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光陰荏苒。

兩年後,餘燕至與何英終得以持劍,跟随莊雲卿修習劍術。

兩年時光,他們脫去孩童稚氣,已初長成了少年模樣。十歲前,餘燕至頗有些男生女相,如今個頭一日日地蹿高,雖清秀依舊,卻多了分少年俊逸。何英也比兩年前挺拔不少,只是一張小白臉越發寡情,讓人又愛又恨。

他二人性情都随娘。餘燕至的母親謝玉岑端靜溫良、平和仁厚;而何英的母親虞惜雖有傾城之貌卻是個病西施,不免任性嬌氣。莊雲卿對這個師妹看似嚴厲,實則愛在心中。虞惜十六歲那年下山探親,路途中救了遭遇劫匪的徽州商賈何石逸,何石逸對虞惜一見鐘情,不遠千裏追至落伽山,在寒雨中苦候整整三日,只為能再見佳人一面。虞惜情窦初開,漸漸被其溫柔癡情打動,半年後便下嫁給了年長自己許多的男子。莊雲卿眼見心愛之人離去,黯然神傷無可奈何。如此一晃五年,莊雲卿與虞惜的師父仙逝,也是這一年,虞惜将三歲的何英留在了莊雲卿身邊。

看着何英日漸長大,莊雲卿感慨萬千,轉身屋內,自書架取出一幅畫卷展開,靜靜凝望起了畫中人。

屋外空地,餘燕至和何英正練習着師父教授的基本劍術。握劍,起勢,掄臂,刺、劈、挂、點,單調而枯燥。餘燕至耐性極好,十分沉得住氣,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反觀何英,練了會兒便偷偷模仿起莊雲卿平日裏的劍招,雖無甚威力,架勢倒還有模有樣。

秦月兒自年初也跟着何餘二人上了山。

她如今俨然長成了粉嫩嫩的小姑娘,可于武學方面着實資質愚鈍。莊雲卿有心讓她與何英或餘燕至同修“雲惜劍法”,可觀此情形,惋嘆之餘也不得不放棄心中念想。

一個步法,秦月兒三、五日依舊走不對,不是右腳當左腳邁出,就是錯步時不得要領,絆得膝上渾數淤青。餘燕至練完劍便陪在秦月兒身邊,一遍遍演示正确姿勢。何英卻從不與他們一處,在他眼裏,餘燕至跟秦月兒簡直天造地設,一個混蛋一個笨蛋,般配得很。

何英偷練莊雲卿的劍招,練得如癡如醉,腦海裏全是與師父雙劍行走,挽出漫天劍影,配合天衣無縫的景象。他心知雲惜乃雙人劍式,亦是師父在師祖所傳劍法基本上與娘一同創下,而娘雖已離世,他卻一樣能陪師父共舞雲惜。

秦月兒腿上功夫不到家,幾個轉身踏步便身形不穩一路朝後退去,她若摔在地上也就疼疼屁股,可巧不巧撞上了何英劍勢!何英正刺劍向前,也未料半途沖出個人,要說他肯勤練腕力基礎紮實,這一劍或許還收得回……就當千鈞一發之際,一只手猛地握上劍刃,同時扯住了秦月兒。

茫然地看着自劍刃滑落的鮮血,何英雙唇微張,面色煞白。

餘燕至皺了皺眉,掌心一緊,輕松奪下了他的劍。

眼瞧對方用另一只手擦拭劍身,将劍重新歸鞘,何英終于回了神,他剛要開口,豈料秦月兒搶先一聲大哭起來。

餘燕至一心銷毀“物證”,卻忘記還有秦月兒這麽個“人證”。

莊雲卿聞聲自屋中走出,眼見餘燕至右手“嘩啦啦”往外冒血,秦月兒哭得像個淚人,惟獨何英從頭到腳安然無恙,便不由眉頭一皺返回了房間。拿出藥瓶與布條,為餘燕至包紮過後,莊雲卿抱起秦月兒在空地來來回回走動,邊走邊輕聲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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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兒好不容易止了哭,眼睛腫得像桃,她摟着師父脖子,哽咽道:“燕至哥哥……教我……我學不會……英哥哥拿劍……來了……燕至哥哥手破了……流了好多血……”

何英垂首立在一旁,心裏把秦月兒罵了個遍,笨丫頭除了會吃就會告狀,話都說不清還敢告狀!

