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蝸也不知道
溫緣發覺自己失态收回熱乎乎的舌頭時,雲公子的小殼已經被上上下下舔了個遍,整個蝸殼上都濕漉漉的,泛過一道光澤。
他蹲坐在椅子上,前爪搭在雲公子的書桌邊,瘦尖的毛茸茸腦袋擱在自己爪子上,瞅着桌上的蝸牛,露出個害羞的狐貍笑。
雲吞轉眼化成翩翩溫潤的公子,捏着湖藍色的帕子不急不慢的擦着自己像淋了大雨的臉頰、頭發,眉眼。朝書桌上毛茸茸的腦袋看去,又是歡喜又是無奈,心中嘆惋三分,想起來幼年時家中養的一只白瞳藍眼的狗子。
那狗子也是這般毛茸茸,摸上去極為軟和,一身的皮毛墨白相間,像一幅潑了墨的山水圖,兩只三角形耳朵比溫緣要瘦長些,筆直的豎在腦袋上,額上有三道白色,如一抹竄動的火。
他那時候對長了毛的東西喜愛的厲害,可惜身為蝸,沒機會長出一身的皮毛,他那父親疼愛他,從西境雪山尋來了這麽個狗子給他玩耍。
這種狗子和尋日裏凡界常見的看門狗子不大一樣,用他另一個爹的話來說,就是瘋癫的厲害,平日裏幾乎不敢帶出門,每每一出去,轉眼就跑沒了,跑沒了還不算事,這種狗子大概腦子不大夠用,總是記不住家門,出去一次丢一次,每次送回來時,他蝸牛爹抱胸靠在門邊上,不悅的慢吞吞道,“從~沒~見~過~這~麽~蠢~的~東~西~”
記不住家門也就罷,好在狗子活潑可愛能陪他玩耍。
這就是另一樁讓他父親不可忍的事之一了。
雲吞默默地想,興許是他和他爹長得太像了,不怪狗子的。每次他和那狗子玩捉迷藏,化成蝸牛趴在門欄邊上等着他養的狗子來尋他,總能看見狗子風風火火的躍過他沖到他爹的房中,扒開門對着化成原形的他爹一頓好舔,涎水四濺,尾巴直搖,一副‘我找到你了’的蠢樣子。
被舔的濕漉漉的他爹蝸殼倒翻,觸角朝天,滿身唾液,黏糊糊的幽怨抖着觸角。他父親一眼看見,當即便惱怒了,直道,“平日裏我當你蠢當你傻,逗個吞兒樂便好,如今你倒是膽子大,連我的蝸都敢舔。”
說罷便将狗子一頓好揍,雲吞哭哭啼啼的抱着狗子哭了一天。
第二日,狗子又生猛活虎起來,朝着他爹的小殼撒丫子就奔去,以為陪了它一天的是他爹。
雲吞,“……”
再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雲吞曉得他父親将狗子送給了一戶好人家,千交萬代要他們別嫌棄狗子腦子不行,要好好喂養,他父親本還有些念念不舍,剛想要叮囑狗子一番,就見那家人捏了塊骨頭,狗子扭頭搖着尾巴就走了,沒有一丁點留念。
他父親蹲在地上吹了一陣的涼風,看着轉眼就将他忘得一幹二淨的狗子,無語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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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雲吞也過了對毛茸茸的東西執念的那個階段,将這件幼年往事抛之腦後了。如今忽的又被舔起,他才不由得心中起了幾分感慨,順勢想念起他那高大穩重的父親和面冷心熱的爹爹來。
興許這雨,還真能勾起幾分離別愁緒吧。
溫緣見雲公子不說話,以為他是惱了,生了自己的氣,犬牙咬着舌尖,暗自罵起自己來,怎麽就沒忍住,像狗一樣了。他年紀不大,不會藏着自己的表情,剛好便被雲吞瞧見了。
雲吞摸摸他的耳朵,幫助他化成人形,笑着搖頭,“不~惱~的~”
就是餓。
桌上的枯木枝被揉搓掉了些斑斓的枯皮,掰斷的地方裂紋不平,紮手的很,餘下一些碎沫子三三兩兩的掉了一桌子。
一股子淡淡的藥苦味從枯木枝的裂縫中飄出來,聞之,甘苦濃郁。
溫緣不好意思的給雲吞歸整桌子,取來一只軟帕子,将桌上碎屑枯枝都掃落進去,收拾着問道,“雲公紙用早膳了嗎?”
雲吞瞅着他帕子裏的枯木粉末,微笑着道,“剛~剛~正~打~算~用~”
溫緣抱歉的将雲吞書桌歸置整潔,用帕子将那枯木枝雜物包了一包,說,“溫緣不打擾雲公紙用早膳了,快些吃,再一會兒,等到齊了,便要開課了,我去将這些東西扔掉。”
雲吞唇瓣動了動,拂過一縷鬓角的發,嘆了口氣,“不~用~了~”
他那早膳已經要被扔掉了。
雲吞現在即便餓着,也是不大合适再說了,省的讓這灰狐貍又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愧疚幾日。
他自幼家教極好,這檔子擾人不心安的問題,雲吞向來是不做的。
但他爹爹從不承認這是家教的問題,堅定的歸咎為是他蛋殼裏帶來性格。
并為之一度苦惱過。
——你爹我氣性大心眼小是四界聞了名的~~,怎的生了你個脾性好氣度闊的蝸~~?
