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
裴幼屏一腳跨入廳堂,蘇無蔚正背對自己仰望前方高懸的牌匾,牌匾上四個金色大字——尊道貴德。
聖天門能夠發揚光大,屹立江湖百年,依靠的不僅是高深莫測的劍法,還有公正無私、德行高尚的立派宗旨。蘇無蔚以此為誡,一生自律,他不能容忍聖天門的榮耀沾染污點,更不允許自己的人生踏錯一步!
當初繼承掌門之位,說好聽是他不懈努力終于獲得認可,不好聽是季辛讓給他的。他與季辛同年拜入師門,可師父偏偏青睐季辛,認為其心無雜念、本質純然,于劍術上會有更高造詣。蘇無蔚心知季辛的天分自己無可匹及,但長久以來,季辛任性肆意,對師父的期待更是置若罔聞,這樣的人如何能夠執掌聖天門?!師父抱憾辭世,他幾十年也無一日不在遺憾,遺憾沒能令先師目睹他今日輝煌,再觀季辛,豈非與他雲泥之別!
“師父。”裴幼屏适時出聲,拉回了蘇無蔚思緒。
轉過身,看向面前風華正茂的弟子,蘇無蔚不禁感慨:與季辛的“恩恩怨怨”似就在昨日,可眨眼歲月如梭,他已須發花白。
“那件事調查得如何?”蘇無蔚負手而立,氣度威嚴。
“一切如您猜測,”裴幼屏抱拳道,“餘易的父親正是餘景遙。”
沉默過後,蘇無蔚一聲長嘆:“當年之事果真有蹊跷……”
“青天白日,惡行昭彰,餘景遙罪孽深重,人證具在!師父何來此疑慮?”
“看看這封信吧。“蘇無蔚自袖中取出信箋遞給他道。
裴幼屏雙手接下展開細讀,末了将信折好,交還對方,道:“無稽之談,師父切莫放在心上。”
蘇無蔚搖了搖頭:“無風不起浪,寫這封信的人目的為何?掌握了多少事實?又與餘景遙有何關系?若真如信中所述,我聖天門難脫幹系啊。”
“此案時隔十年,信中又語焉不詳,難逃捕風捉影故弄玄虛之嫌,”裴幼屏面色平淡,語調溫和道,“餘景遙起初也曾為自己辯駁,最終不仍是畏罪自殺?即便事出有因,又豈能肯定他全無過錯?何石逸夫婦畢竟命喪他手,師父為無辜死者申冤血恨乃仁義之舉,匡扶我正道之名。”
又是一聲嘆息,蘇無蔚回憶起了當年點滴。
餘景遙,叱咤北武林的豪俠,掌功無雙。
十年前,他應聖天門之邀協助緝拿一夥盜賊,南下之際,與何石逸夫婦偶然入住了同一間客棧。那時,誰也料不到這一面之緣竟成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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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餘景遙于半途攔下了何石逸夫婦的馬車,在殺害何石逸與随行仆役後,更是對何夫人意欲奸淫!這一幕,恰巧被趕來與他彙合的三名聖天門弟子撞破。
那三人無力與之抗衡,兩死一傷。重傷弟子僥幸逃脫,待尋到救援趕回事發之地時,屍體早已被燒得殘缺不全。不出一日,餘景遙堂而皇之現身雲頌鎮,然卻對所犯暴行拒不承認,被聖天門一路追回了北方。
以餘景遙的身份地位,難以想象他會做出如此惡行,可聖天門弟子所受掌傷正乃其獨步江湖的絕技,摧心掌!