“何英,”莊雲卿聲音不大不小,目光送向了他,“是否如月兒所說?”

事實是他偷習劍招,出招後反而收不回來險些傷了師妹,還好師弟及時阻攔沒有釀成大禍……可何英想自己不能這麽說,伸脖子一刀,縮脖子也是一刀,他垂了薄薄的眼皮,道:“徒弟知錯。”

看了看何英,餘燕至轉望莊雲卿道:“是徒弟起了玩心與師兄耍鬧,刀劍無眼,徒弟的傷是個教訓,以後一定不敢再對手中之劍不敬。師兄有錯,徒弟也有錯,師父要罰便一起罰吧。”

莊雲卿看了看他,又看向秦月兒,道:“你所言與月兒似有沖突,為師希望你如實以答。”

餘燕至邁步上前,輕輕握住了秦月兒的手:“師姐方才是吓壞了,徒弟在師父面前不敢隐瞞。”

言罷,又舉起包紮好的另一只手,笑道:“師姐別怕,已經不流血了。”

秦月兒遲疑地摸了摸餘燕至掌心,吸溜着鼻涕喃喃道:“燕至哥哥……疼不疼?”

眼望此景,莊雲卿頗覺無奈。秦月兒是膽小的女娃娃,語焉不詳似也難免,而何英十句話九句都要打折扣,至于餘燕至……莊雲卿覺得他是無可挑剔的好徒弟,然而也是跟自己最不親的;明明是十三歲少年,莊雲卿卻常常不知這孩子心裏想些什麽。

何英上次被關進廢廟時險些送命,每憶當初,莊雲卿便悔恨不已。許多大人尚做不到罪不及孥,何況一個孩子?而且那次他是真的誤會了何英……所以信與不信間,莊雲卿選擇前者,畢竟兩個徒弟就在眼皮底下,總歸鬧不出大事。

訓誡過後,莊雲卿并未責罰他們,但餘燕至的手痊愈前,何英須得照顧對方,這對何英而言簡直比受罰還難熬。

餘燕至牽着秦月兒朝山下走去。何英不緊不慢跟随其後,末了揪了把秦月兒的小辮子。

秦月兒摸着腦勺扭頭看他。

何英手指朝她臉蛋一戳,似笑非笑道:“你昨天剛吃了我兩個梨,今天就向着他?”

眨巴着眼睛,秦月兒揚起小臉在餘燕至和何英之間看了看。她是真笨,長得水靈靈卻沒半點聰明勁:“梨我吃光了,沒給燕至哥哥。”

何英早知道她是笨丫頭,腦袋裏只記得個吃。

餘燕至拽了拽秦月兒,一言不發又拉着她朝前走去。

何英受了冷遇,目光涼涼地望着那一高一矮兩道背影,心想他也沒少給秦月兒好吃的,秦月兒怎麽就偏偏喜歡餘燕至?他倒不是多愛這個師妹,就覺得對方養不熟,小白眼狼一個,吃了他的,撂嘴就忘。

回到啞巴嬸住處,秦月兒又聲淚俱下學了一遍,反正她也說不清,含含糊糊就那麽幾句話。啞巴嬸只聽明白了一點:餘燕至受傷了。她心疼地看着那纏着布條的手,忙去竈房炖了鍋冬瓜豬腳湯。

何英不敢“違抗師命”,他往日幾乎不進啞巴嬸屋子,如今卻不得不像個小跟班似的寸步不離餘燕至。

餘燕至跟秦月兒坐在床邊,中間隔着張矮桌,桌面擺了剪紙,是餘燕至前些日剪給她的。何英站在屋角,望着紙窗上貼着的兩只小兔子瞧了半晌。

湯炖好後,何英又随餘燕至去了竈房。

他謹遵師囑,搶過勺子便要喂對方。舀起一大塊冬瓜,何英笑微微送到餘燕至嘴邊,餘燕至亦不推辭,一口吞了下去。

“好吃吧?”

