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親人
——自八荒以來, 人仙妖鬼四界唯有二子被封稱為帝, 其一是仙界衆仙之主的昊塢天帝,其二便是蒼歧。
——我祖父說,上古經書中有關于蒼帝的過往統統被抹去了,知曉此帝君的人神仙鬼也從此閉口不言。
花灏羽的話擲地有聲在雲吞心裏敲開漣漪, 初見時,漣铮的憤懑,陸英的悲怆, 又回蕩在他腦中, 雲吞愈不想和蒼歧牽扯關系, 就愈有千絲萬縷将他纏到他身邊去。
雲吞心驚膽魄的縮回一根觸角看着自己的肚子,扯過殼裏的東西蓋在上面像是被人發現一般做賊心虛,腦中幾回天人交戰,亂成一團線麻,直到牧染對着小殼喚了他好幾聲,雲吞這才回過神來, 從線麻中整理出幾個問題。
蒼歧究竟是誰,在上古神祇中是什麽身份, 他的蝕骨毒是誰下的, 又是因為什麽原因被下了這毒。
關于蒼歧那段冗長亘久歷史, 雲吞自認為還沒有做好傾聽和接受的準備,當下他唯二關心的問題是,天帝傳喚爹爹和父親可否是為了蒼歧?而他又可否是真的……
殼上傳來輕微的觸碰,雲吞縮在殼裏觸角都不擡一下, 懶洋洋道,“幹~嘛~”
牧染跟小時候一樣趴在床上,眯起一只眼朝殼裏看,“哥,你怎麽了。”
雲吞伸個懶腰爬出來,觸角瞧着他,“我在想你剛剛說的事~,你對山川驟綠之事可有什麽看法~?”
牧染盤腿坐上床,把他哥放在手指上舉到眼前,“還記父親給我們講過兩百年前關于鬼界伽勒王謀反之事嗎,當時他借奎避的障氣遮天蔽月,人間三月霧霭重重不見天日,人鬼兩界秩序紊亂,當時,障氣所到之處草木盡枯,生靈塗炭,與此事有異曲同工之處。”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奎避的障氣使萬木盡萎,而蒼歧卻能讓十萬山河冰消雪融,一夕回春。
雲吞知曉牧染所指的是撼動天地的能力,但他又極想反駁,這一生一死從根本上完全不同,可話到嘴邊又滑了下去,他憑什麽要替蒼歧說話,他不是巴不得和這個人撇清關心嗎。
想不清的事太多,雲吞索性不想了,睡眼惺忪的靠在殼邊醒神。
“哥,你和那個蒼老師……是什麽關系?”
牧染終于憋不住問出來,總覺得那個姓蒼的不是個好人,每一提及就噎得慌,胸口淤了一口惡氣。
雲吞觸角一愣,小黑眼慢慢斜了過去,看着床欄雕花的樣式,甕聲甕氣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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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染,“……”
說起大小,雖然是吞兒先生,但依着他爹所說,誰先破殼誰是哥,他比雲吞破殼早了好些個日子呢,牧染知曉他不願說時,逼也逼不出來的,雲吞是個小蝸牛,但生了副倔毛驢的脾氣,凡事只能順着捋。
他也不再多問什麽,等人收拾好,帶着雲吞去客棧一樓要了飯菜,
兩人坐下沒多久,礙眼的蒼老師就晃來了,自覺的坐到雲吞身邊。
牧染挂着顏至的模樣,皮笑肉不笑,“蒼老師昨夜睡得可好?我千幕城一夜五十兩白銀的客棧沒委屈您吧。”
雲吞詫異看了眼牧染,沒見過染兒對誰有這麽大的敵意,扭頭瞧着不動聲色修煉了上萬年厚臉皮的蒼歧握着杯子笑的溫和有禮,不見一點惱意。
“甚好,多謝牧公子的款待。”蒼歧在口中念了兩遍染兒,終究沒舔着臉好意思叫出來。
牧染不想搭理他,溫聲細語問雲吞今後可想做些什麽,是留在這裏等候爹娘,還是回笕憂島繼續習課,他問罷,撕了只鵝腿優雅的吃着,想到什麽,說,“我那藥莊這幾日在招坐堂大夫,你可要去看看?幫我挑選幾個有能耐的人。”
雲吞往後稍仰,看着牧染的小胖手長成了手指細長有力的男人手掌,唯獨不變的是滿手油膩的亮光,以及吃肉時總是吃得很香。
一株植物和一只只吃植物的二位就這麽眼睜睜看着牧染片刻之間就将烤肥鵝吃了精光,而後斯文的吐出骨頭,恢複成溫雅翩翩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爺,雲吞捏了一把牧染的細腰,對他一身肥膘的去處表示懷疑。
“不~”,雲吞慢悠悠說,捏着帕子寵溺的替牧染擦淨了唇角,“我~去~替~你~坐~堂~”
牧染似笑非笑,把手搭在雲吞白皙的腕子上,“哥,喜脈你能摸準了嗎?”
