剩下的半個山藥蛋往秦月兒手裏送,不禁微笑起來。她看了看紙窗上的兩只小兔,又看向爐竈前坐着的兩個孩子,笑容漸漸加深,片刻後又邊笑邊搖了搖頭。
銅壺裏的水開了,噴出熱氣,将壺蓋掀得東倒西歪,哧啪作響。
啞巴嬸收起裝着針線布頭的竹藍,将壺提了下來,又撿了幾顆山藥蛋包進布兜,拍淨裙面上的線頭,攏了攏鬓發,便要摸黑将這些送往莊雲卿的住處。
“嬸,我去吧。”餘燕至走到她面前,從她手中拿過了布兜。
啞巴嬸連忙擺手,指着銅壺又指屋外,意思是這壺燙,外面天黑,她不放心。
“不用擔心。你和師姐睡吧,我見過師父就回屋了。”
餘燕至握住壺柄,啞巴嬸怕燙着他也不敢搶奪,小心遞了出去,随後又取了兩個山藥蛋塞進他懷中,目送他拐過小路才阖上門。
莊雲卿住在高處,比餘燕至和何英的房間還要冷。他并非苛待徒弟,他道學武之人不僅要有強健體魄還要有堅韌的精神,若連寒冷都耐不住又能有何作為?
今夜無月無星,比之昨日更加陰冷。
一路上,餘燕至分外謹慎但走得并不慢,冬夜裏一壺滾水,盞茶功夫也會變得不溫不涼。轉過一道彎,朦胧燈火出現眼前,他不由加緊步伐,尚未靠近便聽見了屋內傳來的笑語。
“你瞧這張如何?”
“英兒,別胡鬧。”
餘燕至停在屋前,一時不知該出聲還是叩門。
“是燕至嗎?”随着莊雲卿嗓音響起,門由內緩緩打開。
餘燕至連忙開口:“師父。”
莊雲卿微笑颔首,将他讓了進來。
何英瞬間收斂了笑容。
餘燕至先是添滿桌上茶杯,又将裝着山藥蛋的布兜擺在了茶杯旁,接着便朝那随意鋪散開的紙張望去。但見每一張上都繪着個人臉模樣,若非有旁邊的小字根本辨不出是誰。畫兒雖不敢恭維,“莊雲卿”三字卻是清雅隽秀,端端正正。
餘燕至擡起眼簾,恰與書桌後的何英目光相撞,竟莫名一陣心虛。
何英重新提筆,龍飛鳳舞一番寫畫,将寫好的紙輕飄飄往他面前一擲,端起茶杯走向了莊雲卿。
餘燕至定睛一瞧,那紙上畫着只大大的烏龜,這烏龜倒是惟妙惟肖,龜殼的地方豎寫三個潦草大字——餘燕至。
“何英,天色已晚,你随燕至回去吧。”
何英仰頭望向莊雲卿,道:“師父,我想同你住在山上。”
輕拍他肩頭,莊雲卿和藹道:“你已經長大,理應學會獨立,況且你是燕至的師兄,更該做出榜樣。”
“師父……”
“聽話。”
何英不死心地拉着莊雲卿袖角哀求,莊雲卿不為所動,末了皺眉道:“莫再任性。”
緊抿雙唇,何英又失望又羞惱;他被師父拒絕得幹脆,偏偏還讓餘燕至瞧去了熱鬧!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山路上。何英走得飛快,雖然這條路已來來回回行過無數遍,但此時伸手不見五指,潮氣又滲入地面,也不知他是被絆住了還是腳底打滑,踉跄幾步後竟是摔倒在地。
餘燕至瞧不真切,只那響動聽得一清二楚,他忙上前去扶,卻被何英推了開來。何英似乎摔得不輕,起身後腳步慢下許多。餘燕至沉默地跟在不遠處,無人開口說話。
回屋後,餘燕至躺進被窩,從袖裏摸出一張折好的紙塞進了枕套。
半夜,他被咳聲吵醒,迷迷糊糊半晌才确定那聲音來自何英。
爬出被窩,趴在對方身旁,遲疑了會兒,餘燕至喃喃道:“你怎麽了?”