餘燕至颔首。

其實從不吃冬瓜的是何英,可他見着別人吃心裏就痛快,然而餘燕至真吃痛快了何英又不高興,他想這冬瓜有那麽好吃?他舀起一塊嘗了一口立刻唾了出去,把剩下的全塞進了對方嘴中。

接着,何英又喂了他一口豬腳,笑道:“吃什麽補什麽。”

把那碗裏的肉菜喂光了,何英才舀了勺湯喝起來,喝了口,又喂餘燕至。

餘燕至朝他揚了揚下巴,意思讓他再喝些。

何英突然把勺子朝碗裏一丢,輕飄飄的目光送了出去:“你丈母娘熬給你的,我憑什麽喝?”

何英的話,餘燕至聽着糊塗,反正何英不高興根本不需要理由。他端起碗一口喝了個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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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子丢進木盆,何英使勁搓了兩下,擰幹後扔給了餘燕至。

餘燕至單手撩開,擦了把臉,走上前便要端木盆。

何英立時奪過,盆中的水左右晃蕩着潑灑出了些:“怎敢勞您大駕?若叫師父知道了,我可要受罰。”

餘燕至目送他走出房間,坐回床畔,動作緩慢地褪去了鞋襪。他盯着赤腳琢磨,雖說礙于師父命令,可若是以前,何英定然不肯低頭,如今的變化是因為何英沒那麽恨他了嗎?

餘燕至年紀不大卻是個勞神勞心的命,他希望何英的仇恨能夠一日日淡去,他與何英還能回到最初。

進屋後,何英将木盆放到餘燕至腳邊,随後轉身窗前,從袖裏摸出了張彩紙剪的兔子。

餘燕至擡眼一望,那東西他再熟悉不過。

何英看起來很高興,伸舌舔了舔彩紙背面,将兔子貼上了紙窗。他全然不覺羞愧,這兔子是從別人那偷來的。

餘燕至垂下眼皮,一時也不知心裏什麽滋味,他沒剪過小兔給何英,他還沒來得及剪,何英就恨上了他。

何英滿心歡喜坐在餘燕至身旁,踢掉鞋,褪去布襪,一雙腳伸進了盆中。他們常年用涼水洗漱,如今初春之際,何英又怕冷得很,便将腳踩在了餘燕至的腳背上。餘燕至擡起只腳撩了些水灑在他腳面,何英不滿地将他重新踩入水裏,捏住他的手,道:“冰!”

掌心驀地刺痛,餘燕至不禁就要掙脫,何英亦是一怔,連忙松開了束縛。

“有那麽疼嗎?”何英盯着那傷處,似乎不以為意。

餘燕至望着他眼睛,搖了搖頭。

輕哼一聲,何英捉起了他的手,看了看裹了幾層的白布又看了看他,感覺有些別扭。他想自己是被師父命令過要照顧餘燕至,并非當真在乎對方。

趟進被窩,何英睜着眼睛發了會兒呆,實在睡不着便将雙手移往了腿間。數月前,他初次體驗這種感覺,之後便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自渎。他仿佛天生不知羞恥為何,只道十分舒服,所以玩弄起來頗為得趣。可今日撫摸許久也沒覺出興味,便又無奈地停了手。

何英直覺手腳冰涼,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當年虞惜體弱多病,冒着極大風險将他生下,卻也給了他一副病軀,三歲前幾乎要養不活,直到跟随莊雲卿後才漸漸有所好轉,然而終歸先天不足,吃不得苦、受不得罪。

