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蝸無完蝸

陸英不知道雲吞心中所想,端的一副上古神君的波瀾無驚,聽雲吞咩咩道,“婦~人~之~科~全~錯~了~,韓~夫~子~以~為~我~故~意~而~為~”

陸英微笑點頭,“連喜脈都診錯了,确實值得懷疑。”

診喜脈是婦人之科最簡單的,說來溫緣怕是都能摸出來的。

雲吞腮幫子鼓了口氣,圓滾滾的,把酒窩都鼓沒了,聽出神君話裏的笑意,悶悶想,笑什麽呢,他就不能有什麽不擅長的嗎。

陸英擡手化出三只黃白相間的貓,那三只貓喵喵輕喚兩聲,澤澤霧氣後化成了三位窈窕的小婦人。

“你為她們切脈。”陸英道。

雲吞一愣,将小書包斜背在肩上,走到第一位女子跟前,道了句失禮了,按上女子的手腕,沉思之後道,“如~盤~走~珠~,滑~脈~,夫~人~有~喜~了~”

陸英搖頭,“有孕必定是滑脈,但滑脈則不盡是有喜了,這位夫人是葵水将至。”

女子掩面嘻嘻一笑退了回去。

雲吞臉頰通紅,知曉自己把錯了。

“繼續。”陸英道。

雲吞深吸口氣為第二位女子切脈,讓自己的調調加快一點,“脈象虛弱~,偶有珠血過脈~,面色發紅~,肚腹微鼓~,夫人有喜了~”

陸英負手道,“她有胃疾,我為她開了些石桦草,服用過後,血脈有壓,過後症狀便消,不是喜脈,你且記住,繼續。”

哦,肚子裏是氣,不是孩子。

雲吞的臉不紅了,抿着小嘴可委屈,垂着頭拉住第三位女子的腕,猶猶豫豫的瞧着自己鞋尖,心想神君這是為他做了個套,讓他往裏面鑽呢,看他究竟能鑽多深才會發現自己一開始就走錯了。

他想了想,這個套他不鑽了,已經走偏了,還會再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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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放開女子的手腕,理直氣壯鼓起氣,卻細若蚊鳴扭扭捏捏開口,“……反~正~不~是~有~喜~了~”

“這位夫人有喜了,已有兩個月了。”陸英垂眼看着他,眼中漆黑如淵。

雲吞,“……”

第三位女子收回手腕,溫和的笑着說,“小公子年紀還幼,神君教導莫要急切。”說罷帶着前兩位女子朝神君逶迤一拜,化作青煙散去。

雲吞噘嘴嘴,耷拉着腦袋,望着腳下的青石磚,看見青苔叢中一只灰突突的野蝸牛正大快朵頤的趴在草中吃飯,一副世事無谙的模樣,他羨慕的瞅着,當真是同蝸不同命,蝸比蝸,氣死蝸。

“不喜歡婦人之科?還是有其他原因?”陸英問道。

雲吞擡頭看了神君一眼,又低下頭用腳尖踢着潮濕的青苔,看模樣似乎有些不知該從哪裏解釋起來,聽着身後學堂裏傳來的朗朗讀書聲,面前的神君似乎耐心愈發的好。

“神~君~,您~為~懷~孕~的~蝸~牛~把~過~脈~嗎~?”雲吞無奈的問出來,纏着書包帶的手指捏起青苔間的蝸牛放在指尖遞了過去。

灰突突的小蝸牛嘴裏含着一小撮青草,伸長觸角在雲吞手心嗅來嗅去,傻了,不明白摸它的到底是蝸牛還是怪物,一臉呆萌。

陸英搖頭,“自混沌初開,萬物靈生,迄今為止除了你之外,你父當是天地之間第一只生出靈識,化而為妖的蝸牛。”

那只蝸牛沒病沒災,自然不需要他來為他把脈。陸英想起這些年間關于蝸牛精雲隙和妖神欽封的傳說來,心念一動,問道,“笕憂島遠離塵外,有些事皆為傳說而來,恐有歧義,本神君問你,你父與你有親緣血脈,可否屬實?”

雲吞點點頭,“嗯~吶~,親~生~的~”

他解釋起來,讓自己加快速度,“四界之中的蝸牛皆可生育,和平常靈物不大一樣,和雙身的人也不一樣,有了喜脈的蝸牛脈象自然也是不一樣的。”

他見陸英似有所問,略帶遺憾笑着說,“我~也~沒~把~過~”

他爹覺得生蛋太辛苦,養蛋更辛苦,所以不肯生了。

雲吞繼續向陸英解釋,正是太不一樣了,讓他既能感同身受,又不能感同身受,他不像男子,能完完全全跳脫孕育此事來看,也不能對女子每月的葵水有同感所言,總之對于這件事來,他不能理解,不能明白,所以學起來就有點麻煩。

陸英耐心聽他講完,道,“這就是你考零分的緣由嗎?”

