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答應了
“若我不答應呢?”男人刀削斧刻的臉上籠着一層陰翳。
雲吞維持着跪拜的姿勢, 輕卻堅定道,“那雲吞……便不起來了。”
蝸牛雖小, 但寧折不彎。
他沒生他爹爹的脾氣和神力, 但有他爹的骨氣。
蒼歧原以為這小東西和他的身子一樣軟綿綿,卻未曾想這般堅強不屈, 他一生之中見過無數上神,萬千靈者, 卻從未遇見過讓他作難而又輾轉的人, 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妖精, 打不得罵不得,連氣, 他現在都不敢生了。
蒼歧彎下腰撫上他的肩頭,感覺到手心細瘦的骨骼一瞬間繃了起來,他将雲吞扶站起來, 立刻松開了手, “饒了你……本帝君便這麽讓你恐懼嗎?”
雲吞沒擡頭, 抱着懷裏的刀具, 疏離道, “雲吞不敢。”
“你有什麽不敢?”蒼歧反問, 品着舌尖的苦味, 看着雲吞柔軟的頭發, “你愈想逃,我便愈不想讓你逃,你以為憑你的本事, 能逃到哪裏去?你以為這四界之中誰能護得你周全?”
雲吞心跳加快,呼吸漸漸重了,他猛地擡起頭,眼底覆上一層紅,他抱着懷裏的東西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啞聲說,“逃不了,我也會逃!”
他有爹爹,有父親,有上仙舅舅,他有的那些人,沒有一個會讓他受得委屈,不會有任何人會像這個惡人一樣咄咄逼他。
雲吞被氣的胸口堵澀,他艱難的喘了兩口氣,朝後退一步,冷笑着去看蒼歧,想再說些什麽,可心口宛如刀割劍削,疼不可遏,多日未進食的身子終于扛不住了,他閉上眼昏倒的瞬間,滿心絕望。
見他倒下,蒼歧連忙将人抱了滿懷,着急道,“小蝸牛?小蝸牛,醒醒。”他化出一張靠榻,将雲吞放了上去,低頭為他渡氣,雲吞渾身虛軟,臉色慘白,竟是比受了重傷還要虛弱。
看着小東西這般虛弱,蒼歧恨不得将自己剁巴了喂狗,他向來引以為傲的氣度和隐忍在雲吞面前煙消雲散,他像是絲毫見不得這小孩離開,絲毫受不得他一口一個饒過,蒼歧心疼的想,他饒過他,可誰繞過自己。
渡過去的修為是雲吞的臉色稍微紅潤了一些,但也只是稍稍好了一點,蒼歧修了萬年,八風不動的心境被雲吞一夕吹散。
他便這麽讓他恨嗎,這麽讓他怕嗎,蒼歧扪心自問,問的自己的心滿是不甘。
夜風徐徐吹來,月色皎潔,灑下粼粼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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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歧望着趴在榻上化成小蝸牛的雲吞,看着小東西玉白的小殼微弱的起伏着,他伸手拎了一點小被子蓋住小殼,剛想收回手,就見那小殼動了動,沒露出軟軟的腦袋和細嫩的觸角,只是一只殼漫無目的的爬了起來。
“小蝸牛?”蒼歧低聲喚。