餘景遙不承認殺了人,但詢問他當日行蹤,他又無言以對。
此事原本不清不楚,蘇無蔚出面主持公道,便是要将餘景遙押回聖天門仔細盤問,可餘景遙突然自殺同樣出乎衆人意料。怪事一件接一件,餘景遙之子竟也在那之後不久被人擄走……如今那消失多年的稚兒再次出現……時機如何巧妙,一封匿名信也試圖揭示當年秘密……
若果真有隐情,武林中人會如何看待餘景遙自殺之舉?樹欲靜而風不止,聖天門恐怕難逃非議。
呼吸一窒,蘇無蔚擡手輕按胸膛,随年事漸高,他已愈感力不從心。
“師父!”裴幼屏急忙撫他胸口。
“十年了……”蘇無蔚笑得和藹而疲憊,“幼屏,我真的老了。”
裴幼屏攙他坐下,轉身端起茶杯,指尖在杯口輕輕一拭,奉上前道:“師父,喝茶。”
微笑點頭,蘇無蔚接過喝了一口,突然低咳起來。
“師父?”裴幼屏忙拿過杯子放回桌面。
摸出臉帕捂在唇邊,蘇無蔚斷斷續續咳着,半晌後移開帕子,便見其上洇出了點點血漬。
裴幼屏半跪在地,握緊蘇無蔚捏着臉帕的手,揚起面龐,眼中是隐忍的悲傷:“師父,為何不将您受了內傷,至今傷情未愈的事告訴衆人?邵秋湖醫術了得,若有他為您診治——”
“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你莫要為我操心了。”
“師父……”
五年前,與魔教教主一戰中,蘇無蔚受了對方一掌,調養多年未見好轉,他不曾輸給季辛,輸給重重考驗,卻終是難敵歲月……擡手撫上裴幼屏年輕的臉龐,蘇無蔚道:“還叫我師父?”
裴幼屏垂下眼簾,聲音裏一絲拘謹:“爹。”
“好孩子,”蘇無蔚輕撫他發頂,往日威嚴都化為了慈愛,“你不會讓為父失望吧。”
裴幼屏颔首道:“弟子猜測餘易是有疑當年真相所以才潛入調查,但憑他一己之力掀不起風浪,何況身在聖天門,他仍是我派中弟子。至于那封信,送信之人若有圖謀必然不會就此罷休,不妨靜觀其變……”
“嗯……”蘇無蔚靠向椅背,阖目點了點頭。
“靜觀其變”不過是講給師父的話,裴幼屏心知那送信之人已經失去耐性,而他又何嘗不是!他必須加緊步伐早日與蘇挽棠完婚。
姹紫嫣紅中,黃衫少女神情郁郁,她心情矛盾,左搖右擺,一時傷感一時悸動。
忽而,一陣腳步聲将她驚醒,她連忙收起思緒,望向了徐徐而來的男子,仿佛第一次見着對方,竟緊張得不知所措。
裴幼屏駐足她身側,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了嬌豔的花朵。
蘇挽棠低下頭,心怦怦直跳,斜睨那白皙的手指,視線一點點朝上移去,接着便對上了裴幼屏雙眼。一瞬間,她錯覺幾乎要溺斃在這似水溫柔中。
“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愛吃桑果,可又怕染紅口舌,便只能眼饞其他師兄,”裴幼屏自袖中取出個小布袋,打開在了少女面前,“不知你如今是否還喜歡。”
蘇挽棠怔了怔,回憶一股腦湧入心間……
看着局促不安的少女,裴幼屏柔聲道:“能娶師妹為妻的人,定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人。”
蘇挽棠臉頰生痛,耳根通紅,不覺朝後退去:“我……我沒有你說得那樣好……”
裴幼屏緩緩靠近:“是我配不上師妹。”
“不……不……”蘇挽棠一邊後退一邊搖頭,“我只将你看作兄長,你不要……不要對我……”
無奈一笑,裴幼屏停下了腳步:“你可以不接受我,但我對你……挽棠,你的要求實在太為難我了。”
蘇挽棠倏然擡頭,望見他苦澀神情,心中頓感愧疚:“抱歉,師兄……”
“該說抱歉的人是我,我年長于你,理當懂得成全,”視線留戀少女面容,裴幼屏舉起手臂,然舉至半空又落了回來,苦笑道,“我已向師父說明,請求他解除婚約。”
心猛地刺痛,蘇挽棠顫聲道:“爹答應了嗎?”