雲吞眼巴巴瞅着他,還不夠嗎。

他都已經這麽情真意切的解釋了,人無完人,蝸無完蝸啊。

陸英發覺這孩子有些妙,同溫緣花連等尋常的學生來比,他天資卓絕穎悟絕倫;和夫子都看好的、踏實勤懇的徐堯來比多了幾分靈動伶俐,甚至還有點偷懶耍滑的嫌疑。

然而雲吞又沒有花灏羽的冷淡孤傲,平易近人的厲害。

自成一派,極有趣味。

陸英起了幾分心思,溫聲道,“你願拜我為師嗎?”

雲吞愣了一下,猛地擡起頭,眸中熠熠生光,眼角洇着一絲不可思議,訝然的酒窩都消失不見了。

陸英道,“我給你時間,待你得到韓夫子的贊賞,我便收你為徒。”

學堂院中的古銅色大鐘響了起來,杳杳傳遍仙島,雲吞望着陸英離開的背影久久回不過神來。

學堂剛下課,溫緣便沖了出來,一眼看見發呆的雲吞,關切的問他有沒有事,別被夫子訓哭了。

雲吞搖搖頭,望了眼深深竹林,“他——”他聲音戛然而止,回過神來,抓住溫緣的小書包,從裏面取出做了筆記的課業,快速說,“你先回去吧!”

然後火急火燎朝學堂跑去。

溫緣在後面吆喝,“你去哪?”

雲吞慢悠悠的調子從風中若隐若現送了出來——補~課~吶~

學生三三兩兩朝寝院走去,溫緣羨慕的望着他們,走兩步回頭看看,沒了雲吞,他又剩自己了。

“你的。”肩膀被輕輕扣了下,溫緣還沒反應過來,花灏羽便已與他并肩而行。

溫緣用眼角偷偷瞄向身旁高他一頭、俊朗疏漠的同窗,緊張的捏着手裏因為雲吞取書時掉落的青毫筆,小心翼翼道,“花公紙,謝謝你。”

花灏羽淡淡嗯了一聲,轉頭看着遠處天高雲淡,風清水白。

溫緣從未和花灏羽離得這般近過,更別說一同這般走,他向來只敢偷偷的遠遠的看,看着花公紙長得真好看,和雲吞是不一樣的好看法。

他的眼有些狹長,眼尾微挑,眼裏帶着冷淡而疏離的幽光,五官硬朗,高挺的鼻梁下一雙薄唇常常緊抿着。身量高挑而颀長,生氣時像一把染了冷霜的劍,散發着絕絕之氣,單單就這麽站着朝溫緣看上一眼,三裏開外就能把他吓蹿好遠。

溫緣側着腦袋看的有些着迷,心裏想着不知道花公紙化成原型是什麽樣的,雪蒼山常年飛雪漫天,聽說那裏的狐貍皮毛像雪一樣白。

花公紙和島上其他的妖精一樣,并不常在人前化出原型來,不像他同吞吞,恨不得去哪都是狐貍背着蝸牛。

“到了。”溫緣看着那張薄唇吐出兩個字,然後花公紙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腦袋上。

溫緣下意識伸手摸,摸到一叢毛茸茸的狐貍毛,擡頭一瞧,肉墊粉嫩粉嫩的。

“……”

花灏羽從沒見過這麽呆的狐貍,忍不住輕輕彎起唇角,手心化出課本遞到了那兩只爪子上,淡淡道,“看完記得還給我。”

溫緣狐疑的盯着花灏羽微彎的唇角,心想花公紙可是笑了?可為什麽會笑呢,溫緣越湊越近,想看清楚那一絲笑意。

“溫緣!!你做什麽呢!!”遠遠傳來一聲吆喝,花連離得好遠大喊一聲。

他這一聲将溫緣吓了一大跳,嗷嗚一聲,只見灰影向上跳起,猛地一閃,便跳入了一個帶着冷香的懷抱。

花灏羽低頭看藏在懷裏的灰狐貍,彎彎的狐貍眼正拼命的掩飾着驚吓,灰白的爪子緊緊扣着他的課業。

“沒事。”花灏羽低聲安撫。

溫緣點點小腦袋,下意識往上一瞥,又嗷嗚一聲,後蹄在花灏羽肩頭一踹,留下兩枚梅花印子,蹦出去了老遠,哆哆嗦嗦蹲在門邊不敢相信自己剛剛從哪裏跳了出來。

花灏羽想說什麽,眼風掃到花連已經朝這邊跑了過來,只好站在原地,道,“課業寫不完明天會被夫子罰站。”