咬了咬牙,何英一身寒氣鑽進了餘燕至被窩。

餘燕至向來淺眠,只迷糊了片刻便轉醒過來,翻身朝外爬去。

何英立刻拉住他胳膊,牙關打架。

餘燕至輕聲道:“我把被子摞上,暖和些。”

安撫過他,餘燕至抱着他的被子鋪好,然後重新躺下,掖了掖他頸側被角。

何英幾乎全身貼着餘燕至,冰塊似的手伸進了他衣下。

餘燕至不禁打個冷戰,卻也反手摟住了他。

漸覺暖和,何英舒服地伸展開手腳,一條腿塞進了餘燕至腿間,掌心摸着餘燕至光滑的背,腦袋埋在他頸窩輕輕一嗅,是熟悉的氣息:“你以後每天都給我暖被窩。”

餘燕至沒有說話,心想再冷不過一兩個月,天熱起來何英就用不着他暖了。

不滿他的沉默,何英曲膝不輕不重頂了頂他。餘燕至腿間隐隐生痛,點頭應了聲。

“你現在給我暖被窩,以後還要給秦月兒暖被窩,”何英在餘燕至背上又摸又撓,百無聊賴地眨着眼道,“啞巴嬸喜歡你,你就等着娶秦月兒吧。”

餘燕至微微垂首,黑暗裏瞧不清何英的神色。他不明白啞巴嬸喜歡他和娶師姐之間有什麽關系,雖說十二、三歲就娶妻的小少爺并不稀罕,可他早非小少爺了,他從沒這個想法:“我不娶師姐。”

何英笑了聲,嘀咕道:“你是嫌她太能吃還是太笨?”

餘燕至都不嫌,他覺得師姐挺好:“師姐年紀小,其實不笨。”

何英微不可聞地哼道:“還沒娶過門就替她說話。”

餘燕至曉得他心眼小,不順着就會不高興,可餘燕至也并非總哄着他,這會兒就差開話頭道:“你也想娶親嗎?”

涼軟的手像條蛇滑入了亵褲,餘燕至先是一怔,待那手滑進了胯間才忽地醒悟過來。他還不懂人事,頓覺羞恥極了,左手猛地扯住了何英頭發!何英被扯得生痛,心裏更是來氣,自己想不想成親與餘燕至有何關系?!他總将餘燕至當作狼崽子,是不如他的,那裏一定也一樣!何英一聲不吭,握住那幼稚的事物便狠狠揉了兩把。一股陌生的感覺直入腦髓,餘燕至吞下喉間聲音,一拳擊在了何英臉上!

悶吭一聲,何英縮回了手。

靜,只餘兩人輕微的呼吸。

待怒火消去,餘燕至試探着伸出手,恰巧觸到何英下颔,潮濕的感覺充斥指尖……他下床點亮油燈,赤腳走在地上,從盆架取來了帕子。

何英正撐着上身,一只手捂着口鼻,手心裏捧不住的血全滴了下來。餘燕至遞上帕子,何英看也未看他一眼,接過後掩了面龐。

餘燕至又急忙拿草紙擦拭被褥上的血漬。

何英光腳踩地,站在木盆前洗了半晌才止住了鼻血,那盆中清水變得一片鮮紅,他将帕子朝內一丢,也不管手忙腳亂的餘燕至,熄燈上了床,扯回了自己被子。

餘燕至怔怔立在原地,手裏還捏着那血漬斑斑的草紙。

一夜無話。

翌日清早,醒來後,何英在枕邊發現了一只紙兔子,他忽地翻身坐起,但見餘燕至的被褥疊得整齊,卻未見餘燕至的人。

拿起兔子,何英放在眼前端詳,不像剪出的那麽規整,這只小兔炸着一身毛茸茸的邊,也不如彩紙鮮豔,是褐跡斑駁的草紙……第一縷陽光透過紙窗照射進來,猶如春風化雪,将那眼底的薄冰絲絲融去。何英不知道,自己唇畔正漾着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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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餘燕至輕松奪下手中之劍這件事,成了何英的心病。他時時去回想那幕,自劍身傳遞至劍柄的力量幾乎令手腕發麻……何英心高氣傲,尤其在餘燕至面前不肯落半點下風,他一定要事事比他強,這樣才能活得有意義、有生機。