裴幼屏笑得溫溫柔柔:“別擔心,一切有師兄在,我會令師父點頭的。”
蘇挽棠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口,她不明白自己的心為何這般疼痛?
将桑果重新遞上前,裴幼屏輕聲道:“師妹,你以後何時想吃,師兄一樣會為你去摘。”
眼眶一熱,蘇挽棠垂下了頭,匆匆自男子身邊逃離而去。她第一次體會到了傷心欲絕,竟是比得知餘易的情意後更加失落……
待少女走遠,裴幼屏将桑果盡數倒入了花圃中,他眼底波瀾不興,折下一枝淡黃花朵緊緊攥入掌心,而後松開,看花瓣一片片自指縫凋落。
不出所料,三日後,裴幼屏收到了一封信。信中寥寥數語,約他在三裏外的波風崗會面。
裴幼屏随即将信燒毀,落座桌前,端起了茶杯,入口時才發覺茶水早已冰冷。放下杯子,手指摁着額角,他緩緩閉了眼:“瘋子……”呓語自唇間洩露,待再睜開眼時,那黑白分明的眼瞳便覆了層薄冰。
站起身,裴幼屏走出幾步又停了下來,踱回桌旁,視線落在長劍之上,稍許猶豫後提入了掌心。
日落時分,裴幼屏趕到了相約之地,穿過密林,眼前是一處陡峭山坡,他一步步登了上去。
黑色長衫、黑紗鬥笠,那人正于山坡悠閑踱步,察覺他後便一語不發迎了上前。
裴幼屏卻在對方靠近時擦肩而過。
“兩個月未見,你就與我生疏了。”暗啞的嗓音像老舊的桌椅發出的吱啞聲,令人倍感壓抑。
“此地只有你我,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呵,”輕快而愉悅的笑聲透着幾分天真,那人摘下鬥笠,露出了猶如少年般秀美的面龐,再次開口,聲音已與先前判若兩人,“我很高興你能來。”
夕陽西沉,四周景色被籠罩在了一片金紅之中。
裴幼屏轉身面向那人,道:“梅清,你清楚我不得不來的理由。”
“你在生氣嗎?”
“你認為我不該生氣嗎?”唇角一抿,裴幼屏目光犀利,道,“為何寄信給蘇無蔚,透露餘燕至是餘景遙的兒子?說餘景遙當年是冤枉的?你究竟想幹什麽!”
梅清笑容憊懶:“多少年了,還未盡興?”
“我是為了實現姑姑所言最徹底的複仇。”
“複仇?”仿佛聽聞了什麽趣事,梅清低笑起來,笑聲回蕩荒涼的山坡甚是滲人。
半晌後,他止住笑意,搖了搖頭:“仇恨已填不滿你的欲望。幼屏,你可曾回想起當初?”
“我所做一切不離初衷,你如今從中阻撓,對你又有何益處?”裴幼屏漠然地看着他,“餘景遙一事雖已過十年,但若叫蘇無蔚發現內藏隐情,你以為他會放任不管嗎?”
梅清語調自若道:“想報仇的人是你,我不過你手底一顆棋子,即便聖天門追究起來,又與我何幹呢?”
“你!”裴幼屏氣惱道,“我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你以為你逃得過?”
“大不了陪你一起淌水。”梅清微笑道。
裴幼屏轉身沉聲道:“你在威脅我?”
靜靜望那背影片刻,梅清自後擁住了他,柔聲道:“若你我果真是一條船上的人,你又豈會認為我在威脅你?”
對如此親密的行為,裴幼屏卻毫無抵觸:“梅清,答應我,以後別再做這樣的事。”
唇似有若無地碰觸他後頸肌膚,涼滑的觸感令梅清眯起了眼:“你答應我的又幾時兌現?”
