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巫醫位于南诏的地下密室被火藥炸毀,除了十數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外,只有埋葬深處的白骨與腐肉。那些巫醫是發覺蹊跷将計就計或另有逃生通道,已不可知。周圍百姓所信崇的是他們消災祛邪的神力,可若問起其來歷去向,卻無人說得清楚。
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裴幼屏十分自責,而聽罷前因後果,蘇無蔚卻是不以為然。對方分明有意引君入甕,甚至不惜毀壞整個密室,手段如此決絕,又豈會留下蛛絲馬跡?
裴幼屏一無所獲,餘燕至卻帶回了一樣東西——正是喂進口中又被他唾出的藥丸。
蘇無蔚在武林德高望重,廣結善緣,經書信相邀請來了天荒谷邵秋湖。
邵秋湖只花五日便趕至了聖天門,千裏之遙,風塵仆仆,自以為能見着季辛,卻得知對方兩個月前就已外出。邵秋湖心中一陣落寞,然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他始終欠聖天門一份恩情。
蘇無蔚将藥丸親手交給了他。
一瞧之下,邵秋湖甚是訝異,因那藥丸只剩殘缺的半顆。他思忖對方也許另有打算,所以并未将疑惑問出。
探望過兩位傷患,摸清症狀後邵秋湖埋頭鑽研,歷時半月終于得出結論:此藥乃作用于精神,而被自南诏救回的人顯然喪魂失智,頭腦受損。
“天荒湖色絕凡俗”乃江湖中一句戲言,論醫術,邵秋湖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
又過半月,邵秋湖研制出了解藥。
另一名患者在喝下幾副藥後已能憶起前塵往事,可何英的情形卻依舊如故。
邵秋湖再次往東院診視。
餘燕至守候一旁,他聽說過邵秋湖的大名,然不知對方如此年輕。
面帶疑惑地看了看何英,邵秋湖邁步走出。
“請教邵大夫,兄長之毒因何遲遲未解?”餘燕至連忙追上前道。
邵秋湖邊走邊擺了擺手:“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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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惜字如金,餘燕至只好耐下性子,繼續道:“有何不妥嗎?”
“此毒于令兄體內時日過久,已沉積髒腑,非一時半刻可解,”頓了頓,邵秋湖忽而停下腳步,轉望餘燕至,道,“聽蘇掌門講,巫醫半年前才出現南诏,但以令兄中毒的程度,至少已有兩年光景了。”
“兩年?”
若非邵秋湖提起,餘燕至難以想象,因為半年前才傳出南诏巫醫的惡行,他便誤認為何英也是那時落入了魔爪,然而何英兩年前就被下了毒,按時間推算,豈非正是落伽山之後的事?難道那夜的黑衣人與巫醫有所關系?亦或同一路人?
見對方神色詫異,邵秋湖心知他同樣不明就裏:“一會兒我叫下人将剩餘解藥送來,你每隔七日喂令兄一副,三個月內必見起色。”
餘燕至倏忽回神,忙道:“邵大夫,兄長雙目——”
“此事不可操之過急,”攔下話頭,邵秋湖道:“我與你講過,他們身上中了兩種毒。相較損傷頭腦的前一種毒,後一種毒的毒性更為複雜,不僅致人啞盲還封住了內力。關于解藥我尚需回天荒谷精研,若有結果一定書信告知。”
餘燕至抱了抱拳,感激道:“多謝。”
“請留步,告辭。”
目送邵秋湖離去,餘燕至返回屋中,童佳正站在何英身旁,手中一把青草往小兔嘴邊塞去。那小兔跟随何英多日,已是個嘴刁的兔子,愛吃不吃地嚼着。
囑咐童佳幾句,餘燕至握了握何英撫着小兔的手,而後提劍走出。
推算時日,那人應已抵達。
步出聖天門,半個時辰後,餘燕至來到了繁華熱鬧的城鎮。他熟門熟路拐入一間客棧,與夥計一番交談便獨自上了二樓。
站定屋前,他尚未出聲,就聽屋內人道:“你可是讓我好等啊。”
推門而入,餘燕至放眼望去,便見一人手握杯酒,獨坐桌前。
走向那人,他自懷中取出塊疊起的臉帕,打開後攤在了對方眼底:“正是此物。”
淺酌一口,那人斜睨而來,捏起帕中半枚藥丸,瞧了瞧便伸舌去舔。
“不可!”餘燕至急忙阻攔。
那人反應靈敏,立刻攥住了他腕子,擡起眼角,笑得既天真又無邪:“你在擔心我嗎?”