那小殼茫然的轉了轉去,湊到他的手邊,親昵的蹭了蹭他的手指,大概是嗅到熟悉的味道,小蝸牛這才晃悠悠眯着眼鑽了出來,将小腦袋搭在蒼歧的手指邊,抽了下鼻子,輕輕哭了起來。
他的哭聲很小,小到不仔細聽完全聽不出來,蒼歧卻恍若被釘在了原地,他死死盯着手邊的小蝸牛,一剎那之間眼前天旋地轉。
他做了什麽,讓這孩子在夢中也睡不安穩,若不是傷心到了極致,怎麽會連做夢都忍不住哭出來。
可其實他沒見過雲吞落淚的模樣,即便恨着怨着,在所有人面前他活的像一棵樹,從不肯向任何人低頭。
這一刻,心中還存有僥幸的蒼歧徹徹底底輸了,萬年前,他屠盡夏氏一族時,也從未認為自己有錯,可如今,他在一個小蝸牛面前犯下了永生都不能彌補的錯。
月夜的風呼嘯吹了一夜,烏雲掩來,遮住星月,一夜便就這麽渾渾噩噩的過去了。
雲吞醒時,發覺體內修為充沛,身子倒是比前些日子還好了些,他揉着眼睛坐起來,環顧了下四周,在看到不遠處的人時,懶洋洋的模樣立刻繃了起來。
蒼歧一夜未睡,神色不大好,見雲吞醒來,他站在枝葉交錯的竹林外,低聲說,“本帝君錯了。”
雲吞訝然擡眼。
“對不起,小蝸牛。”蒼歧撩起一絲苦笑,“我答應你了。”
解毒之後,恩怨兩清,我放你走了,不再糾纏。
蒼歧走了出來,望見雲吞臉上懷疑警惕的目光,他化出虛影劍朝心口割了下去。
雲吞瞳仁猛地一縮,見蒼歧胸口已經化出一道寸深的傷口。
蒼歧并起手指,沾了心口血,聲音喑啞三分,“蒼歧在此以心頭血為證,此生此世都不會再傷于你,若違此誓,則讓蒼歧神魂崩析,挫骨揚灰。”
他說完這段話,一道血色的符迢從指間燃起猩紅的焰火,火光似一尾魚,倏地鑽進了蒼歧的胸口,他疼的悶聲咳了聲,唇邊流下一道刺目的鮮血,“這是神誓,永生有效。”
蒼歧以手抵唇,擦去鮮血,林中刮來的風吹得他衣袍滾滾,墨紫色的頭發與蔥郁的竹葉糾纏,那雙潭似的雙眸緩緩被凍上了一層冰霜,如浩瀚星辰墜進了大海。
他的眉宇之間有種沉靜至極的冷酷,逼着那雙眼睛斂去了所有的感情,蒼歧定定看了雲吞一眼,低聲又道了句抱歉,彎腰将那細頸長瓶放在地上,轉身帶起一道虛柔的風,漸漸消失在了雲吞面前。
林裏的風散去了好久,雲吞這才慢吞吞下了榻,望了那瓶子一會,伸手将它打開。
瓶子裏是初秋凝在竹葉稍上的露水,經過月華凝照,集了靈氣,能開竅穴,通沉血,在家裏時他父親也曾天不亮就起來為他收集,入喉甘甜,比起尋常的井水也好的多。
雲吞蹲在地上抱着瓶子,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既然答應了陸英為蒼歧解毒,雲吞自然殚精竭慮,好好研究起師父給的書譜。
他與花灏羽各有一套骨瓷刀具,刀柄素窄,削鐵如泥,在陽光的照耀下映着幾分潋滟銀光。
花灏羽練武用劍對于刀劍這種冷兵器用的得心應手。
小院的桌上雲吞與花灏羽分坐兩端,面前各放了個圓滾滾的紅柿子,按照陸英要求,他們需達到用骨瓷刀為柿子分皮,并且不得損壞柿子的裏皮才可,更別說流點汁汁水水什麽的。
“這很難嗎?”小灰狐貍擡爪上去,軟趴趴的柿子噗的一聲在他的肉墊之下爆出甜膩的果肉。
溫緣幹笑,“敲難的。”低頭将自己的爪子舔了幹淨,啧啧嘴巴,又伸長紅舌頭将桌上的柿子汁卷進了肚子裏。
花灏羽無奈的蹭掉他胡須上的汁水,“乖乖趴着,給你削柿子吃。”
