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老糊塗
那人臉上留着有些可笑的八字胡, 和他那張過分穩重剛毅正直的臉有點不搭, 他的身量倒是極好,肩寬背闊,流暢的肌肉線條收進窄窄的腰線裏,有種說不出的筆挺。
雲吞的心一下子從山尖掉進了深谷, 清透的眸光被覆蓋上雲翳,黯淡的讓蒼歧不忍直視,他握住雲吞的手, 安撫的拍拍他的後背, 和雲吞轉身欲走。
“放開他!”中年男人擡聲呵斥, 大步走過去去握雲吞的另一只手,被蒼歧眼風掃見,摟住雲吞,清風卷過,眨眼站在了三丈之外,将人緊緊護在懷中。
中年男人原地站定, 不知何時手中多出了一柄樸素的長劍,劍身很窄, 在香霧氤氲中泛着冷光, “吞兒, 過來。”
雲吞一愣,從蒼歧身後露出腦袋,含着酒窩眨巴眨巴眼,“小~胖~子~?”
中年男人, “……”
身後是婀娜多姿的樓中姑娘,身旁站着自己的手下,男人似乎很不想承認這三個字,但看着虎視眈眈的蒼歧,若是不承認,想把人帶過來是不可能了,只好勉為其難點了頭。
雲吞一笑,正欲走過去,卻被蒼歧握住了手,他撫掉他的手,笑着說,“故~人~”,然後在帝君不情願的目光下歡喜撲了過去,把中年男人抱了個滿懷,“小~胖~子~,真~的~是~你~呀~”
小胖子旁光瞄到正好奇朝他張望的捂嘴直笑的姑娘們,饒是在江湖早已經滾了一年有餘,也礙不住這三個字帶來的面紅耳赤,伸手揉揉雲吞的腦袋,“怎麽來了,沒提前說一聲,我去接你。”
“想~你~就~來~了~”,雲吞掐着他的一把細腰,左右瞧來瞧去,最後滿眼心疼道,“山~上~沒~有~雞~腿~吃~嗎~,都~瘦~了~”
是啊,老母豬都變小細蛇,蒼歧酸溜溜的想,早在雲吞叫出那三個字時就明白了,原來這人就是讓雲吞連家都不回必須要先去見的故人,就是扯了老貴的布做衣裳的那個人。
眼看着雲吞主動撲進懷裏,蒼歧心都冷了,他們是什麽關系,為什麽雲吞非見他不可,蒼歧想的整個心擰巴的疼,若他是小蝸牛的心上人,若小蝸牛跟他走了,他該怎麽辦。
蒼歧垂着眼睑,眼裏有風雲攪弄湖水。
方懷道,“盟主,不如先将二位公子請進樓中送上茶水再做詳說。”
顏至笑道,“好,我都忘了,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方懷,命人送上花果肉脯,蜜水,對了,去藥莊,将昨日送來的兩只千年紫靈芝給拿來,一同都送進房中。”
他詳細交待完後,好像這才想起來雲吞身旁的人,扭頭問道,“這位公子如何稱呼?和吞兒是如何相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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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至劍眉星眸,看似問的十分禮貌,實則話語之間隐滲着打量警惕之意,他對人一向和氣,但不知為何一瞧見這個人,就有種從心底湧起的防備。
雲吞不等蒼歧開口,搶先道,“他~姓~蒼~,是~島~上~的~夫~子~”
顏至哦了聲,暗中捏訣想探了探這個人的底,哪知放出來的咒決剛碰到蒼歧的袖擺就被無聲無息化去,絲毫不見得漣漪。
顏至和雲吞不同,小蝸牛胎中帶傷,身體不好,修為也淺,遇見法術高強的人不會主動探底,也探不出來,在顏至眼裏,雲吞和野生的蝸牛沒什麽區別,一捏就碎,軟綿綿的。
而他自幼習武修煉,雖比不上他二位爹爹,但勝于天資聰慧卓絕,內息醇厚根基紮實,一般的小妖小仙饒他一看便能看出是什麽來。
但這個人,顏至卻沒有一點頭緒。
他啓唇一笑,擋在蒼歧與雲吞中間,道,“哦,原來是蒼老師,久聞大名。”
“……”
蒼歧八風不動睨他一眼,輕而易舉的破開他的阻攔,站在雲吞身側,在小蝸牛踏進生平樓裏滿是脂粉的房間時握了下他的手,又極快的松開了。
顏至眼睛一凜,默不作聲跟了進去,皮笑肉不笑的挨着雲吞坐,看着蒼歧道,“蒼老師教的是什麽科?”
