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聖天門位于中原腹地,南北武林之間,自第一任掌門傳承至今已有兩百餘年。其中,第二任宋祁山、第五任顧淮以及當今掌門蘇無蔚皆又同時身兼武林盟主之位。聖天門行事公正嚴明,懲惡揚善;其九霄劍法奧妙精微、達于極點,曾締造幾代絕世高手之傳奇。所以許多少年人都以能拜入門下為理想。

然聖天門每隔三年才廣開派門收徒。由前代弟子對報名者進行試煉,能否通過則需掌門決策,可即便闖過這關仍要面臨重重考驗,最終留下的有如鳳毛麟角。甚至傳聞,第四任掌門曾十八年未收一徒。

兩年前,聖天門迎來了第六十九代弟子,百餘人中唯兩名脫穎而出,有幸成為武林龍首門派的一員。

俯仰之間日月如梭,又逢綠柳成蔭,莺歌燕語之季。

春櫻爛漫,粉白的花瓣如雨紛飛,花雨下一人一劍。那人身姿潇灑,騰挪間氣息沉穩,右手長劍飛舞,直如神龍入九霄;劍光游曳,輕靈徊轉若清風無跡,劍氣驚鴻,尤可斬空卻不傷一片櫻瓣。花與劍相映成畫,畫中人容顏如玉,蕭蕭肅肅,卻是韶華白首令人唏噓。

“餘易!”翠鳥般清亮的嗓音打破平靜,一道鵝黃身影翩然而至。

餘易并未立即收劍,待行完了整套招式才輕籲一口氣,端正身形望向來人。女子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鵝蛋臉,臉蛋白裏透紅如明珠生暈。

微一颔首,餘易開口道:“師姐。”

裙擺在風中飄動勾勒出了玲珑曲線,少女笑靥如花,梨窩淺淺:“我在東院尋不見你,就知你定是來這兒練劍了。”

餘易搖了搖頭,無奈道:“若被師父發現,你又要受責備了。”

少女俏皮地眨了眨眼,嘻笑道:“嚴豐被爹喚去問話了,平日就他多嘴長舌,別的師兄弟才沒那麽壞心眼。”

“嚴師兄行事一絲不茍,他也是遵照師命,并非有意為難你。”

少女斂起笑容,轉身氣鼓鼓道:“你也要跟爹說一樣的話嗎?我如今大了不該再随意進出師兄弟的住處,須有個姑娘的樣子。”

沉默片刻,餘易溫和道:“師父這番話是為師姐好。”

少女頓覺羞惱,跺了跺腳,道:“我以後不去就是!你求我去我也不去!”

這原是氣話,可見對方徹底沉默下來,她簡直無地自容,連忙轉了話頭:“季師叔游歷歸來,他的暗器譜上又多了些新圖樣,你不是最感興趣嗎?想看就自己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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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餘易走上前,目光微垂,抱拳道,“多謝。”

唇角微微一動,少女心裏既委屈又難受,她将餘易的事當作自己的事,哪裏又是為了一聲“謝”呢?

此師姐非彼師姐,然而多多少少移情其中。餘易不是懵懂少年,正因有所察覺才遠不得近不得。他當對方是個小姑娘,可回想當初,他十三歲便已初識情字,如今這十六七的少女如何也算不得小姑娘了。

“挽棠。”

此時,耳邊響起一道溫柔嗓音,兩人不約而同望了過去。

“裴師兄……”全無方才活潑,蘇挽棠怯怯道。

裴幼屏緩步而來,看了看少女,又将目光移向餘易,道:“師父找餘師弟。”

蘇挽棠躲開了他的視線,一顆心七上八下:“爹他……”

“師妹無須擔憂,”裴幼屏斯文儒雅,又天生的垂眼角,不笑也是個溫柔相貌,“只是些派中瑣事。”

蘇挽棠心虛地點了點頭。她至今不知如何面對裴幼屏,對方年長她九歲,自小被便她看作兄長,可爹卻一意孤行定下了他們的婚事。蘇挽棠不想嫁給裴幼屏,非是裴幼屏不好……偷偷睨向餘易,她滿嘴苦澀。