雲吞被他一搭,愣了下,像是被燙着般飛快收回了自己的手縮進袖口了,為掩飾他這一瞬的尴尬,雲吞悠長的哼上一聲,把帕子丢到他腦袋上,“不~準~笑~!”
牧染見他惱了,笑嘻嘻去拉他的手,被雲吞以太油拒絕了,“好好好,那便不招了,你想看什麽就看什麽,你高興就好。”
牧染頗為慣着他哥,從小到大幹了什麽壞事都往自己身上攔着,他肉厚,就算受了委屈似乎也招不見可憐,哪像他哥,細嫩的觸角往桌上一搭,焉焉不用嚎啕,他父親就心軟了。
“既然吞兒已有了着落,就不勞煩蒼老師再跟着了。”
蒼歧聽他兄弟二人交談,心裏一把緊一把松,直到雲吞徹底投奔了他那位不怎麽好說的小叔子,蒼歧的作用就更加顯得沒有用起來,再找不出個借口賴着小蝸牛了。
想到此處,蒼歧幹巴巴的還想尋個借口,就聽雲吞道,“他~不~能~走~”。
他自己說出來時将自己也吓了一跳,不過雲吞迅速反應過來,攏在袖子裏的手靜悄悄在腹部打轉,“他~~嗯~,蒼~夫~子~其~實~還~販~賣~藥~材~,還~有~用~的~”
販賣藥材?牧染怎麽看怎麽覺得此人窮酸,早日裏向方懷打聽,還聽說二人路上用的銀兩還是從吞兒身上取的。
蒼歧也被這四個字噎了下,不動聲色的凝望着雲吞,在小蝸牛略顯緊張的神情下,福至心靈,手指一翻,須臾之間從懷裏摸出了兩只色澤上乘的宛如盤子那麽大的紫靈芝,“還請牧公子看一看,可還能賣的上價錢。”
牧染在他拿出來的瞬間就知道他前些日子藥莊進的靈芝只能算得上勉強,從接觸自己牧雲閣的生意起,牧染還未見過這麽肥碩的靈芝,菌肉圓潤,面上漆樣光澤,有漂亮細致的環狀棱紋,好像一層蕩開的水波。
這靈芝生的真好,沒有一點蟲蛀,新鮮的宛如剛摘下來一般,還帶着泥土的芬芳和潮濕。
牧染忍住心裏的驚嘆,冷不丁道,“果然是好東西,蒼老師怕是已經珍藏許久了,連吞兒都沒見過。”
蒼歧一扭頭,就見雲吞已經坐在那裏咽了好久的口水,饞的不行。
“……”
雲吞擦擦唇角,“我~一~點~都~不~想~吃~”
誰信啊。
既然雲吞開口留下,牧染便不再多說,等用過午膳,一路帶人去了藥莊。
藥莊的前堂名叫明善堂,坐落在千幕城裏一道四通八達的大街上,街上兩側盡是琳琅滿目的商鋪,平日裏便是極為熱鬧,往來的商人絡繹不絕,常見牽着高頭大馬來兜售商品的異域人士和路過此處打尖休息的旅人,以及打扮分明的江湖門派。
這裏有着濃濃的凡間氣息。
蒼歧看着眼前飛檐畫壁、紫木雕金的藥堂,再一次肯定了雲吞是只有錢蝸的事實。
路上來往的江湖弟子離得老遠便趕來問候恭維,聽說雲吞是明善堂的坐堂大夫,更是将蝸誇成了花。
千幕城縣令韓守今日正在離藥堂不遠的酒樓用膳,聽聞顏至正在此處,帶着師爺親自前去迎接。
韓守舔着大肚子和牧染胡扯,從碼頭貨船說到升平樓的蘇渭公子前日裏琴弦繃傷了手指,牧染仰頭大笑,坦蕩自然卻又風流不羁,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素劍,笑意未達眼底,“聽說韓大人有意替蘇渭贖身,但被他拒絕了?”