沉默良久,裴幼屏淡淡道:“如今餘燕至身在聖天門,貿然行事必會遭人疑窦。”
“讓我替你殺了他,好嗎?”
“若只要他死,當年落伽山我便不會叫你留他性命。”
梅清擡起眼簾:“定要如此大費周章嗎?”
“此乃姑姑遺願。”
輕笑一聲,梅清松開了雙臂:“是你的樂趣吧。”
目光幽幽暗暗,裴幼屏轉身,掌心輕輕按住梅清肩頭,道:“塵埃落定前希望你多些耐心,相信我,等待一切結束我們就回忘川。”
晚風習習,吹起一絲涼意。
天邊明月高挂,灑落如水清晖。裴幼屏半炷香前已離開了波風崗,此刻,梅清獨立山頭,任微風吹亂發絲。
數十道黑影在夜幕下恍如鬼魅飛速接近,眨眼功夫出現在他身後,緊接單膝跪地,沉默地等待指示。
梅清緩緩轉身,垂挂腰間的荷包散發着一種“獨特”氣味,他雙唇輕啓,吐露了一句苗語。
這句話像操縱傀儡的絲線,使得黑衣人紛紛磕下頭顱,随後如來時一般,迅速隐入了夜色。
席地而坐,梅清垂下眼簾,自言自語笑道:“離開十三年,幼屏,你還能找到回去的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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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疾行,踏入聖天門後,裴幼屏放緩了腳步。
握劍的掌心盡是汗水,這把劍無功而返,沒能替主人除去心頭大患。
密林中有梅清安排的人手,雖然隐藏了行蹤,但并未隐匿氣息。裴幼屏能清楚感覺到四周的殺氣——這是梅清對自己的提醒、警告、亦或威脅?
爹娘死了、餘景遙死了、姑姑死了,如今知曉他底細的只剩梅清。梅清是個大麻煩,令裴幼屏疲于面對。
忘川……在他的記憶裏只有這世上最怨毒的女人和最殘忍的小孩,可那時,他們也是他唯一“依靠”。
如果能夠選擇……
念頭剛一升起,裴幼屏立刻在心中否決,他別無選擇!
眼看大功告成,所有都如預期一般順利,他不再是當年弱小的孩童,如今他受人尊重、風光無限,不久後又将迎娶嬌妻——聖天門掌門的女婿,衆望所歸的下任繼承者,武林人人仰視!
十三年,任誰都會改變,只有梅清似乎還是忘川裏那個瘋子!裴幼屏與他糾纏至今已十分厭倦,他想從梅清身邊逃開,他不能叫這瘋子毀了他得來不易的一切。
轉過處拐角,前方隐約傳來了人聲,裴幼屏輕下腳步,借月色看到了并肩而行的兩人。其中一人發落霜華,正扭頭望向另一人。
原來是餘燕至與何英……
何英左手攥着把苜蓿草,掃上餘燕至臉龐,餘燕至不躲不閃,只輕輕握住了他手腕,笑道:“別鬧,還不困嗎?”
何英點了點頭。
他身體一日好過一日,以前在落伽山時他每日習武,如今無所事事便顯得精力旺盛。餘燕至一有空就帶他四處閑逛,何英雖目不能視但已習慣黑暗,所以仍舊玩得樂不思蜀。
走出幾步,何英忽然磨磨蹭蹭朝餘燕至背上貼去。餘燕至單臂攬住他,道:“不是不困嗎?”