餘易收劍入鞘,跟随裴幼屏一齊離去。

裴幼屏與蘇挽棠的婚事是蘇無蔚意旨,他斷然沒有道理拒絕,雖說聖天門如今上上下下都瞧得出蘇挽棠對他避若蛇蠍,可他始終随和坦然,哪怕是面對未婚妻心儀的餘師弟。

“巫醫以活人試藥,半年裏已有許多男子無故失蹤,師父一直關注此事,眼下終于尋得了些蛛絲馬跡。”裴幼屏邊說邊看向身旁之人。

這個兩年前進入聖天門的師弟雖年紀輕輕,卻已一頭霜發,哪怕容貌如何俊美,也難以掩飾那年少白頭的滄桑。他總是很平靜,似乎無喜無悲,讓人忘記他不過十九歲年紀。

餘易,或者說餘燕至,他化名來到聖天門,兩年時光仍舊一無所獲,在裴幼屏講述巫醫惡行時,他腦海所想的卻是季師叔收集的暗器圖譜。

####################################

坐北朝南的大堂裏,一人背對他們負手而立。

餘燕至與裴幼屏雙雙抱拳一揖,齊聲道:“拜見師父!”

“嗯……”沉吟一聲,蘇無蔚轉過身來,他魁偉挺拔,須髯若神,只靜立眼前便有不怒自威的氣魄,“都來了。”

裴幼屏又拱了拱手,道:“弟子已大致向餘師弟講明了巫醫一事的——”

蘇無蔚颔首,緩緩立起掌心。裴幼屏立刻噤聲,謙恭地垂下了視線。

“餘易,你拜入聖天門這兩年,你的勤奮刻苦為師都看在眼裏,你的未來,為師寄予厚望。”蘇無蔚是個風采卓然的長者,他說話中氣十足,沉緩有力,令人不由要去信服。

靜待他話音落下,餘燕至垂首道:“弟子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

“很好,”打量他片刻,蘇無蔚目露欣賞,擡手輕撫長髯,不急不徐道,“為師今日召你前來,乃有一事相談。南诏一帶民風野蠻落後,巫醫橫行,以前他們曾将活人祭祀,已是有違天理,半年前又突然出現一神秘組織,打着‘驅邪除祟’的名義以活人試藥,短短時間,就有十幾名中原人在當地失去了行蹤。”

聖天門門規嚴明,拜入其下的弟子頭三年需一心一意鑽研武學,不得涉足江湖。所以蘇無蔚顯然不是要與他這個輩分最低的弟子商讨除魔大計。

餘燕至心思活絡,道:“聽裴師兄講,此事已有線索?”

點了點頭,蘇無蔚對他的反應很滿意:“幼屏已帶人尋到那神秘組織的大體位置,只是那些邪惡之徒以周圍百姓為掩護,百姓又愚昧彪悍,我等若一意孤行恐會與他們發生沖突,若不慎傷及無辜被指擾民欺弱,對武林正道與我聖天門的名譽皆是損害。為師思慮過後,決意派出一名弟子深入敵腹,裏應外合……”

餘燕至對聖天門的作風深有體會,大仁大義下最在乎的始終是名譽。所以餘景遙是畏罪自殺;其妻是不恥丈夫惡行,羞愧難當,無顏茍活人世。聖天門不興兵戈,只靠天理昭昭便叫惡人伏誅,如何不大快人心,佳譽滿缽?可有誰會去想,他爹正直傲氣,毀譽勝過毀心,人言可畏,猶如匕首,尚且殺人不見血。

蘇無蔚言至于此,餘燕至還有什麽不明白?

“弟子資歷尚淺,但除魔衛道人人有責,弟子請命前往。”

“你有如此勇氣為師倍感欣慰,”蘇無蔚微笑道,“那些邪教徒奸險狡詐,周圍百姓皆是他們耳目,你師兄們又在南诏行走多時,難保不被看穿身份。欲要瞞天過海令他們上鈎,需更加謹慎。”

蘇無蔚确實十分謹慎,他門下弟子不曾在江湖露面的只有兩個人,那另一人定然是不行的。

餘燕至颔首道:“弟子謹遵師命。”

踱步到他身前,不輕不重地按住他肩頭,蘇無蔚将計劃大致講述了一遍,具體安排則交予了裴幼屏。

講罷正事,蘇無蔚面帶笑容,仿佛一個和藹的長輩與二人閑談起來:“你們師母過世早,挽棠自幼缺少母親教養,我做為父親又事務纏身,對她關心不夠,如今越發沒個樣子了。”