何英暗地裏跟餘燕至較勁,前所未有地在乎起了對方。

餘燕至劈腿弓步半個時辰,他便多半時辰;餘燕至削劍千次,他兩千次。不僅如此,飯桌上也要一争高低!何英嘴刁,可為在莊雲卿眼底賣乖,對不喜歡的也會裝模作樣嘗上兩口,如今卻是憋了勁地跟餘燕至作對。餘燕至吃兩碗,他就要吃三碗,餘燕至啃半顆水蘿蔔,他啃整顆,結果自是得罪了那不肯受委屈的嬌貴胃口,半夜時疼得一臉青白,千百個不甘心地仰仗了餘燕至燒來熱水,一碗下肚才算回魂。

以前跟在莊雲卿身邊的只有何英,他一向自我感覺頗好。師父教授的他能過目不忘、舉一反三,餘燕至剛來時也是處處遜他一籌。何英想不到餘燕至何時有了把好力氣,可以輕易奪取他的劍,可以一拳打得他頭暈眼花。

何英開始每日溜到竈房後劈柴。

他手腕綁着鐵砂袋,最初四五下才能将柴劈裂,半個月後漸漸縮短到了兩三下……可單是那鐵砂的分量便不輕,他又過于急進,不多久連握着筷子都會手顫。莊雲卿察覺後不住搖頭,想出言責備,然而瞧見他粗腫了一圈的小臂又極是心疼,無奈下只得喝令他不可繼續。

何英應承得恭敬而慚愧,當晚卻又摸去了柴棚。

他與餘燕至同吃同住,任何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對方眼底,但餘燕至不言不語,只在心裏想,何英是争強好勝不肯輕易服輸的。

待何英離去,餘燕至便于屋中打坐煉氣,回想師父傳授的口訣與要領,使內勁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不知不覺,屋外響起“沙沙”之音,仿佛腳踏枯葉,窸窸窣窣不絕于耳。餘燕至緩緩睜眸望向窗戶,窗上貼着兩只小兔,一只彩紙剪成的精巧美麗,一只随手撕出的簡陋粗糙……望了會兒,他走下床,找出屋中唯一一把油紙傘,在微涼夜雨中上了山。

雨水無聲無息滲入土壤,似乎從未來到,然而細細去聽,那打在樹葉間的聲音,落在油紙傘上的響動……它一直都在。

“沙沙——怦怦——”

天地之間,唯有雨聲和他的心跳聲。

漸漸地,這兩道聲音中融入了第三道聲音,是斧頭劈砍木柴的悶響。餘燕至不覺加緊了步伐。

那背影出現眼前時,正是個舉起斧頭的姿勢,斧頭揮下,劈開雨幕,完整的木柴應聲斷裂。何英長長吐出口氣,轉身望了過來。

柴棚的支柱上點着根孤零零的蠟燭,燭火閃爍不定,在何英臉側照出了橙紅的輪廓。這人笑得像只洋洋得意的孔雀,雖然他的發梢已被雨水打濕,此刻的形貌更像只落湯雞。他的目光依舊如霧般虛渺,有種無所謂的随意和寡情。餘燕至迎着這視線走到他面前,稍稍送出臂膀,油紙傘便掩過了他頭頂。