掙脫束縛,餘燕至皺眉道:“梅清,此毒的厲害我已于信中詳述,不可當作兒戲。”
他年長餘燕至七歲,然而面貌稚嫩猶如少年,漫不經心地望向窗外,将藥丸把玩指間,梅清道:“我在忘川等候兩年,終于等來你一封信,我沒日沒夜趕路,可你心裏只有這半顆毒藥。”
他語調十分随意,不似在抱怨或指責,可餘燕至猜不透他的心思,一時相對無言。
擺開兩個杯子,梅清将其中一杯斟滿酒,另一杯倒入茶水,接着看向餘燕至,食指叩了叩桌面。
沉默片刻,餘燕至端起了茶。
梅清低笑一聲,取過另一杯酒一飲而下,淺笑道:“你是不敢再和我喝酒,還是不敢和任何人喝酒?”
餘燕至未料他舊事重提,不禁有些着惱。
兩年前,餘燕至初下落伽山,打聽到聖天門招收新弟子的消息後,便馬不停蹄趕往當地。某日,他途經一座小鎮,察覺迎面之人神色鬼祟,擦肩而過後便謹慎地檢視起行囊,果不其然丢了銀兩。他即刻追出,哪知剛要擒那賊人,那人竟一聲哀嚎倒地不起!餘燕至仔細瞧去,就見他雙手潰爛正血流不止。
此時,又一人走上前,從賊偷懷裏摸出了兩個錢袋,其中一個正是餘燕至的。
“不屬于你的東西不該觊觎。”瞧着痛不欲生的賊偷,那人淡淡笑道。
心知招惹了不該惹的人,賊偷磕頭求饒,而那潰爛已不知不覺蔓延到了腕子!
偷盜可恥,懲罰亦無可厚非,但因此就要人性命實在過于殘忍。
餘燕至為其求情,希望對方能枉開一面施予解藥。
那人點頭答應,借來了餘燕至的配劍,長劍一起一落,齊肘便砍下賊偷雙臂!
“他不是第一個偷我錢袋的人,奈何運氣不佳,我已将最後一顆解藥相贈了出去,”那人笑容不減,道,“但你肯為他求情,我也只好盡力一試了。”
初遇并不美好,可餘燕至心事重重,很快便将此人遺忘腦後,然而接下來卻開始了彼此頻繁的偶遇。
一個月後,客棧樓下,兩人再次相遇。
招呼也不打,那人在餘燕至身旁落坐,邀他共飲一杯。
餘燕至得知了此人名叫梅清,是來自忘川的毒師,他的錢袋上塗抹着藤蘿汁液,一旦接觸即會腐蝕骨肉。餘燕至見他講得十分輕松,仿佛只将之當作游戲。
梅清酒量不俗。餘燕至不清楚自己的酒量,因為從未喝過。他原本也無意豪飲,只是盛情難卻不願駁對方面子,可一杯下肚,等再次醒來時已是翌日清晨。
“何英是誰?”
沙啞的嗓音響起耳畔,餘燕至怔了怔,倏地坐了起身。
淩亂的床鋪間梅清衣冠齊整,神情慵懶,他唇角含笑,只手撐額,視線自眼睫下斜睨而來。
與梅清截然相反,餘燕至不着寸縷。
“我起初以為他是你心上人,之後又懷疑他是否你的仇人……”自床中支起上身,緩緩靠近餘燕至,梅清望住他雙眼,幽幽道,“無論哪一種,你定然都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
餘燕至留意到了梅清雙腕上的淤痕,還有領口若隐若現的齒印……那不可能是梅清自己弄的。
“我昨晚做了什麽?”餘燕至邊說邊穿衣裳,他赤裸在對方眼前,神色卻不見尴尬。
梅清靠向床頭,靜靜望他片刻,道:“很多。”
穿戴完畢,餘燕至擡腿邁過他下了床。
梅清翻身而起緊随他身後,正待出聲,卻見他走向桌前,右手已握在劍柄之上!