“師妹年紀小,以後自然會收斂心性。”裴幼屏是個十分溫柔的長相,說起話也如和風細雨令人愉悅。

蘇無蔚笑着搖頭:“挽棠年紀小,可你該比她懂事,不要讓老人家替你們操心啊。”

裴幼屏笑得有些愧疚,望向蘇無蔚,道:“師父老當益壯,風采勝過當年。”

蘇無蔚輕輕拍了拍他後背,信任與喜愛之情溢于言表:“你平日有空便多陪陪她,可也莫寵得她無法無天,你是她将來夫婿,适當約束也是應該的。”

裴幼屏垂眸點了點頭。

此刻他們是以翁婿的身份交談,內容更屬家長裏短,與餘燕至不僅無關,還是該退避的場合,然而說者有心,聽者有意,三人皆心如明鏡。

退出大廳,裴幼屏與餘燕至并肩行走。

經過一處拱橋,裴幼屏停下腳步,轉望餘燕至握住了他的手:“師弟。”

餘燕至呼吸猛地一窒,血自臉龐褪盡。裴幼屏從頭到腳與那人無絲毫相似,然而那涼滑的肌膚仿佛一條蛇緊緊咬住他,将他連皮帶骨拖入了陽光下!

裴幼屏笑容可掬地看着他,道:“師弟,師父的話你不要介懷。雖說我與師妹有婚約,可我更希望她能尋得她的幸福。”

餘燕至僵硬得像一尊泥塑,他原本刀槍不入堅不可摧,此刻卻自被對方握住的地方裂開了一道縫隙。這感覺糟透了。掩飾起動搖,他盡量平靜道:“請師兄言明。”

“我欲成人之美。”裴幼屏目光和善。

餘燕至坦誠道:“師兄與師姐佳偶天成,何來他人之美?”

“有些事強求不得。”

蘇無蔚後是裴幼屏?一個旁敲側擊一個以退為進,拿蘇挽棠無法,便只能對着自己煞費苦心嗎?可餘燕至并不想淌這渾水,他不着痕跡掙脫了對方,抱了抱拳,道:“緣在天定,分在人為。我一介外人不宜多言,但願師兄師姐早日修成正果,皆大歡喜。”

看着他,裴幼屏微微一笑,姿态飄逸地轉過身,舉步向前:“師弟深明大義,不枉師父如此栽培看重……師父對你我恩重如山,我又豈能叫他失望?兩難啊……”

餘燕至跟在他半步之後,淡淡道:“師兄無須多慮。”

“哦?”裴幼屏輕笑一聲,不再贅言。

行至岔路,兩人道了暫別便一東一西各自離去。

裴幼屏走出幾步,又忽而扭頭去望餘燕至背影,他唇角微彎,眼含笑意,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不變的表情。

餘燕至一路趕往西院拜見師叔季辛。

季辛與蘇無蔚同是第六任掌門座下弟子,聽聞這任掌門當年最喜愛季辛,奈何季辛對執掌門派毫無興趣,這才輪到蘇無蔚“取而代之”。季辛離經叛道,一年大半時間在外游歷;蘇無蔚何其強勢,卻有礙先師遺命對他無計可施,甚至無法出言責備。

餘燕至心知這位師叔是聖天門的異類,向來不問俗事,唯獨對搜集各類武器興趣甚濃。

站在季辛屋外,餘燕至自報姓名,等待片刻,門便由內緩緩打了開來。

前腳跨進門檻,一本圖冊便迎面落在了桌上,他朝桌後背影深深一禮,将書捧入掌心。

翻過最後一頁時,天色已近黃昏,餘燕至雙眼酸澀,心情卻十分平靜。并非不會失望,可找不到線索、尋不見那人,失望又給誰看呢?