雲吞被他爹爹這般訓斥着,仍舊不急不躁,從殼中探出兩根細嫩的觸角,觸角尖上兩點圓圓的小眼眯成一條彎彎的細線,笑眯眯在風中飄啊搖啊瞅着他爹,奶聲奶氣的說,“蝸~也~不~知~道~啊~”
他爹,“……”
屋外的細雨在飛檐上落成了銀色的水簾,淅淅瀝瀝砸在路上的小坑裏,蕩起圈圈漣漪。
溫緣拿着小布包往外面走,一邊走一邊回頭說,“雲公紙,我又想起——啊!”
他一頭撞在了什麽東西上,硬邦邦的,有些熱,向後踉跄幾步,被攔住了腰。
迎面一股蘭花的香味佛來,溫緣心道一聲不好。
“溫緣,你到底張不長眼啊?”
溫緣擡頭,入目一片淺黃。
說話的人和他們穿着同樣的服飾,不高,有些胖,是個很富态的公子哥,名喚花連,而扶着溫緣的,是花灏羽,花連的表兄,二人同是狐貍精,籍屬雪蒼山狐貍洞一帶。
溫緣也是狐貍修煉成精,但向來不被雪蒼山的狐貍待見。這一山的狐貍仗着自己皮毛雪白,一向看不上溫緣這種雜毛小狐貍。
“這是什麽?”花連眼尖的瞧見掉在地上的帕子,帕子散開,枯木枝露了一半出來。
花灏羽淡淡瞥了一眼,“紫龍枝。”
花連趕在溫緣去拾之前搶走了帕子,在手心剝開,仔細看了幾眼,然後叫道,“溫緣,這紫龍枝你是哪裏來的?”
溫緣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麽,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花連道,“這是你偷的?你來的這般早,就是為了偷學院裏的紫龍枝是不是?!”
溫緣急切的想解釋,“不四,我沒有偷。”
“這~是~我~的~”雲吞走了過來,同是少年,他身量比溫緣高一個頭,高挑勁瘦,氣質溫潤卻極有浩蕩鋒芒的仙澤之氣。
雲吞将溫緣拉至身後,微笑看着花連,“不~查~便~下~罪~責~,這~是~妄~言~。”
他說話很是溫柔,花連卻不知為何,受他周身仙澤之氣有些不敢開口。
花灏羽看着雲吞落在溫緣腕上的手,目光猛地一暗,冷冷道,“紫龍枝四界不過十七八枝,極為難尋。”
躲在雲吞身後的溫緣微微睜大了眼。
花灏羽眼睛朝花連手中的帕子快速一掃,道,“紫龍枝以整枝入藥,藥性最佳。這一枝褐皮破爛,枝幹斷裂,藥性也随之失了七八,此物珍貴,若是雲公子的,怎麽這般不知珍惜?”
破爛,斷裂……
雲吞身後的溫緣看着自己又冒出來的毛絨爪子,恨不得将其打斷,這東西是他弄壞的,他竟然弄壞了雲公紙這般稀貴的東西。
溫緣被吓得快要哭出來。
雲吞攏了攏袖子,笑道,“珍~惜~不~珍~惜~,藥~草~而~已~,死~物~而~已~。”
難不成要将溫緣揍一頓好?況且,再珍惜,于他而言,也不過是吃食罷了。
雲吞有個奇特的癖好,自幼吃藥長大。
用他爹爹的話,便是,嗜藥為命,極為好吃這種入藥的草木,《妙悟仙凡志》中所記得上萬中藥花藥草藥木藥枝,他吃了沒有十成也有七八成。
他父親為此專門開了一間藥材鋪子供他吃。
可他就算再怎麽好吃這種東西,對他而言也不過是飯罷了,一日三餐,少那麽一頓兩頓,雲吞也不會在乎的。
他想的這般釋然,可有的人不會這麽想。
花連接話道,“寶物誰不珍惜?這麽看來,這東西只有可能是你偷的!”
‘偷’這個字頗為嚴重,尤其是在忍冬神君的笕憂仙島上。
笕憂仙島在天之南域海之北境,仙島上坐落着忍冬神君開的醫學府,四界曾有傳言道,笕憂仙島不見憂,撥雲見霧得生天。
說的便是若為病疾憂愁,尋到了笕憂仙島,任你病入膏肓還是命懸一線,皆能藥到病除,得見生天。
凡界的聖手神醫,妖界的娑羅婆婆,仙界的醫仙川芎,鬼界的奇才鬼醫皆是笕憂仙島而出的赫赫有名的醫者。島主忍冬神君本名陸英,傳聞是三皇五帝時期修而成神的真君,曾同人界炎帝神農氏千尋萬山,嘗遍百草。
被後輩小妖小仙一提起,便是朝上古大神上推崇的神君。
“說不出話來了吧,溫緣,看在同是狐貍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離這個稀奇古怪的雲公子遠一些。”花連道,“省的自己也要背上這偷盜的罪名。”
他話音落下,自回字斜廊的盡頭踏出兩雙足來。
一人灰底黑履,腳步浮躁,一人白底藍靴,衣袂決決。
“誰要背偷盜的罪名?”虛浮那人開口,朝學堂前滞留的幾人身上掃過。
“嚴監學。”對峙的小輩紛紛行禮,讓開一條通往學堂的路來。
這人是學堂中的監學,為人嚴厲苛刻,據雲吞觀察,這人應當是個什麽山頭風草,得了月光之華修煉成精,平日裏最大的嗜好便是捉住違法亂紀的學生來說教。
聽說,嚴監學的說教之音猶如老和尚念經,彌音獨特,令聽過的學子每一提及,不由得神情複雜。
雲吞的視線只是在嚴監學身上輕輕一落,繼而放在了那位仙澤厚重、神情淡漠穿着黃袍的人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西境來的狗子,又稱撒手沒,有時候還叫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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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雷:
1、本文是傻白甜,很白。
2、本文有不少回憶殺。
3、小受是蝸牛,略微有點慢熱,一點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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