剎那劍風襲來,梅清急忙朝後閃躲,劍尖堪堪擦過了他胸口。餘燕至持劍追擊,不留一絲喘息,梅清身姿靈活,一一化險為夷。纏鬥片刻,兩人先後躍入床中,随着床幔震落而下,餘燕至的劍抵在了梅清頸側,梅清掌心亦貼上了他的肩頭。
“如此好的身手,卻制服不住一個酒醉之人?荒謬!”随年紀增長,餘燕至越發有了餘景遙的影子,他若不笑便是個冰雕玉琢的男子,再加那一頭霜發,更要冷得人心凍結。
梅清毫不在意,自若道:“為何要将你制服?我是心甘情願。”
“你我不過泛泛之交,何來心甘情願?”餘燕至眉頭緊鎖,劍刃淺淺埋下,質問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手掌自餘燕至肩頭移往後背,梅清欲将他攬入懷中:“沒有目的,只有興趣。”
一掌拍開他,餘燕至一躍下床,收劍入鞘,提起桌上行囊便走。
“何必着急,不妨聽我講講昨夜的精彩?”梅清的笑聲響起身後。
餘燕至駐足:“我時常會做噩夢,也不少你這一場。”
言罷擡步離去。
此後,他們仍不時偶遇,但猶如陌路一般,誰也未搭理對方。直到聖天門的校場上,餘燕至才驚訝于忘川毒師竟也對“名門正派”感興趣?
因競争十分激烈,便有心術不正者暗地使詐,餘燕至防範不足險遭算計,而揭穿那人伎倆,并将其毒了個半死的正是梅清。梅清成了餘燕至的“恩人”,卻也因手段過于狠毒被蘇無蔚拒之門外。
離開前,梅清告訴他,世人并不知忘川這個地方,若是想念自己了,就寫信到滄州鳳垠鎮的鳳垠客棧。
若非為這半顆毒藥,餘燕至想,他與梅清之間不該再有何關系,并非他不講情義,只是梅清對這樣的“情義”毫無興趣。
“此毒我可以解,”梅清淡淡道,“火鶴花、蘭心草、瓊栀、川诃、木夷土,各取一錢、三錢、三錢、四錢、兩錢,水煎服,日一劑。”
一句話喚回思緒,餘燕至眸底立現欣喜,梅清所言竟與邵秋湖的配方一般無二!
他此行前來乃為請梅清解何英身上另一種毒,而那半顆藥丸則是“試探”,試探梅清有否這樣的能力。
雖說得神醫邵秋湖相助,可邵秋湖态度保留,結果如何言之尚早,而梅清雖于江湖寂寂無名,餘燕至卻見識過他的厲害。餘燕至在兩者間權衡,認為皆有一半的可能性——他對邵秋湖只聞大名,其實了解甚微,反之梅清淺嘗藥丸就能脫口而出解法,叫他更為信服。
腦海滿是何英在落伽山時的模樣,鮮活而生動……餘燕至壓抑住內心激動,以茶代酒敬向梅清:“感謝你。”
梅清并未接下,繞過桌子走到他身旁,握住了他執杯的手:“空口說白話,你打算如何謝我?”
餘燕至孑然一身,除了何英只有自己。邵秋湖唯一勝過梅清的,或許是肯無條件給予幫助,即便有,也不會令他如此難堪。
梅清在試探,餘燕至也同樣:“我能力之內,只要做得到。”
“沒有做與做不到,只有肯或不肯。”沿手臂撫上他頸子,梅清捏着他下巴擡了起來。
餘燕至與他目光相對,沉聲道:“你的話我不明白。”
“論裝聾作啞的功夫,你比我一位舊識尚差得遠。”梅清緩緩靠近,在他唇前微笑道。
眼角劍光一閃,梅清早有預料,雙唇吻住餘燕至,另一只手牢牢封鎖了他拔劍的動作。
帶着酒味的柔軟貼上,餘燕至心頭立時一陣惡寒。
兩人暗中較量,梅清眼看不敵立刻松了手,唇退至他唇畔,道:“你信裏說你那位表兄可是中了兩種毒,第一種毒,我已告訴了你解法,至于第二種……就要看你的誠意了。”
一瞬不瞬望着近在眼前的秀美眉目,餘燕至道:“取得解藥,我自會讓你看見誠意。”
搖了搖頭,梅清輕聲道:“如今是你求我。”
“你認為我有這個價值?”餘燕至冷然道。
飽含興味的眼神審視着他,梅清像個毫無心機的少年,坦誠道:“有。”
餘燕至不再多言,拉着梅清帶到床邊,用力一甩将他丢入床中,俯身壓了下去。
雙唇再次相貼,卻是餘燕至主動。這一吻“痛徹心扉”,梅清皺了皺眉,手掌貼着他胸膛用力一推,喘息着分了開來。
梅清微微側首,斜睨身上之人,眼底寒光一閃而逝,腥甜的液體滾入喉嚨,忍着舌尖刺痛,哼笑道:“你不想替那人解毒了?”