季辛不知何時站在了他面前,帶着探究的目光正緊緊盯着他。

将圖冊放回桌面,餘燕至擠出笑容,道:“多謝師叔。”

季辛皺起眉頭,随手翻了翻冊子,仿佛在生氣又仿佛有所不甘。

餘燕至隐隐察覺,季辛似乎知道自己感興趣的非是暗器,似乎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麽,可卻不曾開口詢問。季辛的沉默令他甚為感動。他化名進入聖天門,至今未查出聖天門與落伽山之間有何關聯,而那梅花暗器乃重要證物,斷不能輕易示人。

拜別季辛,餘燕至返回了東院。

東院是年輕弟子的居所,大院套着小院,小院內有北正房與東西廂房,北正房住六名弟子,東西廂房則各住三名。

剛走進院中,餘燕至便一眼瞧見了坐在西廂臺階上的少年。

少年紅着眼望了望他,又委委屈屈垂下視線,雙臂抱膝,半張臉藏在了胳膊後。

“童佳?”餘燕至走向前。

童佳吸着鼻涕,長睫挂着透明淚珠,嗫嚅道:“我……我想回家……”

無聲一嘆,餘燕至坐到了他身邊:“是師姐來過嗎?”

“我要回家……”整張臉埋入臂彎,童佳小聲抽噎。

餘燕至看着這粉雕玉琢的小少爺,想起那人也曾是小少爺,雖然個性南轅北轍……

這名叫童佳的少年,便是兩年前與餘燕至一同進入聖天門的的另一個人。彼時他年僅九歲,在校場被提劍的蘇挽棠追得滿地亂跑,自那以後,他見了蘇挽棠就像耗子見了貓,恨不能打個洞鑽進去!可偏偏蘇挽棠時不時來找餘燕至,碰不上還好,若碰上了勢必要被逮着問話,那簡直是要他的命。

擡頭看了看天色,餘燕至起身走出小院,待返回時,童佳依舊呆坐原地。

将飯菜放進屋,餘燕至朝門外道:“吃飯吧。”

童佳既不點頭也不搖頭,眼裏全是淚水。

餘燕至端起菜碟又拿了個饅頭,重新坐到了他身邊。

童佳正是長個的時候,耐不住饑,聞到飯菜的香味肚子便“咕嚕嚕”叫起來。

餘燕至将饅頭遞向了他。

童佳接過後咬了一口,一邊咀嚼一邊抽抽搭搭道:“哥哥,我想爹娘……”

餘燕至拭去他臉上的淚,道:“等你學好了功夫,能像其他師兄們一樣行走江湖、鋤強扶弱時,你爹娘定會以你為傲。”

童佳紅着鼻尖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又一人走進院中,童佳面朝大門第一時間發現來人,他急忙抓起筷子,夾了菜就往嘴巴塞:“嚴……嚴師兄……”

嚴豐身材高大,皮膚黝黑,表情又過分嚴肅,假若站立不動便是活脫脫一個門神。目光在童佳和餘燕至間來回一掃,他沉聲道:“明日啓程,今晚早些做準備。”

身為六十八代弟子,嚴豐比餘燕至早三年進入門派,他如今年過而立,論輩分與歲數都算名副其實的“兄長”,可若論起天分,嚴豐自知不能與同屋兩位師弟相比,所以平素十分刻苦,不僅對自己要求嚴格,也時常督促餘燕至和童佳。他道天分不夠便要以勤補拙,天分出衆更是不該任其浪費。嚴豐性情剛正不阿,又天生一副兇面孔,童佳很是畏懼,從不敢在他面前使性子。

嚴豐認為童佳心志不堅,仍需更多磨練。至于餘燕至,嚴豐倒頗為欣賞,除了不滿他對童佳的嬌慣。

兩人剛拜入聖天門時,夜裏,嚴豐常常能聽到童佳的哭泣和餘燕至的安慰聲。九歲離家,周圍人生地疏,日日除了練武還是練武,童佳想念父母與故鄉也乃人之常情,嚴豐不是不體諒,可随時日漸長,少年不僅沒有成長,反而依賴成性,越發軟弱。嚴豐怒其不争,這才狠狠訓斥了他。

餘燕至的過去嚴豐一無所知,所以不懂,并非只是童佳依賴餘燕至,餘燕至也依賴着少年。

安慰少年時,餘燕至心中想的是那個人,想他們當年的形影不離。那人早已融入他的生命……可最終,他只能眼瞧着自己被撕剩一半魂魄,每時每刻都疼得要死,卻偏偏死不了。

歲月裏,身邊的人逐一消失,他從何而來,要去往何方?這世間還有誰知道他是“餘燕至”?