“識~藥~!”一旁正捏着小勺吃着方懷送來的果脯的雲吞腮幫子鼓鼓的,說話雖慢,搶的很快。
蒼歧嗯了聲,看也不看牧染,目光溫柔的粘在雲吞身上。
“哦,識藥?剛好,我這藥莊裏新進了一批藥材,不妨蒼老師幫在下認認,好讓我也開開眼界,看看笕憂仙島是否有外界傳聞那般能生死人,肉白骨。”
識個藥材能證明得了什麽,雲吞覺得小胖子多日不見不知跟誰學的一副高深莫測,他推下他的肩膀,聽外面絲竹袅袅,隐隐有聲音夾雜其中,“帳~查~好~了~?出~去~把~你~的~事~忙~完~再~來~”
雲吞的語調老成,仰着一張不到二八年華的臉訓中年男人的顏至,顏至沒有怪他沒大沒小,反而似是早已熟悉,抿了下唇,不放心的留下方懷,自己出去先将生平樓未完的事處理完。
顏至走後雲吞找了個借口把方懷也打發出去,等人都走完,他臉色微變,快步走到盥洗盆前吐了起來。
蒼歧給他順順後背,摸着裏面纖細的脊椎骨,“這麽吐下去不是個辦法,你若是不肯同我回去,我就只能讓陸英出島。”
他将雲吞抱到床上坐着,蹲在他跟前送上一杯清茶,茶水不知是什麽茶泡的,喝完身上也好似染了馥郁的清香。
雲吞捧着茶杯,用杯盞擋住自己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精致的眉眼,左右亂轉,從輕紗羅帳轉到琴臺窗格,最後落在眼前這雙幽黑的潭子裏。
“不~準~!”茶水潤了灼疼的喉嚨,雲吞定了定心神,下意識用小手捂住肚子,甕聲甕氣的說,“帝君回島吧~,将雲吞送至這裏已可~”
從踏進這裏起蒼歧就曉得這是個什麽地方了,他雖沒見過,但在書中看過不少,什麽所謂的歌舞升平,不就是個尋歡作樂的煙花場地,擡眼望去,姑娘衣不蔽體,簡直有辱斯文,怪不得方懷會尴尬不說,想必也是覺得難登大雅。
這麽想來,能開升平樓的人怕也不是什麽良家善人。
蒼歧挑挑揀揀,尋了比較似褒似貶的話含蓄的表達了下自己的意思。
雲吞雖然年紀不大,但又不傻,當即就不樂了,把喝空的茶杯丢他,“帝~君~再~說~,我~就~生~氣~了~!”
“我只是擔心你。”蒼歧握住他的手,“況且,他看起來真的不像是好——”
嘭!
雲吞沒忍住,擡手一巴掌脆生生拍在身前光潔的額頭上。
蒼歧捂着腦袋,委屈看着他。
雲吞語氣疾道,“別的人帝君怎麽看雲吞不管~,可他你不能說~,染兒和我一同長大~,什麽脾性我最了解~,不用帝君多管閑事~!”
一同長大,染兒?
那這個顏至莫非長得也太着急了。
蒼歧心裏淤堵,他并未有什麽意思,只是生怕雲吞出事,來了這種地方又怕雲吞學壞了,讓他将他留在這裏,留在陌生人的身邊,他怎麽可能安心。
蒼歧覺得約莫在雲吞眼裏,只有他才會傷害他,而他也的确做了,将小蝸牛推到了離自己天涯遠的地方。
他閉上眼,壓下洶湧彌漫的疼痛,聲音啞了三分,“抱歉。”
雲吞看着他黯淡受傷的神情,不知怎麽,見到顏至的喜悅也被沖刷幹淨,他擡手想碰下這個男人,但手指剛動就僵住了。
此時正是與他分開的好時機,若是他堅持,興許蒼歧就真的會放手了。
但不知為何,雲吞看他黯然神傷,也跟着不好受起來,連好不容易倒空的胃部也隐隐抽疼,雲吞捂着小腹,別過頭,看着外面明亮的天光,說,“帝君誤會了,染兒是我弟弟,不會傷害我的。”
蒼歧睜開眼,“弟弟?表弟也不行。”
雲吞,“親~的~呢~?”
蒼歧,“嗯……嗯?”
雲吞好像看出來了什麽,慢條斯理道,“他名叫牧染~,是雲吞的舍弟~,嗯~,親生的~”
蒼歧的表情可謂是很精彩了,從一派寂靜的山谷瞬間刮起七上八下的龍卷風,什麽也思考不了,只能跟着重複句子,“親生的?”