何英搖頭,拼命往他身上靠。餘燕至不得不先制住他,而後将他背了起來。
沉甸甸的分量令人不覺安心,幾個月前,何英幾乎瘦成了一把骨頭。
又嬌氣又任性,曾經熟悉的性情正一點點回歸。餘燕至心說邵秋湖沒有騙自己,何英需要時間,或許一日、或許兩三個月,他遲早會恢複記憶。
而令餘燕至哭笑不得的是,何英最明顯的“進步”竟表現在了情事上……
因為同屋還住着嚴豐與童佳,餘燕至夜裏并不會碰何英,豈料某日半夜,何英忽然就翻身壓住了他。餘燕至被弄醒過來,原本想安撫對方,結果卻變成火上澆油,最終連自己也未能幸免。一邊擔心驚動了旁人,一邊防備着何英動作太大,餘燕至緊緊箍住他腰身,将兩人相貼的欲望握在了手心。洩出時,何英摸索着親吻他嘴唇,一面親一面意猶未盡地頂弄,将餘燕至光潔的腹部染得濕跡斑斑。
何英舉止日益親密,餘燕至卻偶感苦惱,因為何英不懂克制與适可而止。
又一日,何英洗過腳,餘燕至便坐在床前為他擦拭,擦好一只後擱在了腿上,誰知何英竟拿腳丫磨蹭起他大腿,蹭了幾下滑入胯間,不輕不重一陣踩揉。何英的世界一片黑暗,不曉得燭火通明的屋裏三雙眼睛都在盯着他。餘燕至羞得耳根通紅,童佳既懵懂又好奇,嚴豐怔然過後一張黑臉難得有了點別的顏色。
餘燕至認為自己難辭其咎,開始重新“教育”何英,何英起初總要忘記,他習慣以身體的接觸與餘燕至交流,被餘燕至拒絕過幾次後竟然鬧了脾氣,以至餘燕至反倒要親他,他才肯吃飯。比先前似乎沒有改變,好在餘燕至耳聰目明,懂得看場合。
白亮亮的月光照在庭園小路上,兩人腳下是重疊在一起的影子。餘燕至斷斷續續說着什麽,仿佛在自言自語,然而那聲音情意脈脈,有令人心醉的溫柔。
目送二人離去,裴幼屏想起了兩年前梅清曾說過的一句話。
——餘燕至對何英絕非單純愧疚之情。毀了何英就能毀了他,興許送還給他一個廢人,他還會感激涕零。
那時他半信半疑,直到在南诏親眼所見,他終于确信了這份隐秘的感情……希望可以用來摧毀,感情可以用來傷害,得到越多,失去時才會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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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英緊閉雙眼,直挺挺地挨在餘燕至身側,深夜的屋中,只聽得見嚴豐的呼嚕聲。他輾轉難寐,腦海反反複複閃現着一個畫面——清晨的山間小路,屠夫被行走前方的女子的背影吸引,幻想女子擁有如何嬌媚的容貌,便于是繞過她回頭一望……何英打了個激靈,哪怕捂出了一身汗,仍是不停往被窩縮去。隔壁床,童佳睡得昏天黑地,不曉得睡前講的故事成了他人夢魇。
何英自己吓自己,戰戰兢兢擠進了餘燕至懷中。
餘燕至半夢半醒,感覺有些悶熱,便将薄被掀至兩人腰間,幹燥的掌心滑入何英衣下,撫慰般在涼滑的肌膚游走片刻,又漸漸沉入夢鄉。
何英埋首他胸前,輕輕嗅着他的氣息,似乎安心了些,半晌後終于有了睡意。
不知不覺潮熱被陰冷替代,“嘩啦啦”的噪音驚醒了何英,他睜開雙目,暗淡的光線一點點射進眼底……灰色的天、灰色的地,天地間懸挂一簾雨幕,四周樹海一望無際,在綿綿細雨下模糊成了青黑色的背景。何英舉目望去,腳下一條蜿蜒小路不知通往何處。
這是哪裏?
為何心中會充滿懷念……
踩着泥濘,何英沿小路一步步行走,他貪婪地看着身邊幾乎一成不變的景色,任雨水打濕頭發,浸染了衣衫。
盞茶功夫後,筆直的山路出現了一條向西的岔道,仿佛被什麽所牽引,何英毫不猶豫拐了進去。一間木屋映入眼簾,屋外一個大水缸,缸中浮着只葫蘆瓢正悠悠打着轉兒。突然,屋內傳來響動,何英立刻上前推開門,卻未見人影……只有落滿灰塵的寬大的木板床與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
響聲又起,是一種悶響,仿佛拳頭捶打着肉體。
“餘景遙是混蛋,你也不是好東西!”