還有……

還有……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只要心存希望,他就還是餘燕至。

####################################

半個月後,在裴幼屏的帶領下,聖天門一行弟子抵達了石林。

餘燕至喬裝成商人獨自進入南诏,以收購藥材為名,從一個村寨走到另一個村寨,漸漸接近了巫醫藏身處附近。

某日,餘燕至借宿一戶百姓家中,那家夫婦十分熱情地招待了他,及至酒足飯飽,便将他安排于竹樓休息。夜半時分,樓梯間傳來“吱呀吱呀”的落腳聲,他微微打開眼簾,在潮熱的空氣中嗅出了一股淡淡香甜……屏住呼吸,他重新阖起了眼。

果不其然,半炷香後那二人便蹑手蹑腳爬上樓來,先是輕喚他出行在外的化名,又試探着晃了晃他身體。

餘燕至毫無反應,“酣然沉睡”。

那二人不由放下了心,用繩索捆住他手腳後将他塞進了一個大布袋。

身體一輕,餘燕至感覺被人扛在了肩頭,他仔細聆聽周遭動靜,可除了腳步聲便只有男人輕微的喘息。經過半個時辰的颠簸,他頓覺地勢陡然下沉,溫度也随之降低,他雖缺少江湖經驗,但依常識判斷,此處應是個地下洞穴。

突然,那人停止了前行。雖然視線受阻,但餘燕至十分肯定,自己被從一人肩頭換到了另一人肩頭,可奇怪的是竟未聞半句人聲!餘燕至起先詫異,而後細細一想便有了結論:此行徑對他們猶如家常,早已是輕車熟路,何須交流?

如此又颠簸片刻,不一會兒,餘燕至脊背一疼被扔在了地上。

布袋被打了開來,有人将一粒藥丸塞進他口中,提捏喉嚨迫使他吞咽。餘燕至樣裝昏迷,喉頭一顫,卻是将藥丸悄悄壓在了舌下。對方仿佛再無顧忌,解開他手腳束縛,一陣“嘩啦啦”的鐵鏈的摩擦聲後,又将他拖入了某個地方。

鐵鏈聲再次響起,接着是愈漸遠離的腳步。

餘燕至半睜開眼,舌尖一卷,将吐出的藥丸收入了袖中。

支起身,在隐約透進的火光下,他開始四處打量,眼前是一座地牢,潮濕、陰冷,充滿刺鼻的酸臭味…………他記憶裏不曾嗅到過這樣的氣味,簡直叫人眩暈。他的視線不由朝內移去,在火光映照不到的地方有一大團陰影,他定睛一望,卻不敢确定那究竟是什麽東西。

習武者對屬于人的氣息理應頗為敏感,可那團黑影過于安靜,靜得猶如死物,他幾乎察覺不出活人氣息。

他心生疑惑便欲上前查看,可就在這時腳步聲重又響起,他急忙躺回了原處。那丸藥的效用他并不清楚,所以在聖天門弟子抵達前絕不能露出馬腳。

牢門打開又關上,待來人行遠,餘燕至才放出目光。角落裏多了一個木盆,盆中滿滿地盛着些什麽,他瞧不真切,只嗅到了那飄散着的異與酸臭的另一股十分難聞的氣味。

忽然,牢屋內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餘燕至随之望去,便見一個黑影緩緩爬了出來,那黑影後又緊跟着另一個黑影,接二連三,像一群出洞覓食的怪物。他難以形容所看到的景象,甚至不敢相信那些怪物其實是人;衣不蔽體、蓬頭垢面,依靠雙肘與膝蓋爬行的……人。

三、四、五、六……六個腦袋埋進木盆,像牲畜一樣進食。

“巫醫以活人試藥……”

何其殘忍!

此時,又一人緩慢地爬了過來,試着往人堆裏擠,可食物有限,無人願意讓出位置。那人便只好守在一旁,等其他人吃飽返回了暗處後,才湊上前舔食起盆中殘羹。

那人雙臂撐在木盆兩側,深深地埋着頭,盆裏幾乎看不見食物,餘燕至不知道他還在吃什麽。

深吸一口氣,餘燕至輕手輕腳挪至了他身旁,壓低嗓音道:“你叫什麽名字?”