“嗯,一胎同胞。”
“同胞?”
蒼歧覺得自己活了數萬年,此時此刻有點轉不過彎,跟銀絲一樣打成了死結,饒他多活了這麽多年,也像白活一樣。
雲吞好笑,“帝君莫非成八哥鳥了。”
蒼歧,“八哥……不是,顏…他當真是你親弟?”
雲吞笑眯眯,酒窩洇着粉色,撩開額前的碎發“再親不過了。”
蒼歧,“……”
蒼歧,“可以忘掉我剛剛說的話嗎。”
“雲~吞~還~沒~老~到~那~種~地~步~”他走下床,将屋子參觀了一周。
蒼歧嘴張了張,半晌後,底氣不足道,“那你就當我老糊塗吧。”
有眼不識小叔子。
話已說出,覆水難收。
蒼歧撐着臉頰,目光追着雲吞,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神情像吃了塊苦蓮,剛啃半口,又被塞入了半塊辣子,酸苦只有自己才知道。
雲吞拽着床帏邊上的流蘇,扭頭看了眼他,明知故問驚訝道,“帝~君~怎~麽~了~?”
“牙疼。”蒼歧說。
雲吞忍笑,故作關心道,“糖~葫~蘆~吃~多~了~吧~”
蒼歧皮笑肉不笑的抿一下唇,扯出個凄婉苦澀的笑容,“吃多了嘴也不甜,以後不吃了。”
帝君他老人家終于發現自己流年不利,該是個老當益壯吃嫩草的年紀,上天卻有種讓他影單影只的預兆,他不由得懷疑起自己,雖然身為仙草,但卻沒沾得一點仙家的福氣。
長得很心急的牧染再進來時已經褪去了僞裝,星眸灼灼,玉樹臨風,單單往那兒一站,就有種年少張狂卻又內斂沉穩之氣。
牧染端着從藥莊取來的千年紫靈芝,熟練的在上面塗了一層蜜,遞給雲吞,“這紫靈芝貨色不錯,本打算給你和爹寄去,沒想到你先來了。”
雲吞捏着小傘似的東西,望着面前的男人,心想若這是好貨色,那他面前坐的這位紫靈芝祖宗算個什麽品級。
他小口咬了一塊,然後便收住了口,果然,曾經滄海難為水,萬年靈芝更好吃。
他兄弟二人聊了幾句,提及路上為牧染購置新衣,雲吞遺憾起來,的确是費布。
牧染倒顯得興致勃勃,絲毫不在意,将那湖藍色的能裝的下兩個他的寬大袍子穿了起來,渾身嘟嚕,一揚袖子就能唱出大戲。
“哥,你回家和爹爹說了嗎?”
蒼歧安靜坐在一旁,拿熱切殷勤的目光将小叔子看的渾身起疙瘩,牧染覺得此人前後不正常,約莫是瘋癫了,暗暗做了決定,尋個好時機找他哥說道說道,離這人遠些才好。
雲吞道,“前~日~寄~了~信~,怎~麽~?”
牧染将自己肥碩的腰衣收進腰帶裏,“你應該不知曉,爹爹和父親去笕憂島了,按照你乘船的時日來算,應該和你沒錯幾日。”
雲吞一愣,驚喜道,“那~他~們~現~在~呢~?”