“不許你說我爹!”
“小混蛋,你還敢還手?!”
孩童的争吵像針一樣刺進何英耳中,他呼吸急促,心跳漸漸加快,一下一下強烈地撞擊着胸口。有什麽迫不及待,呼之欲出!何英分辨不清,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掙紮,像頭被關進籠子的野獸,拼命地撞向鐵欄,在痛苦中頭破血流,不知該抗争到底或安靜地接受命運。
恨、不恨,一念之間……一念之間的選擇讓他無法獲得自由,那明明是自己的心,卻心不由己!
何英沖入雨下,狼狽逃竄。
他茫無目的地奔跑,在滂沱大雨中似乎聽見了小女孩的哭聲。
猛然擡頭,不遠處,一個小小身影跌坐在泥坑中……何英愣了愣,上前将那肉球似的小姑娘抱了起來。
小姑娘滿身泥污,正嚎啕不止。何英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哄她。就在這時,一名婦人冒雨匆匆趕來,直到近在眼前,何英才瞧清她面上縱橫交錯的刀疤……
很可怖,但何英卻不覺得害怕。
“啊,嗚啊啊。”婦人似在向他道謝,嘴巴一張一合發出了含混的聲音。
接過小姑娘,婦人一下下輕拍她後背,她漸漸停止了哭泣,粗短的小胳膊摟住婦人,喃喃道:“娘,我疼……”
“啊啊……”婦人擡手抹淨了她臉蛋的泥漬,抱着她朝回走去。
何英跟在她們身後,一路行至了另一處岔道。婦人轉過身,和懷裏的小姑娘一齊朝他笑了笑。
“英哥哥,我們走啦。”小姑娘揮了揮手,笑得甜極了。
何英靜靜地望着她們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徹底消失,再也看不見。眼睫落滿細密的水珠,最終不堪重負,随輕眨的動作滾了下來。那麽冰涼,那麽滾燙。
繼續行走,腳底帶起了更多泥濘,半晌後,他眼前出現了第三個岔道,他莫名有些緊張,猶豫瞬間,一把劍穿過層層雨幕朝他飛來。
閃躲同時,何英出手握住劍柄,縱身躍入了前方。
雨中,一人正在舞劍,何英立即迎上去與他過起招來。數百招後,卻見兩道身影忽而雙劍并行,起躍翻飛,騰挪移轉,配合得天衣無縫!
走完整套劍招,何英興奮難掩,喘息着望向那人。
“英兒。”男子嗓音溫柔無比。
可何英剛要靠近,男子卻轉身背對了他。
“為師最大期望便是看你長大成人,可惜為師已無法陪伴你的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輕嘆一聲,男子續道,“你時常任性倔強,行事不計後果,叫為師如何放心得下?唉……望你今後好自為之……”
語畢,男子身影竟恍如青煙般淡去。
雨越下越大。
何英呆立原地,凝望着對方消失的地方,胸口開出了一個洞,灌進凄風苦雨……所有想挽留的都留不住,悲涼似潮水襲來幾乎将他滅頂!
如此痛苦,為何還要走下去?
何英不确定,但心裏有個聲音對他說,繼續前行或許就能找到答案。
踏進廢廟的瞬間,他的心忽而平靜了下來。
盤坐冰涼的地面,何英仰望那尊佛像,泥塑的藥師佛,發十二大願救治衆生一切病苦。
無病無苦,無怖無憂。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很輕很輕,接着,幹燥的掌心便溫柔地覆在了他雙眼上:“何英,你願意跟我走嗎?”