何英只是咳嗽,斷斷續續。
餘燕至有些心驚,他伸手摸索何英的臉,覺得那臉頰滾燙。
“喂?”餘燕至搖了搖他。
何英終于有了反應,哆哆嗦嗦往被中縮去。
餘燕至連忙抱起自己被子蓋在了他身上。
隆冬的天,被子裏的何英打着戰,被子外的餘燕至也打着戰。
即便穿着衣裳也難抵寒冷,餘燕至睡得不塌實,第二日天未亮便被身旁動靜驚醒過來。
何英翻身坐起,看了看多出的一床被子,又看向了腳邊孩童。孩童的面容隐在黑暗裏,只有一雙眼亮晶晶望了過來,這讓何英想起剛睜眼的小松鼠,膽怯地想要尋求溫暖。何英曾經可憐餘燕至,因為同病相憐,他将餘燕至當作自己的影子愛惜,然而今,餘燕至成了橫在他面前的一堵牆,紮進心中的一根刺。
餘燕至見他一聲不吭下了地,穿戴整齊後推門離去,便也匆匆跟了上前。
藏青色的天際飄落蒙蒙細雨,餘燕至搓了搓手臂,看向何英。淡淡天光下,何英臉頰顯出奇異的粉色,他半垂眼簾,無精打采地望了望空水缸,提起木桶朝山下走去。
山路濕滑,餘燕至跟在他身後丈遠,時不時聽見前方傳來咳聲,便擔憂地想何英是生病了。
行走盞茶功夫,眼前開闊之地出現了一片碧湖。
陰霾的天空落下如絲細雨,雨水接天連地,引動湖面陣陣漣漪。
何英彎腰蹲在湖畔,舀了滿滿一桶水,他起身時明顯力不從心,不得已又将桶放回了腳邊。
餘燕至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旁,探出手臂提起了木桶。
“滾開!”何英臉上的表情應該是憤怒,可他連出聲也有氣無力,這句話便顯得缺乏威懾。
兩人發梢與肩頭的衣裳都已被雨水淋濕,何英面龐嫣紅,手卻冷得像冰,與他的一起疊在了木桶把手上。
餘燕至發覺何英的力氣變小了,若是平日,何英不開口,他也從不敢與他争搶什麽,可現在何英病了,人生病的時候就會難受。他還是怕何英,如果能說真心話,他不會讓何英在這樣冷的天出來打水。
餘燕至的小臉也紅,卻是凍得,他有些讨好道:“來的路上你提,回去我提吧?”
緊抿的唇角扯出不耐煩的線條,何英用力拽着把手,任憑水潑灑而出濺濕衣擺。餘燕至見他動了怒也不敢再惹他,便要将手放開,哪知何英今日異常煩躁,很快耐心用盡,胳膊一伸搡上了他胸口。
餘燕至方松手的瞬間即被一股力量向後推去,雨天湖邊地面十分濕滑,他踉跄兩步,仰面直直朝水中栽下。落水前,他瞧見了何英怔然的表情和朝他伸出的手,然而那手只來得及與他指尖相觸。
身體猛地撞擊湖面,片刻緩和後是急速下墜!
大量的水随呼吸湧入口鼻,他奮力掙紮卻越陷越深,冰涼刺骨的湖水漸漸麻痹了知覺,在這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最初的驚慌與恐懼不由消失,他反而覺出了一種溫暖。恍恍惚惚間,他似乎聽到有人叫他,一聲“燕至”像來自師父,還有一聲……是誰?
他做了個漫長的夢,夢裏有許多人從他身邊經過。爹、娘、牽着師姐的啞巴嬸,最後是師父。他朝他們呼喊可無人回應,他想追趕上前,雙腿卻陷入泥沼寸步難行。他慌亂無措,急出了滿身汗,就在這時又有一人走過他身旁,他連忙擡頭望去,但見那人竟停下了腳步。
何英,何英……
他愣愣望着對方,嗫嚅道:“我……我動不了。”
從薄薄的眼皮下看了看他,何英繼續向前走去。
眼瞧何英越走越遠,漸漸同先前那些人一般隐入了白光中,他心急如焚,拼命想自泥沼脫身,一次次嘗試,一次次失敗,他幾乎要絕望,壓抑的情緒如黑色潮水一波波襲來。他頭皮刺痛,痛到極至後是麻木,他全身冰冷,由內而外喪失着溫度。
“喂。”
他緩緩仰頭,雙眼對上了那輕飄飄的視線。
何英朝他伸出手:“還不快起來。”
餘燕至悠悠睜眸,這漫長一夢在光亮照進眼底時仿佛只經歷了一個瞬間。
“嬸兒,燕至哥哥醒了。”
秦月兒的聲音響起耳畔,餘燕至環視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啞巴嬸屋裏。
“啊!嗚啊!”啞巴嬸的烏拉聲中滿含喜悅,她端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來到床邊,扶起餘燕至,點着下巴将碗湊到了他唇邊。
熱氣撲面而來,濃濃姜辛竄入鼻腔,餘燕至也不怕燙,咕嚕嚕幾口喝了個底朝天,一股火熱沿喉直入肚腹,逼出了絲絲寒氣。
“嬸,”餘燕至向啞巴嬸露出了一個讓她安心的笑容,“我沒事。”
摸了摸他額頭,啞巴嬸才放下心來。