傘下兩名少年,一個在笑,因為他方才一擊便能劈斷木柴。另一個也在笑,卻似乎沒什麽原因。

回屋後,何英不情願地用涼水清洗了身體,頂着濕發鑽進兩床疊在一起的被中。他剛為圖方便脫得只剩亵褲,如今半裸地縮成一團,光聽屋外雨聲就覺冷進了骨縫。

餘燕至洗漱完畢,瞧何英發上仍在滴水,便拿帕子替他擦了擦,然後躺在了他身邊。

桌上還燃着小半根蠟燭,何英不讓熄滅,說這樣顯得屋裏暖和。

像之前每一晚一樣,兩人面對面躺着,餘燕至輕輕揉捏他胳膊。何英心中惬意,想這段時間的努力總算見了成效,餘燕至遲早是他手下敗将……他越想越開心,簡直有點心花怒放。

餘燕至的手心幹燥而溫暖,這讓何英十分貪戀,他舒服地小聲哼着,忽然起了興致。許久不做,他簡直忘了這件事,一旦念及便有些迫不及待。

眼瞧何英掙開自己,右手伸進褲中動起來,餘燕至一怔,愣愣瞅向了他半垂的眼簾。

何英摸了會兒手臂便不由顫抖,幾乎使不上勁,他蹙眉擡起眼簾,正對上餘燕至目光,抽出手,拉着對方手腕就往腿間蹭:“我胳膊酸,你摸我。”

餘燕至不曾自渎過,但先前那件事已令他意識到,這處是不能叫外人摸的。

“快點,”何英扯了扯他催促道,“我這裏難受。”

餘燕至有些懵懂,有些好奇,還有些不情願,可這所有在何英面前都沒用。餘燕至把心一橫,權當替他揉手臂一般隔着衣褲摸了摸。何英有的,自己也有,不稀奇;稀奇的是何英那裏熱乎乎、脹鼓鼓,半軟不硬地撐起了褲子,是真的和他不同。

餘燕至驚訝地看着何英。

何英越發急躁,對這敷衍似的摸蹭失去了耐性,牽着餘燕至的手埋入亵褲,将他的掌心按在自己挺立的事物上,然後心滿意足地呼出了一口氣:“這樣舒服。”

餘燕至全身起了層疙瘩,不是冷的,是燙的。他呆若木雞地握着何英那小玩意,腦袋一片空白。

何英難耐地扭着腰,在餘燕至掌心蹭了蹭,伸臂摟住他脊背,垂眸道:“動啊。”

動什麽?怎麽動?餘燕至不懂,其實何英經驗也少得可憐。當餘燕至笨拙地從上滑到下時,何英緊緊揪住了他衣裳……比自己摸要舒服得多……何英天生的不肯受委屈,所以是天生的享樂者。

何英閉着雙眼,輕聲道:“重一點。”

手中的肉體越來越硬,不知不覺,餘燕至後頸已冒出一層細汗。他不敢看何英的臉,只盯住了何英額前一縷濕發,那發絲不知是浸染了雨水還是汗水,在燭光下閃閃發亮。餘燕至看得久了便覺眼角酸痛,他微微移開視線,眼底映出了何英輕顫的睫毛……一片無知無識的茫然裏,他簡直快要窒息,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他覺得何英好象不是何英了。

何英在極度的快感中只是勾起了抿成一線的唇,他沒有吐露呻吟,仿佛不願與人分享,甚至連喘息都隐在鼻腔。

餘燕至漸漸感覺到何英緊繃了身體,落在自己背部的指尖陷入了皮肉。這感覺奇妙到詭異,好象他正手握何英生死,而何英則在向他求饒。片刻後,何英忽然貼近了他,下颔抵在他肩頭,雙唇似有若無擦過了他耳畔。何英的身體和聲音都在顫抖:“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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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立在木盆前,餘燕至低頭看向手心,乳白的液體溫溫涼涼,粘膩地糾纏着掌中紋路。腦海裏霧氣氤氲,何英似痛苦又似快樂的面龐時隐時現,他呆愣許久,而後發現心跳得快要撞出胸膛……他急忙将手伸進水中,匆匆清洗幹淨,像個心懷鬼胎的小賊。