餘燕至走回桌前,将劍提入手心,背對他道:“想,可你要的誠意我給不了。”
“不後悔?”
“每個人選擇不同。”
梅清若有所思看着他:“你肯為他求我,我以為他在你心裏定然有些分量。”
“你不會懂……”沉默片刻,餘燕至續道,“正是因為他,我才必須堅定。”
斜倚床頭,梅清捏着指間藥丸,道:“你是否恨我趁人之危?”
“我只恨無能只手遮天,逼你解毒!”餘燕至抱拳一禮,道,“告辭。”
他信中內容十分明确,梅清既然肯來,便是有意幫他……他忘乎所以地懷抱了希望,可希望眨眼破滅,令他又重新陷入黑暗。
行走街市,路過一家鋪子,餘燕至停住腳步,唇邊終于有了笑意,密布心中的陰雲也漸漸散去。
黃昏時分,餘燕至回到了聖天門。
童佳與何英立在院中,兩人似乎起了紛争,童佳拉扯着何英手臂,急得直嚷嚷:“你別亂跑,你不能亂跑!”
他年紀尚小,雖有武功根基可畢竟身單力薄,制服不住對方被對方掙脫了開來。
何英剛剛走出兩步就撞進了餘燕至胸膛。
“哥哥!”一見着救星,童佳倒豆子似的講述起原委。
原來蘇挽棠來過,沒尋見餘燕至,卻意外發現了小兔。少女十分喜愛,便從何英那兒要來抱,而後得知是餘燕至揀的,就生出了些小心思。童佳畏懼少女,不敢出言阻止,何英傻兮兮,直等對方離開了許久才明白過來。
何英想去找小兔,所以難得有了反抗,只是成效甚微,僅踩髒了餘燕至的鞋子。
奔波一天,又與梅清周旋許久,餘燕至幾乎身心疲累,他摸出個油紙包遞給童佳,打橫抱起何英回了屋。
将他放坐凳上,餘燕至站立一旁倒了杯水,剛要喝,何英又試探着站起身來。
掌心壓制住他,飲盡茶水,餘燕至恢複了些精神。
取出懷中事物,打開包裹了兩層的油紙,捏起一塊糖含入口中,餘燕至彎下腰,半強迫地将之送入了何英齒間。何英停止掙紮,一心一意享受起充斥舌尖的甜蜜。
餘燕至挨坐他身側,将他抱在了腿上,輕輕摟着。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何英吮吸糖塊的小響動。餘燕至又自紙包取出一塊放入了他手心,何英摸了摸,立刻塞進了嘴巴。
“你會不會恨我?”額頭抵在何英肩膀,餘燕至垂着面龐,聲音很輕。
無人回答,因為何英不懂恨的意義。
“你忘記了師父、師姐、啞巴嬸,你父母的仇,你也……”
餘燕至說不下去,他不敢說出寧願何英變回當初還恨他時的模樣,他怕一語成谶。他或許太累,心口裂開了道縫隙,灌入悲涼的風,凄冷地叫他眼底發熱。他懷裏的人不聲不響,用沉默告訴他,他孤獨無助。
他孤獨無助,還有什麽不能抛棄?