他開始後悔了,當真應該再留二日的。
屋外傳來敲門聲,牧染吩咐原地候着,瞥了眼蒼歧,覺得真是礙眼啊,牧染溫聲說,“我剛剛遣了咒決去通知爹爹和父親,讓他們莫要回萬象界,直接到千幕城與你我團圓。”
牧染朝椅子上一靠,略顯得意說,“千幕城裏有田莊百畝,茶鋪藥莊客棧多是我雲家産業,你可以在城中游玩,按照爹爹和父親的速度,不出二三日就能抵達城中了。”
雲吞,“我竟不知你還有經商的頭腦~”
先前那只小胖子還癡迷于雞腿和修煉,雲吞本以為他是要成仙,不料有一日胖乎乎的牧染站在房頂上信誓旦旦朝他說,要揍遍所有的江湖門派,一統凡間江湖。
雲吞,“……”
身為一只妖,有這樣的上進的覺悟确實難得。
“是父親一手扶持,我也是依仗盟主的身份打通關系。”牧染把花果肉脯盡數放在雲吞跟前,矜持的賞給了蒼歧一杯白水。
其實他挺好客的,但不知為何在看見這人就好客不起來,很想拿着掃帚有多遠趕多遠。
不過對于蒼歧而言,小叔子給的白水比蜜還甜。
說了半晌話,牧染這才化回中年男人的模樣,秉着‘嘴上有毛,辦事很牢’的原則,将門外的人招了進來。
來人是個修長清瘦的男子,臉上施了一層淡淡水粉,眉梢畫的很細,眼角含着一抹輕愁,有種我見猶憐的安靜,他懷中抱了把長琴,看樣子是要奏樂。
牧染介紹道,“這位是蘇渭,升平樓中最好的琴師,許多達官權貴想點蘇渭公子的琴都是要提前好幾日花重金定下,吞兒不是也喜歡琴曲,不妨今日賞臉聽聽。”
蘇渭朝牧染微微躬身,他那眼睛也是細長,說是媚眼如絲也不為過,朝人這麽望去,頓時秋波照月。
雲吞笑嘻嘻撐着腮幫子,“好啊。”
蒼歧扭過頭打個噴嚏,受不了他身上的脂粉香氣。
“蒼老師清淨慣了,怕是不喜歡這種風塵之地,不如我令人帶蒼老師去客棧歇息。”牧染說完喝盡杯中的茶,标準的送客之姿。
蒼歧還想說些什麽,卻被嗆的受不住,衣袖掩面,咳嗽帶噴嚏,打的眼底發紅,雲吞心想,這靈芝大概是苦習慣了,過不了香脂蜜膏的日子,正欲勸說蒼歧回去,就見蘇渭抱着琴,長長的鳳眼遺憾的望着帝君,局促的站在原地,目光柔粘的像一池水。
雲吞感覺一陣心煩意亂,好像帝君他老人家給看了一眼就看掉了一塊靈芝肉,品相都不好了,他站起來,不悅的瞪着蒼歧,“不~聽~了~,我~想~回~去~休~息~”
蒼歧連忙用帕子捂住口鼻,站到了雲吞身後,小蝸牛果然還是比較有良心,帝君內心甚是溫熱。
牧染看蒼歧覺得更不順眼了,但見吞兒臉上确有倦色,只好親自将雲吞送到了城中最昂貴的客棧中,要了兩間隔了半個樓的客房,親眼看着雲吞入睡,暗中招來兩個暗衛守在門口,不準任何人出入,即便這樣,離開時仍舊不放心極了。
凡人的高手在蒼歧眼裏不過是沒用的擺設,他捏個決罩住身上,光明正大的穿牆而過,進了雲吞房間,給他渡了修為,守了一整夜。
第二日雲吞懶床不起,磨磨蹭蹭起來已經到了晌午,頭發亂糟糟的,化成小蝸牛,拿觸角和牧染對視,“怎~麽~了~?”
牧染神情複雜,手指一彈,招出一片淡淡的霧,霧氣散盡,露出身形透明的雲大人。
這是幻影非真人,但雲吞仍舊抖着觸角無比歡快,“爹~爹~”
幻影朝雲吞勾唇一笑,青衫被風吹得上下翻飛,“吞兒染兒,在千幕城等爹爹,天帝那個老東,咳,令爹爹與你父親上天議事,不日便會回來,莫要擔憂。染兒小胖子,要照顧好你哥,不要整天老吃雞,爹爹發現鵝肉也不錯。”
他說着頓了下,扭過頭朝虛空看了眼,小聲抱怨了句,那只鵝妖竟然敢啄我,拔毛吃掉它雲雲,然後轉回頭堅定道,好~吃~的~
牧染無語,他們家但凡樹敵都和吃脫不了幹系。
幻影将衣食住行說了個全,這才算稍微滿意,戀戀不舍的朝二人點點頭,
深深望上一眼,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屋中了。
雲吞落寞的垂下觸角,把自己長胖了一點的蝸牛肉朝殼裏塞塞,問,“你知曉天帝尋父親是所為何事嗎~?”
牧染搖頭,他想起來什麽,低聲道,“記得半月前山川驟然回暖之事嗎,事出無常必有妖,當時我正和川穹上仙談一批藥材的價格,見此情景,川芎大爺臉色一變,連藥都顧不上看匆忙趕回到了天上,所以天帝召父親上天極有可能正是為了此事。”
雲吞心裏砰砰跳起來,別說是記得,直到現在,十萬河山一夕驟綠都仿佛還清清楚楚映在他眼底,而此事的始作俑者正住在離他不遠的房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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