“願意。”
“離開這裏,你會更痛苦。”
“我不怕。”
柔軟的唇落向了他後頸:“我帶你回去。”
驚雷攜着閃電,将身後之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了眼前——那人站得筆直,一把斧頭高舉頭頂。
斧頭揮下的剎那,何英揚起了臉。
閃電的光芒比最鋒利的劍還要鋒利,輕易劃開了陰沉的天色,照亮了佛像。慈悲的眼瞳流出汩汩血淚,泥塑的面龐開始龜裂瓦解,血和着泥,直如血肉一般。
雨聲、雷聲、泥土碎裂聲、骨肉分離聲……一瞬間的劇痛後,何英陷入了無底黑暗。
餘燕至離開時,何英尚未睡醒,此刻端着飯菜回屋,卻見他已穿戴整齊坐在了床邊。
往日,何英總要等着自己照顧,穿衣、洗漱,甚至吃飯也得一勺勺喂到嘴邊。何英一日日好轉,這讓餘燕至感覺既開心又新奇。
擱下碗筷,餘燕至拿着濕帕子走到他身前,一面擦拭他臉頰一面笑道:“學會穿衣裳了?”
何英微微垂着眼睫,臉色蒼白,雙唇緊抿,仿佛憋着股勁。
察覺出了他的異樣,餘燕至擔憂道:“你怎麽了?”
話音方落,何英唇角忽而溢出一絲紅線。餘燕至盯着縷血紅愣在了當場。
血越湧越多聚集下颔,一顆顆猶如紅瑪瑙滾落下來,可他仿佛沒有知覺,連眉頭也不見皺一皺。
餘燕至終于自震驚中回神,他捏住何英下颚,另一只手就要撬開唇齒——這血太過鮮豔,全不似內傷或中毒會嘔出的顏色,更者無緣無故,何英怎麽會突然受傷!
何英握住了對方腕子,一邊拉扯,一邊扭頭閃躲。
“你想做什麽!”餘燕至又急又怒,不禁加重了力量。
何英輕咳一聲,一口血水噴上了他手背。
緩緩松開雙手,餘燕至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沒有聽錯……
擡手抹過嘴角,何英将目光轉向了餘燕至,他雖看不見,但能感受到對方的位置。
“……燕……”嘶啞難辨,是扯裂了喉嚨發出的聲音,一個字已經讓何英額汗淋漓,他重新抿起雙唇,咬緊了舌頭。
垂在身側的雙手開始顫抖,餘燕至一動不動站在那裏,緊緊盯着他。
吞下血水,何英再次開口:“……燕……至……”
餘燕至瞧見了他張開的嘴巴,裏面血肉模糊。
“何英……”聲音變了調,像從鼻腔發出,一瞬間,眼前豁然明亮,仿佛之前他也瞎了、啞了,淚水模糊了視線,但又覺得比任何時候都看得更清楚,“你記得我了?”
何英艱難地出聲道:“記……得……”
支撐了太久,狂喜與疲憊一齊将他擊垮,餘燕至跪了下來,跪在了何英面前,他仿佛連動一根手指的力量也喪失了,頹然地垂着腦袋……該笑還是該哭?他腦海一片混沌,理不清情緒……
冰涼的手指撫摸上他的臉,從額頭到眉眼,從鼻到唇……
“燕……記……得……”
眼睛一眨,淚水流了下來。餘燕至握住何英的手,将他掌心整個貼在了面龐:“不疼麽?你不疼麽……求你別說了……”
何英閉緊雙唇,另一只手撫上了餘燕至發頂。昏死前的一刻,他以為已一無所有,無可留戀,接着便是混混噩噩一場夢,而今夢醒了,有個人還在原地等着自己,似乎從不曾離開。
恨?不恨?