腦中回響起梅清的話,餘燕至不知不覺摟緊了何英,他強撐的若無其事、絕不言悔,被擺在眼前的事實沖得支離破碎。然而他必須堅持,妥協意味着繼續失去,他能失去的不多了。
餘燕至揚起面龐,瞧糖塊鼓鼓地撐起了何英的臉頰,回憶便炸開了鍋。他幾乎忘記他們也曾有過快樂的日子……美麗的落伽山,他和啞巴嬸在屋外剝玉米,空地上是踢着毽子的何英跟師姐,天都暗了,冷得人手臉冰涼,心卻暖烘烘的。
“嘴裏疼了可不許鬧。”餘燕至逗何英道。
何英只聽懂了“不許”兩個字,這勾起他對小兔子的想念,他也明白自己到底要依靠對方,便忐忑地摟住了對方頸子,吻落向眼角,又一點點移往嘴唇,他讨好地将糖塊送給了餘燕至。含入何英卷在舌尖的糖,餘燕至終于難以克制地将面龐埋入了他胸前。
“真甜,”餘燕至輕笑了一聲,自說自話,“你以前總會把不愛吃的東西給我,只有糖,牙疼極了也舍不得。你說師姐長不大,其實你比她還像小孩……我們什麽時候回去看看師父和師姐吧,他們一定想你了……還記得你跟師姐最愛唱的那出戲麽……”
“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你口念彌陀假惺惺,笑我佯作輕狂态,笑你矯情冷如冰……笑我枉自癡情多,笑你不該少憐憫……”
沙啞難聞,不成腔,不着調。
一句過後周圍安靜下來。
半晌,餘燕至擡起頭,聲音裏帶着歉疚:“我唱得不好……”
何英似懂非懂,可聽見那曲子時仿佛被一只手攥住了心,呼吸都沉重起來……忽然,他擡手摸上了餘燕至臉龐,指尖冰涼的濕意令他怔了怔,收回手,他舔了舔那液體,又苦又澀,一點也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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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蘇挽棠來過,翌日,嚴豐便如實禀報給了掌門。蘇無蔚氣得臉色發青,惱女兒不争氣,更惱嚴豐耿直到蠢笨,衆目睽睽下令自己顏面掃地!同時,心中亦對餘燕至頗有微詞。餘燕至身為弟子,蘇無蔚十分滿意,可要做他的乘龍快婿遠遠不夠。而裴幼屏十三歲進入聖天門,跟随自己十三寒暑,能力出衆、忠心耿耿,乃他一手栽培。明眼人都看得出,掌門挑選的可不僅僅是女婿;三、五年後待其卸任之際,只需稍稍提攜,新掌門自然歸屬他的愛婿。
兩年前,蘇無蔚就已定下女兒與裴幼屏的婚事,只等她十八歲完婚,可豈料她竟為了個新入門的弟子跟自己唱反調!
被父親一通斥責,蘇挽棠很委屈,她傷心父親的一意孤行,思念過世的母親。無人肯為她做主,裴幼屏仿佛溫柔,卻只是無動于衷看她“掙紮”,而餘燕至……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知他顧慮的是自己婚約在身,亦或當真無情……眼瞧一日拖過一日,婚期将近,蘇挽棠心急如焚;無論結果如何總要試一試,否則怎能甘心?
抱着小兔子,蘇挽棠去了東院,可她既未撞見嚴豐那個煞星,也沒有尋到餘燕至蹤影。但她知曉他常去之處,便于是離開了院子。
自東向西,穿過幾座庭園、幾個曲欄,蘇挽棠停步在了青牆之外,溪水橫流的竹林前。
潺潺小溪,缤紛翠葉,一道身影如行雲流水,三尺青鋒揮灑恣意。
蘇挽棠遠遠望着,仿佛心口也住進了只頑皮的兔子,蹦跳着不肯聽話。她不由舉步上前,視線裏卻忽又多出了一個身影,定睛一瞧,原來是被自南诏救回的餘易的表兄……此人又瞎又啞還被毒壞了腦子,蘇挽棠憐憫他,但更疼惜餘易;心說只是個失散多年的表兄弟,何不送往專人照看,如此也無須時時刻刻勞神身邊。就在她遲疑期間,餘燕至已收劍入鞘走向那人。