許是話題唐突,那人并未有回應。

餘燕至想,他們在這地方過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恐怕早已對人失去了信任,便于是小聲道:“別怕,聖天門已派弟子前來搭救你們。”

那人依舊置若罔聞,擡起臉,緩慢地朝回爬去。借着微弱火光,餘燕至瞧見他右腕處有道陳年劍傷,餘燕至是用劍之人,心知這傷口的深淺足以斷其手筋。

他同情他們的遭遇,可此刻實在不是傷感的時機。他要等待與師兄們裏應外合,僅憑他,獨自離開尚且勉強,何況救人?救不了人,再善意的安慰亦是無用。所以餘燕至不再追問,看着那人艱難地向前爬行。

“叮當……”

幽暗中閃現螢螢綠光。

餘燕至循聲一望,然後一點、一點睜大雙目……

“怎麽賣?”

“赭陽水玉,三百文是看在你熱情的份上,這種貨色五十文我也嫌貴。”

“破爛東西,扔地上也沒人揀!”

…… ……

餘燕至像被鬼附了身,他揀起那東西看了看,沒有認錯,他不會認錯。

心開始跳動,似乎在這一刻才真正開始跳動,他緩緩扭頭去看那爬行的背影,眼底怒火熊熊。他身手敏捷,兩三步邁出便扯住了那人頭發,他咬牙切齒地将簪子遞向那人面前,沉聲道:“你從哪裏得來的這東西?!”

那人對他的質問并無反應,只是摸了摸胸口,接着動作一頓,突然發狂般揮舞雙臂打落了簪子。餘燕至松開他便去揀拾,那人竟也滿地摸索,彼此的手無意間疊在了一起……

餘燕至猛地抽回手,冷漠地望向那人,望着他拾起簪子寶貝似的攥入了掌心。

慢慢站起身來,餘燕至感覺光線過于暗淡,那人的發又髒又亂像雜草遮蓋了頭臉,破爛的衣衫外皮膚積着厚厚污垢,一點兒也不白。他看了許久,像個冷血動物将對方拖到了火光下。

那人仿佛不知疼痛,倚着牢門一聲未吭。

餘燕至蹲下身,撥開他的發,捧起臉龐,一下下擦拭……然後擦出了人的模樣。

顫抖的手來到那人眼前,他左右擺了擺,黑色的眼瞳猶如湖水下的石塊,冰冷堅硬。

餘燕至跪在了地上,仰頭盯着洞頂發呆,半晌後頹然地垂下了腦袋。

毫無征兆的,一滴淚跌落眼眶,他自言自語道:“終于……”

他不知該高興還是悲傷,終于找到了另一半魂魄,卻比撕裂時更加痛楚。

這兩年,他沒掉過一滴淚,因為他長大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因為最痛苦之時眼淚流在心底。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哭,或許是緊繃兩年的弦如今有了松動;他曾在師父面前立誓,總算不負誓言。

不是找到了嘛……他把人找到了,他就找到了這麽樣一個人……怎麽就找到了這麽樣一個人?

餘燕至坐了下來,将那人抱在了腿上,那人像個物件般任由擺弄。餘燕至摟着他,也不嫌肮髒,擡眼靜靜望着他小扇子似的睫毛,心想若是曾經,這人一定不肯老實地待在自己懷裏,如今乖多了,不聲不響,聽話得像個娃兒。

“何英……”随着一聲輕喚,眼淚一顆顆淌下,滴上了何英手心裏的簪子,“你不記得我了?”

何英摩挲着簪子,将它安安穩穩收入了懷中,然後雙手放在腿上,一動也不動,不多久似乎是困了,東倒西歪地靠向了餘燕至,仿佛對方是這陰暗牢籠裏的土牆。

餘燕至讓他枕在了肩頭,一下下撫摸他臉頰,依舊是涼涼滑滑的感覺。餘燕至漸漸平靜下來,心頭滿溢幸福,什麽都不重要……不重要……他終于找到了何英,不在天涯,在咫尺,在懷中。

蓬亂的黑發旁是一頭白發,白發人輕聲呢喃道:“我來接你了,何英……”

時光在沉默中開始倒流。清風明月,落了層白霜的崎岖小路上,何英摟着他脖子,在他肩頭小聲哼唱:“笑你我僧俗有緣三生幸,笑你我和詩酬韻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齡巧同歲,笑你我知音人不識知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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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