他毫無意義地咳嗽一聲,無辜又清白地躺回了何英身邊。

燭臺上的蠟燭即将燃燼,卻垂死掙紮着越燒越旺,仿佛有所不甘,要在沉浸黑暗前的一刻留下最灼目的光芒。黑煙筆直升騰,久久不散。餘燕至望着房梁出神,心一點點落回胸腔,身體卻反而輕飄飄得似要化煙缭繞梁間。此時,身旁的人動了動,他眼睫一顫,緩緩扭頭望去。

何英從側躺的姿勢變成了平躺,因為怕冷,所以被子蓋過口鼻只露出了半張臉。

靜靜望了會兒,餘燕至鬼使神差摸往了他下身。此刻,那裏溫順地像只小兔子,軟綿綿地似乎也睡着了。餘燕至不由有些安心,他想何英不發瘋時是很好的,何英還是何英。

手心從胯間移上腹部,又沿腹部滑入腰側,何英腰身柔韌,呼吸間便能感覺到那隐藏皮膚下的力量。餘燕至對這具身體不陌生,然而也算不得熟悉,他從未這樣仔細地撫摸過、感受過對方。即使被窩中很暖和,何英的肌膚依舊涼滑,餘燕至直覺握着條光溜溜的蛇,陣陣心驚。

何英受了騷擾,睡夢中擰起眉頭。

餘燕至瞧他一點點撐開了眼皮,似醒非醒地送出茫然散亂的目光,便不覺有些心虛。

何英遲緩地眨了眨眼,感覺身邊十分溫暖,他不想自這溫暖中清醒,于是重新閉上雙眼,側身靠了過去,呓語道:“師父……”

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氣息,餘燕至滿腹心思,他想何英不是小孩了,不該還如此依賴師父。

他的掌心溫柔地撫摸上了何英後頸,他的力道并不大,可何英卻不安地動起來,仿佛做了噩夢,面上盡是痛苦之色。半晌後,何英終于徹底清醒,逐漸凝聚起的視線投向了他臉龐。

掌心自何英頸子滑至脊骨,餘燕至望入他眼底,聲音又輕又柔:“怎麽了?是不是冷?”

何英并未覺冷,他真的做了噩夢。夢裏,他不停劈着木柴,一根接一根,然而不知何時那些柴火變成了石塊,越積越多竟堆成了一座石山……他揚起頭,石山上站立着一人,瞧不清模樣,但他直覺那人在笑。那人邊笑邊将石頭踢落下山,而他眼見碎石壓身卻絲毫動彈不得,最後幾乎連氣都要喘不過來……

夢裏那座山仿佛還壓在心口,無能為力之感揮之不去。何英咬着牙不肯說話,在逐漸暗淡的燭火下輕輕眨眼。

輕撫何英一側肩胛,餘燕至想起剛到落伽山時,他夢中驚醒,何英也是這般安慰着他。餘燕至有種滿足感,此刻能陪伴何英身邊的唯有自己。師父畢竟只是師父。

何英不知幾時才又重新睡去。餘燕至淺眠,半夢半醒間感覺手心下的人複又輾轉起來,便不由收緊臂膀,輕柔而強硬地禁锢住了那涼軟的肉體。片刻後,何英漸漸安定下來,在餘燕至臂彎發出了小小呼聲。耳畔的聲音讓餘燕至心覺平靜,接近幸福,仿佛不曾經歷任何苦楚;父母仍在,身邊還有何英。

他随之沉入了夢境。

夢裏的景象猶如一幅緩緩展開的畫卷,他身在其中邊走邊看。夏日炎炎,秦月兒雙手捧着西瓜吃得滿臉汁水,啞巴嬸拿臉帕一邊替她擦拭一邊“烏拉烏拉”小聲念叨。秋風蕭蕭,黃葉如雨飄零,莊雲卿持劍獨立山間,形孤影只,腳邊遺落着另一把劍。白雪蒼茫,謝玉岑坐在窗前剪紙;半支起的窗外,餘景遙正于梅樹下練武,雪映寒梅傲骨豔。