溫緣偷偷瞄了眼雲吞,露出細彎月似的笑臉。
雲吞捏着軟綿綿的柿子,深吸了一口氣,與花灏羽對視一眼,下手削去。
柿子皮薄如蟬翼,又粘又輕,骨瓷刀吹發即斷,剛碰上去,就戳出來了個小洞,汩汩留着果肉汁水。
每有洞口,溫緣便伸過去腦袋,張嘴一咬,将削壞了的柿子嘚吧嘚吧吃掉了,也算是沒全無用處。
他們練了五日,整個小院的同窗将柿子吃了個飽,溫緣趴在桌子上望着散發着甜味的柿子汁,一口也吃不動了,看見柿子就想吐。
嘔……小狐貍低頭張大狐貍嘴巴,将柿子嫌棄了個底朝天。
“還吃嗎?”花灏羽問。
溫緣拼命搖頭,“看見都要吐。”
花灏羽将一只削了皮的柿子遞了上去,紅潤的柿子肉水靈靈的,十分好看,他轉了下手,露出柿子的另一面。
上面未削去的皮被雕成了個翹着尾巴的小狐貍模樣,活靈活現的披着一身橘紅色的皮毛。
“送給你。”他說。
溫緣立刻瞪大了狐貍眼,滿心歡喜,喵喵叫了兩聲,朝花灏羽搖着尾巴跑過去,剛碰到他的手,嗅到一股柿子香味,溫緣立刻腳下打直,小蹄子一轉,跑一邊吐去了。
真是吃夠了這東西。
花灏羽拿了水去喂他,雲吞望着他們的背影勾起了淡淡的笑容。
他低頭将完整削去皮的柿子放在盤子,柿子的汁水流了整個盤子,他看着,慢慢收起了笑容。
将來他手中的柿子會換成那人的手臂,脖頸,甚至是全身上下,用這把刀在蒼歧的身上劃開肌理,刮骨療毒。
雲吞握緊了刀柄,目光沉了下來。
天邊轟隆一聲,原本晴朗明媚的天空被厚厚雲翳掩蓋,海上風雨即變,島上的人忙着朝屋中奔跑,小狐貍被花灏羽夾在懷裏朝雲吞叫道,“喂~~~打雷了,下雨了,蝸殼要漏水啦~~~”
雲吞笑了笑,握着這把刀,像握緊了救命的稻草。
海底洞府。
陸英為蒼帝斟了茶,“帝君這幾日臉色不佳,可有臣能為您分勞之事?”
蒼歧以手撐額,斜倚在冰霜榻上,眉宇之間攏着幾分倦色。
他睨了陸英一眼,本不欲說什麽,不知想到了何事,他坐了起來,手指摩擦着杯緣,問道,“這麽多年了,你為何不娶親?”
陸英跟在蒼帝身邊多年,萬年前他們談的是四界安定,海晏河清,萬年後他們談蝕骨毒和神魂,活了漫長一輩子的陸英從來沒想過從帝君的口中聽到嫁娶二字,他頗為戲多的心想,莫非帝君閑來無事想為他說一親事嗎,但他避世多年,似乎也不認得什麽人。
“臣……”
蒼歧打斷他的話,深深望着他,“是因為沒人想嫁給你嗎?”
陸英,“……”
陸英喝了一口的茶被噴了半口。這當真是個天大的誤會,雖然他一直未娶妻,但完全是出于從沒有過這樣的想法,着實沒有帝君說的不堪。
陸英張口欲辯,卻見蒼帝郁郁寡歡的捏着杯子,到口的話音兒一轉,變成了,帝君英明,所言甚是。
蒼歧望了他一眼,眉眼之間盡是同病相憐之态。
他仰頭飲下杯中的茶,嘆了口氣,即是同病相憐,想來他想讨教之事陸英怕也并不知曉,蒼歧凝視這那片紫色小花,他發誓不會再傷害雲吞,但讓他放棄這小東西,也絕不可能。
只是世間哪尋雙全法,能讓他既不會傷害到小東西,又不離開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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