秦月兒踢掉小鞋子,爬上床坐在了餘燕至腿上,忽閃着大眼睛道:“燕至哥哥,你怎麽這麽冷的天下水玩兒呀?師父生氣了,可兇了,又把英哥哥關去廟裏啦。”
啞巴嬸隔着厚棉褲輕拍秦月兒屁股,把她從餘燕至腿上抱了下來,然後急忙朝對方擺手,指尖點了點自己,雙手合十做了個拜佛的動作,接着點向屋外,意思要餘燕至別擔心,她一會兒就去廟裏看何英。
餘燕至呆了呆,一聲不響穿起衣裳。之前的濕衣已被烘烤在爐竈旁,現在這身,是啞巴嬸去他屋裏取來的換洗冬衣。
啞巴嬸攔不住他,回頭叮囑秦月兒幾聲,匆忙撐起傘追在了他身後。屋外的天看不出時辰,只有雨比清晨大了許多,啞巴嬸追上他時,他肩背早已濕透。
莊雲卿正站在屋檐下,視線送去的方向是五裏外的廢廟,他眉間深深淺淺苦愁痕跡,目光茫然而憂郁,仿佛有許多不能言說的心事。
“師父。”餘燕至畢恭畢敬道。
啞巴嬸小聲烏拉着,眼含愧疚望向莊雲卿。
“麻煩你了,”讓啞巴嬸先回去後,莊雲卿轉對餘燕至道,“随為師進屋吧。”
餘燕至的來意簡單明确,他不為何英求情,只為陳述事實。
莊雲卿親眼所見何英将餘燕至推入湖中,再者何英前科累累,餘燕至又生性溫良……他以前只道天長日久,兩個孩子間總能慢慢生出感情,何英也總有一日會懂得罪不及孥的道理,然如今看來,何英滿腔血仇無處可報,他認定父債子償,竟是真心要害餘燕至。
莊雲卿不得不思量,當初是否不該将餘燕至帶回落伽山?可若不如此,誰又能保其周全……
“燕至,你是仁厚善良的孩子,你的心意為師明白,”莊雲卿輕輕拍了拍他肩頭,道,“但何英之錯為師不能姑息。為師是想他好,不願見他日後行差踏錯,後悔莫及。”
“是徒弟與師兄搶奪木桶才不慎失足跌落,錯不在他。”
“何英已經認錯,你不必為他開脫。”
餘燕至怔了怔,道:“錯不在他,他為何認錯?”
“燕至,”莊雲卿神情嚴肅道,“你為何英着想就讓他在廟中思過,他如此心性若不及早收斂,以後定要鑄成大錯。你之寬容,難能可貴,可對何英而言只是一種縱容。懲罰何英,為師同樣心受煎熬,但為了他日後成人,為師必要嚴教。”
“師父……”餘燕至上前一步,伸手似要拉莊雲卿袖角,可半途又收了回來,小聲哀求道,“師父教誨徒弟句句記在心上,只是……師兄身體抱恙,師父要罰能否等他養好再說……”
莊雲卿一怔,沉默半晌,道:“他病了?”
餘燕至忙道:“是!求師父網開一面——”
“好了,”将他打斷,莊雲卿又沉默了片刻,道,“你方經歷險境,早些回去休息吧,何英之事莫再過問,為師自有斟酌。”
餘燕至微微垂首,動了動唇,道:“是。”
離開師父住處後,餘燕至躲在了山路拐角的一棵樹下,他等了半炷香功夫,沒等到師父走出房門。他捏緊拳頭沖入雨下,來到竈房後堆積木柴的棚前,雙手握住斧柄一個咬牙使力,将斧頭自木墩拔了起來。
他趕到廢廟時,劇烈的咳聲正自其中傳出。他高舉斧頭,一下下劈向門鎖,将年久失修的木門砍得慘不忍睹;銅鎖落地的瞬間,他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
何英已經沒有跪着的力氣,他趴伏地面,又一陣劇咳後慢慢擡起了頭。
餘燕至狼狽極了,從頭到腳被淋得透濕,膝蓋以下盡是污泥,握着斧頭的右手沉重地垂在身側。他望向何英,望見了何英嘴上、袖子上的血。
何英呆呆看着他,仿佛被吓住了。
一步步靠近,餘燕至扔掉斧頭跪在了他身前。何英滿眼驚恐,剛要開口卻被抱了滿懷。餘燕至面無表情,眼淚大顆大顆淌下,那淚水滑上了何英頸子,甚至比他的體溫還要滾燙。
####################################
瓢潑大雨“嘩啦啦”直瀉而下,餘燕至背着何英行走雨中。何英依舊輕咳不止,是十分壓抑的聲音,克制不住時便會猛地嗆出一口血唾沫,星星點點地落在餘燕至胸前。餘燕至想起了自己的奶娘,某年冬日奶娘突然咳起血來……沒過多久便死了。
餘燕至不理解師父為什麽這樣做?何英并非故意将他推入湖中,他落水的剎那,何英分明想要拉住他。他如實相告,師父卻口口聲聲都是大道理……他爹就是被這些口口聲聲害死,再多辯解也無人相信。
何英個頭與他相仿,分量也不比他輕,餘燕至背這人行走在濕滑的山路上頗為吃力。他走得小心翼翼,心急如焚;耳畔的咳聲,貼着臉頰的滾燙的額頭叫他鼻腔陣陣發酸。
奶娘沒了、爹沒了、娘沒了……他不想何英也沒了。
緊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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