說罷,花連氣喘籲籲的跑到了跟前,花灏羽看他一眼,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寝房中。

“你們在說什麽?”花連兇巴巴問。

溫緣抱着書本縮成毛團搖搖腦袋,花連哼了一聲,進了房中,關門落鎖。

等人都走了,寝院裏幽幽拂過晚風,溫緣這才回過神,用爪子拍拍胸口,摸到硬硬的東西,定晴一看,這才想起來他的書被雲吞拿走了,花灏羽将自己的書借給了他寫課業。

溫緣擡爪開門,點上蠟燭,跳上桌子,借着燭光看見書上筆鋒镌刻的名字,翻開書來,一股同花灏羽身上一樣的香味散了出來,像開在飛雪裏的桃花的香,冷冷的,淡淡的。

花灏羽的書和雲吞一片雪白不愛寫字不同,而是整整齊齊的用小楷覆了備注,仔細看來比他記的還為詳細,溫緣有些驚訝,花公紙這麽聰明,還這般好學,簡直不給他們這些蠢狐貍機會。

遠在他屋、用心良苦的花灏羽,“……”

溫緣小心翼翼的就這燭光抄寫作業,抄着抄着,仰頭露出個傻笑,花公紙好好哦,竟然會主動借給他書,笑容還沒笑完,又苦惱起來,借了的書要還的,想到雖然好但是冷冰冰的花灏羽,溫緣打了個寒顫。

雲吞将年邁的韓夫子送回夫子住所後,天已經黑了許久了,路上無人,竹林随風婆娑,微澀的海風從遠處吹遍島嶼,他心中一動,走到了那一日火藺魚妖出現的海灘。

皎潔的明月占據了半個海面,仿佛與天水相接,碧光粼粼,起伏的白色海浪沙沙作響,一波又一波将微涼的海水送上沙灘。

海風落在臉上,吹散墨發,濕潤清涼,雲吞由心感慨,真~好~吶~

島邊悄無一人,他吹了一會兒海風,正欲轉身離去,忽聽沙沙海浪中傳來噗通一聲,再往遠處細看,猛地發現不遠處的海子中有什麽東西正在浪花中掙紮,風聲浪聲中隐隐夾雜着模糊的人聲。

雲吞未做猶豫,褪下外衫跳進了海裏。

待他追着那隐約的聲音游到時,就見一人渾身濕漉漉的正在水中拼命掙紮,身上的學生袍子濕重的裹在身上。

“別動!我來救你了!”雲吞急喊一聲,靠近那人。

雲吞喊着別動,但那人卻什麽都聽不到了,只能感覺海水不停的灌進口鼻胸腔,水流像銀針般紮遍全身,帶動全身疼痛,他劇烈的咳嗽,拼命的掙紮,想踩住什麽,抓住什麽,否則就會死了。

雲吞剛靠近那人,就被他瘋狂的抓住脖子,将他朝水底按去,這是溺水的正常反應,可也就是這樣的反應讓多少出手相救人也成為海底的一抹冤魂。

“咳咳咳……”雲吞被他按的嗆咳出幾口水,喉嚨頓時像着了火一樣,心底也有了幾分怒意,伸手摸到那人後腦上,重重按了下去,随即,那人便安靜的閉上了眼朝海底沉去。

雲吞連忙捏個決,讓那人浮在海面,他法術不高,修為也并不深厚,不能像他爹一樣,捏個決就能将人丢出海面。

“咳咳……”雲吞勉強拖住那人,讓自己得空喘口氣,一口氣剛喘下去,海面忽的起了風浪,浪水從天撲下,頓時将二人打入了更遠的海面。

雲吞這才發現,那人的身上綁着一道麻繩,繩下墜了塊分量不輕的大石塊,雲吞被氣的心裏罵了一聲,一手艱難攔住溺水的人的脖子,另一只手朝他身上摸去,試圖去解開繩索。

夜愈深了,海風從遙遠的海面呼嘯而來,雲吞聽見風聲,想逃已經來不及了,更何況他還拖着個昏迷的人,正當他暗自調動修為試圖拼盡全力将這人送上岸邊時,狂風大浪卷了過來,雲吞只覺得海浪打在身上猛地一疼,眼前發暗,然而周身卻輕了下來。

幾道銀絲在墨黑的夜風中如星光般明亮飄渺,銀絲柔柔卷住雲吞的身體将他從海水中扯了上來。

他還未徹底清醒,就覺得腰上撫上了一只骨節分明修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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