韓守看了眼好奇朝他張望的雲吞,壓低聲音道,“這兩月潮水漸長,航船增多,關稅自然也就多了些,不過老夫與顏大俠相交多年,關稅定然不會多收的,更何況誰讓蘇渭是顏盟主座下的人呢……”
雲吞聽了幾句就忍不住收起了耳朵,說的都是個什麽玩意,他不喜歡和這烏七八糟的人打交道,學不來小胖子八面玲珑的圓滑,叫上蒼歧進明善堂中去瞅他坐堂的地方去。
牧染被肥頭大耳的韓大人纏的緊,一時之間他這個盟主身份還不能丢下,只好招來貼身侍衛留在雲吞身邊,見此人如見盟主,一切聽令,吩咐完後便被韓守給帶到酒樓去了。
聽說牧染要去喝酒,雲吞不高興的嘟囔幾句,翻閱着藥堂中的庫存,身旁站了七八個夥計,連算賬先生都請了兩個,可謂是非常的闊氣了。
雲吞滿意的在藥堂中溜達一圈,坐在紅檀木的珠簾裏,摸着自己即将要坐堂的桌椅,滿心都是歡喜。
“好~!”,他拉開一個大抽屜,聽說裏面放的是明善堂的鎮店之寶,朝蒼歧招手湊前來看,只見裏面光溜溜躺了一排的靈芝,雲吞打趣道,“帝~君~可~算~是~尋~着~親~人~了~”
蒼歧失笑,趁人不注意,伸手撓了下他的腰。
雲吞咯~咯~咯~的笑起來,眼風一掃,望見身旁一動不動面如雕塑的侍衛,這才想起來一人,問道,“方~懷~呢~?”
那侍衛一板一眼格外規矩,“回公子,方懷犯了江湖規矩,已經接受盟主處置。”
雲吞這才想起來他應下的事,眉間凝起,笑容淡了,“會~如~何~處~置~?”
侍衛低下頭,“奴才不知。”
他曲起纖細的手指敲了敲烏木制成的桌面,袖子一擡,朝蒼歧道,“我覺得方懷罪不至死~”
外面天有些涼了,過了晌午,日頭便沒那麽熱,蒼歧朝他走了兩步,身形微動,等走到雲吞跟前,手腕上就搭了見玄色的大氅,他擡手給他披上,“我去尋尋?”
雲吞心裏微熱,握着大氅的邊緣,朝侍衛一仰下巴,很有纨绔子弟的模樣,用起人來毫不含糊,“請轉告顏盟主~,就說方懷我保下了~,限他一天之內将方懷送來~”
侍衛連一絲猶豫都沒,轉眼消失在側堂裏,堂外有掌櫃的,夥計忙活抓藥,後院氤氲的藥香飄進紅檀木簾外,這裏倒是成了一片清淨的地方。
蒼歧彎腰将手撐在他身側,“怎麽同意我留下了?”眼裏柔的像是要滴出水,帝君大人自作多情的把美事想了一大圈。
雲吞坐在九龍椅子上,朝後一靠,露出小白牙,天真無邪道,“帝~君~吃~我~的~糖~葫~蘆~錢~還~沒~還~呢~”
蒼歧的美事還沒想完就被扼殺在搖籃裏了,“不是因為別的原因?”