夏隐秋現,秋逝冬臨,冬去春來……餘燕至仿佛一名過客,走過一幕幕熟悉的場景,看着一個個熟悉的人。

他想停步,然而雙腳不聽使喚。

春暖花開,一片嫩綠的草地間,何英正靜靜望着眼前兩只雪白的小兔。這一次,餘燕至竟不知不覺走到了那人身邊。他輕輕拉了拉何英的手,像去看小松鼠時一樣,何英轉頭望他,他的心猛地跳了起來。何英雙眼通紅,不停地淌下眼淚,那眼淚從透明漸漸轉為淡粉,最後是豔麗的血紅!這場景簡直可怕,然而何英神情平靜,仿佛沒有知覺,半晌後小聲道:“誰?”

忽地天翻地覆!

整個畫卷以及畫中的何英瞬間凝固成了石像,石像開始碎裂坍塌,只有餘燕至依舊血肉飽滿,孤獨地墜入了深淵……墜落的過程中,意識猶如蝴蝶扇動的翅翼,一下是一瞬間,一瞬間恍若一萬年。

被活活逼死的爹、不堪忍受冤屈而自戕的娘,爹娘屍首前一張張“正義”的臉。美麗的落伽山、威嚴的師父、善良的啞巴嬸、可愛的師姐、還有……與世隔絕之地年紀相仿的男孩。小松鼠、木棍、廢廟、烏龜、被斧頭砍成碎屑的門鎖、滾燙的體溫、齒間腥甜的血、背上傳來的不着調的小曲、止不住的笑聲、燭光中橙黃的輪廓……

一切戛然而止,歸于平靜。

餘燕至緩緩睜開眼,夢仍在持續,黑暗中沒有出口,無處可逃。

絕望幾乎将他湮滅。

他想出聲,然而嘴一張一合卻是無聲吶喊。

爹、娘、師父、啞巴嬸、師姐……

突然,他被腳下之物絆倒,在這最深沉的黑暗中慌亂地摸索起來……涼涼滑滑一具肉體,像一條無聲無息的蛇,赤裸地纏繞上來,無論他的手落在何處都是片涼膩,那肉體因他的撫觸開始顫抖,輕聲道:“摸我。”

腦袋“轟”地一熱,他的力氣大得幾乎要揉碎那具身體。他被渴望填充,他需要這身體在黑暗裏安慰自己。那人不堪痛楚扭動起來,餘燕至緊緊攥住了對方手腕,喊道:“不許逃!”

那人漸漸停止掙紮,餘燕至也随之溫柔起來。他放輕動作,甚至用嘴唇親吻對方,快樂猶如潮水湧入雙腿間,他用那變得硬熱的事物磨蹭起身下之人。

那人一聲不吭,仿佛并沒有呼吸。

他的唇來到了那人臉上,他想象得出這是一張如何的面容,他越發興奮,動作也越發大膽。他将手伸向那人腿根,忍不住揉捏那柔嫩的肌膚,然後他聽見了自己沙啞的聲音:“何英……”

那人突然呻吟了一聲。餘燕至一怔,黑暗猶如鏡面,驟然發出破裂的脆響,一縷光線猛地自遠處射入。

當他醒來時,眼底落着何英的睡容。

他将手送入亵褲,指尖上帶出了乳白色的粘液。

他盯着那東西許久,不肯定何英還是不是何英,但他已經變了。餘燕至把那點粘液抹在了何英臉頰上,他動作很輕,仿佛撫摸一般,然後傾身向前親了親何英唇角。

重新躺下,餘燕至閉起雙眼,他平靜地想,原來是這種感覺……他扭頭又看向何英,看了會兒将唇貼在了對方唇上,輕且短暫,他還不想驚醒他。

他在被窩中握住了何英的手,一根根撫摸何英的指頭。

他一直想對何英好,可此刻卻不知該如何對他好。他以前怕何英,現在開始害怕自己,怕這陌生而強烈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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