何英坐在竹樹下,一根狗尾巴草在指間纏來繞去,樂此不疲,因為無事可做。三天前,他一心期盼餘燕至能把小兔帶回來,三天過去,他漸漸死了心;哭鬧沒用,其實他鬧得有限,哭也哭不出聲,可這一次“讨好”同樣沒用。餘燕至察覺他竟有了些小心機,發現用身體換不來想要的東西便變得十分冷淡,活脫脫一個勢利眼。
彎下腰,餘燕至想将他拉起。他并不掙紮,只暗暗使了勁地往下沉。
見縫插針地耍性子,就算口不能言,餘燕至也将這小啞巴的心思猜得一分不差。松開何英,餘燕至挨坐一旁,順手拔了幾根狗尾巴草編起小兔。
竹林、小兔……似曾相識。
那一日,餘燕至坐在路邊,手裏捏着只草編的兔子,何英一蹦一跳從路的那頭拐了過來,白臉蛋憋得通紅……
往事歷歷在目,可一眨眼,已是十個春夏秋冬。
小兔送入了何英手中,餘燕至輕聲道:“給你。”
何英細細摸索,感覺毛茸茸圓滾滾的盡頭是一左一右翹起的兩個觸須。
“走吧。”餘燕至又試圖拉起他。
那草兔子顯然沒能哄得何英開心,何英決心鬧脾氣,反正小兔沒了,他也不想再乖乖聽他的話。
“你不肯走,那我自己走了。”
言罷,餘燕至等待片刻,見何英依舊不為所動,便故意放大聲響邁出了步伐。
溪水聲、竹樹摩擦的沙沙聲、漸行漸遠的腳步……陽光穿透枝葉安靜地落在何英面上,他別過腦袋裝作若無其事,心裏卻開始有些害怕……
屬于餘燕至的聲音終于自耳邊徹底消失。
緊緊攥着草兔子,何英扶竹樹站起了身,靜立片刻,仿佛下了極大決心,一點點朝前挪去。他艱難地走着,可離先前所在不過是別人的三、五步。
從一棵竹樹摸到另一棵,他不停在原地兜着圈子,半晌後終于精疲力盡坐了下來。
他呆呆耷拉着腦袋……他理應害怕,離開餘燕至,他甚至走不出一片竹林,可比起害怕,胸口的疼痛與鼻腔中的酸楚卻更為強烈……他不明白這陌生的情緒是什麽,只用簡單的頭腦去想,以後要聽話,一定要聽話……
“你是不是在找我?”
怔了怔,何英緩緩擡起頭來。餘燕至就在前方,始終沒有遠離,只是何英不知“前方”在哪裏。
熟悉的氣息包圍而上,何英眼睫一眨,吧嗒掉出顆淚珠子,傾身緊緊摟住了對方。
感覺到了何英的傷心委屈,餘燕至想自己真是壞透了……他擁着他輕撫後背,一下下吻他冰涼的耳廓。十年前的那日,他不曾舍得丢下何英,似乎注定了這不舍将延續一生。
何英手心還捏着餘燕至編給他的小兔子,就如落伽山窗上的那只,沾着血的草紙撕成,不怎麽好看,卻仍是被他歡喜地貼在了彩紙兔的旁邊。何英恨過餘燕至,也怕過,可從沒能恨到底、怕到底,因為早在第一眼時心裏便埋下了一顆種子,歷經風吹雨打,嚴寒酷暑後,終要破土而出,開花結果。
餘燕至掬起一捧水,何英湊進他手心小口小口喝着。等他喝完後,餘燕至又撩了些水擦洗他臉上淚痕。
接着,餘燕至盤坐溪邊,伸臂一拉何英,何英便落入了這人形座椅中。随手撿了根竹條叫何英攥住,餘燕至一條胳膊環着他腰身,另一條探向前,掌心包裹了他的手,牽引他一筆一劃在地面書寫起來。
“何英,是你的名字。”餘燕至輕聲道。
緊挨一旁,餘燕至又教他寫下三個字,因筆畫繁複,所以特意放緩了速度。寫完後,餘燕至微微側首,望着那低垂的濃密的眼睫,道:“這是我的名字。”
言罷,他領着何英在那幾個字上一遍遍描畫,使得原本淺淡的痕跡愈漸加深。
“何英,是你的名字。餘燕至,是我的名字。”溫柔嗓音萦繞耳畔,仿佛要刻進何英心中叫他再不能忘記。
片刻後,餘燕至忽然想到什麽,唇角露出笑容,他牽着何英的手,在兩人名字一旁又畫了起來——一個大大的圓,圓圈裏橫三道豎三道,圓外是四只粗短的腳,和半伸的胖腦袋。
自顧自低笑一聲,餘燕至轉頭望向何英,何英懵懂地眨了眨眼,心想這與之前的不同。
“你畫得比我好。”餘燕至晃了晃身體,何英被他晃得向前傾去又落回了他懷中。
何英有些飄飄然,開始有模有樣亂畫起來。他還記得一個大圓外五個小圓,大圓裏橫橫縱縱……不一會兒,“何英”、“餘燕至”的名字周圍便布滿了奇形怪狀的圖案。
雙臂環抱何英,餘燕至安靜地注視着他右手動作。失去牽引,何英顯得十分吃力,他手腕沒有力量,只能依靠臂膀劃動樹枝。何英右手廢了,一根樹枝對他而言都重若千斤,何況是劍?