雲吞撩了撩唇角,笑了笑,沒說話,拿長長的睫羽搭在眸上,在臉上留下了兩把小扇似的陰影。
兄長有令,牧染不敢不從,當即便下令讓人将方懷的罪撤下,把人帶回來,他說這話時,韓縣令正喝上了興頭,半醒半醉道,“顏盟主開了先例,不怕難服江湖門派?”
牧染擡手又灌他一杯酒,不在意道,“為了他,我心甘情願。”
他哥又不是別人。
牧染沒料到這一句話迅速傳遍整個江湖,直到被某個離家出走、行走江湖的小妖聽着,險些壞了人生大事,他這才止住了風頭,化作傳說消失在了江湖,不過這都是後話,暫且不說。
明善堂裏很大,身後的院子裏有三十多間供傷病者居住的房間,院子的另一頭是明善堂東家的廂房,雲吞的房間就在那裏。
病房裏早已經又收留了多日用藥吊着還沒來得及确切診斷的病人,雲吞心想索性無事,就帶着蒼歧挨個去給人把脈看病去了。
一間間屋子巡視下去,轉眼夕陽燒紅了半扇天邊。
能行醫治病約莫是雲吞最喜歡做的事,等他走出病房時,蒼歧捂着腦袋委屈巴巴的瞅着他,“下次我可以申請用剪子嗎?”
這樣蓐頭發好疼,雖然它是靈芝,也不妨礙他的菌絲也是一根根長上去的。
雲吞有點累,坐在院子裏青石臺壘成的臺子上踢着小腳哧哧直笑,還沒笑完,就臉色一變,趴在井邊吐了起來,這一吐吐的狠了,原本撐在臺子上的手都隐隐發顫起來,軟綿綿靠在冰涼的石壁上好久都起不來身。
直到被蒼歧倉皇抱進懷裏,雲吞嗅着他身上苦冽的味道,這才感覺好了些。
“今日怎麽又吐了,比前些日子更厲害了嗎,你不想回島上,這裏也有大夫,給你看看好不好?”
蒼歧是當真的心疼,不明白這驢脾氣的小蝸牛怎麽順都不肯聽話,他将人抱在懷裏哄了半晌,臉色蒼白的雲吞緩緩呼出一口氣,将手搭在腕上,像是終于下定決心一樣,軟軟道,“西~街~有~間~醫~館~,你~帶~我~去~”
西街是有個醫館,蒼歧馭鳳行了好一會兒,才再胡同巷子裏打聽到這個地方,這醫館和明善堂一比簡直寒酸的可憐,蒼歧不曉得這醫館到底是哪裏好,讓雲吞非來此處不可。
雲吞眯眼虛弱的靠在他身上,心想,哪裏都不好,唯一好的是,離染兒很遠。
他推開蒼歧,低眉順眼,“你~不~能~進~去~”
“我不會打擾你的,小蝸牛,我不會傷害你的。”蒼歧道。
雲吞挑眉,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活靈活現的朝他道,“醫者之間的交流~,帝君參與什麽~,帝君不但不能進去~,還有答應我不能聽~,才行~”
蒼歧以為雲吞只是說笑,勸一勸便好了,卻不料雲吞這一次倒是很堅決,略帶抱怨的睨着他,眼裏含着微愠的風情,“本就是大夫~,還要看大夫~”
很丢蝸子臉的。
蒼歧總覺得雲吞有些不大尋常,但又說不出哪裏奇怪,只好沉悶的點了點頭,交代他若是有什麽事,一定要大聲喊他,得到保證,才緊張猶豫的看着雲吞走進了那家簡陋的醫館裏。
雲吞剛一進來,擡手在周遭布下了屏障,靜靜站在原地聽着裏面臼藥的聲音,深深吸了口氣,把頭發撩到額前,隐約遮住精致的眉眼,藏在袖中的手指攥緊衣角,他自我安慰的笑了下,生平第一次希望是自己又摸錯了脈。
“客人請進裏屋來吧。”醫館裏傳來聲音。
雲吞按了按狂跳的胸口,挽起袖子,走進了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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