繼續前行就能找到答案。
無論走出多遠,一回頭,這個傻瓜總是在他看得見摸得着的地方。也或許他才是真正的傻瓜,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對那顆純粹的心視而不見。
何英摸索着擦拭他臉龐淚水,拭了許久,可那淚如何也拭不盡。
何英淺淺一笑,唇印上了他的眉心:“燕……至……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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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後,何英無法再開口說話,導致他眼盲失聲的毒并沒有解,除卻恢複了記憶,狀況并無太大改善,他也漸漸明白了這具身體與兩年前的差別。
為方便何英行動,餘燕至劈回了一根竹竿,将一端纏上幾層布條後做成了簡易的手杖。
接過手杖,何英明顯怔了怔,當面對自己猶如廢人一般的事實時,心裏仍舊有些不甘,雖然他很快便掩藏起了情緒,卻沒能逃過餘燕至雙眼。
餘燕至曾幾次想告訴何英,邵秋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神醫,他正在天荒谷研制解藥,一定能令他恢複如初,可每每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邵秋湖給了自己希望,自己便要在希望與失望中煎熬,不到最後,誰又敢信誓旦旦承諾呢?何英才清醒不久,餘燕至不想加重他的負擔,一句“別擔心”已是最大限度的寬慰了。
何英仔細地摸着手杖,握住了纏繞布條的一端,用另一端點了點地,從凳子站了起來。
探索着方向,他依靠手杖走出了十步距離,他認為自己始終在朝前行走,可按原路返回時卻沒有找到凳子。
“用着順手嗎?”餘燕至牽回了他。
何英點點頭,緊緊握了下對方的手。
來來回回,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何英一次比一次走得遠,一次比一次筆直,直到能從西廂行至東廂石階再返回西廂,才坐了下來休息。
“我去燒壺水,你在這裏等我。”言罷,餘燕至轉身進了屋。
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自懷裏摸出玉簪,何英揚頭微眯雙眼,視線送向了遙遠的地方。現在,他有大把時間去“回憶”,回憶那晚的每一個細節。是什麽理由讓黑衣人對他只擒不殺?又是什麽理由,黑衣人竟放過了餘燕至?一句“命大”根本難以解釋。那些人必然另有目的,而目的的實現,需要他和餘燕至活着。
但這也恰恰是何英不明之處。
他跟餘燕至自小居住落伽山,絕無可能牽惹殺機,若根源不在他們身上,難道是與他們相關的人或事?
與他們相關……
十年前,北武林大俠餘景遙殺害了徽州商賈何石逸夫婦。
會是此事嗎?
那“逼死”餘景遙的聖天門與囚禁了自己的南诏巫醫又在其中扮演着什麽角色?
整件事并非毫無線索,但仍需調查,可他這副模樣能做什麽?摩挲着玉簪,何英想,自己寸步難行,也困住了餘燕至。
重新站起身,何英試探着朝北行去,他想先熟悉這不算大的環境。無計可施,卻不意味停留原地等待,如果身上的毒有能解的一日,那一日是何時?如果不能,是否就得當一輩子廢人?
他不甘心!
這兩年時光對何英而言幾乎是一片空白,恢複之初,充斥心中的依舊是當年的憤恨與悲痛,然而餘燕至懷着同樣的心情卻度過了近千個日夜。這份沉重的擔子,餘燕至背負至今,何英知道,這沉重裏也包括了自己……他清醒過來不是為了繼續拖累對方,他多麽想與他一起分擔。
端着茶杯走出屋子,餘燕至一眼瞧見了快要撞進牆角的何英,手杖毫無懸念遇到了阻礙,何英原地轉身,像只被剪去胡須的貓,繼續朝錯誤的方向一錯到底。
“何英。”餘燕至輕喚道。
何英停住腳步,豎起耳朵辨別聲音傳來的方向,而後手杖在地面輕輕一點,朝對方行去。
餘燕至同時迎上,牽起拐杖将他帶回了凳子前:“喝些水吧。”
拐杖從左手送入右手,何英接過茶杯喝了口,又小心翼翼将杯子放去了腳邊。如今,他極少用右手持物,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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