餘燕至甘願替何英受這罪,可也只是瞬間的念頭,若真将二人立場相換,何英要經歷的将是另一種痛楚。同樣是痛,沒有哪一個更好受、更輕松。
何英畫了半晌卻再沒能聽見餘燕至說個“好”字,他向後靠去,挨挨蹭蹭想引起對方注意。餘燕至被他不輕不重壓着胯間事物,皺了皺眉,禁锢住了他腰肢。
丢下樹枝,何英撫上了餘燕至手背,一根一根摸起對方手指。餘燕至半邊面龐埋在他肩頭,雙眼微眯,享受着懷抱中的充實與此刻寧靜。過了會兒,何英扭動着側過身體,餘燕至擡起頭,眼瞧他漸漸靠近,将柔軟的唇貼上了自己臉頰,又順頰吻到了唇。
餘燕至拍了拍何英,何英張嘴就咬了他一口,胳膊摟住了他頸子。
“餓了?”
何英點了點頭,又要去親他。
餘燕至輕笑着躲了開來。
日暮時分,晚霞如血。
回轉路上經過一處庭園,“牆下紅”開得正豔,茂密的翠葉間是朵朵串串的紅色小花。餘燕至摘了一朵,把那花尾送到何英唇邊,何英輕輕吮吸,舌尖滿是甜蜜。餘燕至便又折了一整束給他。
右手捏着草兔子,左手是一大串牆下紅,何英走走停停,停下時就揪兩朵小花吸那蜜汁。餘燕至也不催促,等牽着何英回到東院時天色已晚。
童佳正候在院中,一瞧見他們,立刻喜笑顏開迎了上前,将懷裏的雪團遞向何英,道:“你摸摸這是什麽?”
何英愣了愣,而後猛地抱住了童佳。童佳笑得既無奈又羞澀。
手拉手走到屋前臺階坐下,童佳扯了牆下紅一片葉子喂小兔。何英很開心,一邊摸着小兔,一邊在少年的嘀咕聲中頻頻點頭。
童佳的話,何英不見得聽得懂,但童佳不在意,因為何英至少不會嫌他煩。他能從小兔子講到鄉下的家。他家裏有牛有羊,養雞喂鴨……他有三個兇巴巴的姐姐,原本他是要跟爹去大姐夫家看剛出生的小外甥,恰巧路經此地,爹好熱鬧給他報了名,其實壓根不曉得聖天門是什麽地方……
餘燕至通常不介入他們的小世界,只好奇這兔子怎麽回來的?童佳也說不清楚,他下午随嚴師兄讀書去了,只聽院裏人講蘇挽棠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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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星光點點。
少女獨立小橋,形單影只。她想,那小兔原不屬于她,不屬于自己的,總要還回去。
蘇挽棠內心一陣酸楚,眼淚不住在眼眶打轉。餘師弟并非無情,他也可以那般溫柔,只是對象不是她……
“師妹。”
連忙舉袖擦拭眼淚,蘇挽棠微笑着望向來人,可僅僅一眼又垂下頭顱,笑容絲絲淡去,淚水終是淌了下來。
一塊臉帕遞至眼前,她搖了搖頭朝後退去。
“挽棠,”裴幼屏展臂将她擁入懷中,輕輕摟住了她單薄的身體,在她耳畔柔聲道,“別哭了,放心吧,我會求師父解除你我婚約。”
怔了怔,蘇挽棠将悲傷的啜泣埋入男子胸膛。
裴幼屏輕拍她後背,神色溫柔,依舊是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淡然含笑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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