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頤指氣使

簡陋的醫館裏藥味的苦澀像是已經滲入撐起這座醫館的木梁, 飄渺的水汽袅袅之上,将頭頂的梁子熏的又黑又苦。

雲吞擡眼盯着木梁看了良久,聽着那老大夫絮叨含糊的叮囑, 眨了眨酸澀的眼,心想, 不該有的,他怎麽可能高興起來。

雲吞覺得一時間頭暈欲裂, 即便有四壁擋着深秋的風, 但從縫隙裏刮進來的涼意仍舊将他凍的渾身發顫,連身上的溫暖的大氅都變得無比沉重,壓在他單薄的身子上,讓雲吞有些喘不過氣。

縱然他自幼老成穩重,但在妖界中過于年輕的年紀和資歷還不足令他能坦然面對眼下發生的事,雲吞擡手抓住肩上的大氅,清透的眼睛緊緊盯着醫館裏密密麻麻鋪了整個牆壁的藥櫃,下意識透過煙熏霧撩的水汽尋找能讓他解決掉讓他心悸的事。

可當他以為自己終于在心裏順着一張藥方尋到了能一了百了的幾種藥, 僅是朝那五行草的名字上輕輕瞥過, 雲吞就感覺到小腹一陣絞痛, 就好像看上一眼, 他便要失去肚子裏的小東西了。

深秋的夜晚, 人間當真是冷的厲害, 冷冷的明月懸在天上,映的人間一派冷清,寒風從巷子的四面八方嗚咽刮進來, 将這間簡陋的醫館要刮得四分五裂似的。

蒼歧從黯淡的天光等到周遭盡是漆黑,醫館裏有雲吞布下的罩,他若是硬闖,會傷了他的小蝸牛,可等在外面蒼歧又要急瘋了,黑漆漆的眸子比寒風還要冷冽。

就在他下定決心等不下去的時候,破舊的醫館裏傳來老大夫說話的聲音,棉布簾子被撩了起來,他等的人終于走了出來。

雲吞的臉色比月光還要慘白,看着那一片黑浪似翻滾的衣袍,唇瓣一顫,一頭栽進了漆黑的海浪中,被抱了滿懷。

蒼歧險些被雲吞吓死,握住他的手将修為渡過去。

雲吞眯眼吃力的看着比海浪更深的眼睛,細若蚊鳴說,“我想回去。”

“好。”

明善堂牧染為雲吞準備的屋子和萬象界上的房間很像,屋中挂着青色的紗帳,桌上放着一只巴掌大的香爐,爐上系了蝴蝶結,爐裏點着一只芙蓉香,入了秋,屋裏放置了兩個燒的通紅的炭爐。

但雲吞仍舊覺得冷,躺在床上茫然的看着模糊的帳頂,對身旁的男人毫無反應,身子裏源源不斷渡來的修為順着經脈流過他的四肢百骸。

他對他的修為多熟悉,醇厚綿長幽靜,雲吞用手臂遮住眼睛,躺在床上,瘦的像只有一把骨頭。

“蒼歧。”他出聲,聲音很啞,有種介于青澀與成熟的之間的幹淨低沉,會讓人想到微風拂過滿山樹林,林葉顫抖,沙沙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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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蹲在床前,渡送修為的手一頓,聽床上的人繼續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即便他未說明白,蒼歧也立刻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那件事,垂下眼,低頭将唇貼在雲吞手背上,“我……”

我什麽,蒼歧說不出來,這種感覺他從未有過,也從未見過,只能偶爾從書中窺得一斑,卻根本不足以他徹底明白,只能順從心底的渴望,抓進雲吞的手,死死不放。

雲吞眼底忽然浮上一層恨意,猩紅的有些吓人,和恨意湧上眼眶的是一捧委屈至極的眼淚。

為什麽要逼迫他,為什麽要強要他,為什麽要讓他懷上孩子!

雲吞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側卧在床上,縮在錦被裏,顫着唇瓣,擡手一掌打在男人的臉上,這一掌用盡了雲吞的力氣,清脆的聲音穿過芙蓉香落在雲吞耳中,将他的心驚的一顫。

他看着自己的手,幾乎不相信自己做了什麽,徹底癱軟在床上,小臉上瞬間留下兩道淚痕。

蒼歧明明能躲過,可他沒躲,維持半蹲半跪的姿勢,溫聲說,“好受了嗎?”雖然他不知道雲吞在那間簡陋的醫館中做了什麽,可能讓他情緒大恸,悲傷不能自己,又再次想到那件事,定然和他脫不了幹系。

雲吞徹底哭起來,對未來的茫然,對這個人的委屈,悉數都在那一巴掌裏得到了訴說,他不再強忍着,縮在被子裏嗚嗚哭了,斷斷續續說着出去。

蒼歧嘴上答應,卻将雲吞連被子帶人都抱進懷裏,摸着他露在外面柔軟的頭發,“好,等你氣消了,我就出去,乖,別哭,你哭的我心疼。”

抱着他的懷抱太過于溫暖,雲吞哭了沒多久便縮成一團,隔着被子趴在蒼歧懷裏睡着了,蒼歧低頭深深看了眼小孩,低頭吻了下他紅腫的眼睛,大手輕輕拍着錦被,直到雲吞舒展眉頭,安穩睡下。

蒼歧手指微動,一根銀絲順着窗戶的縫隙鑽了出去,過了會兒,銀絲帶着涼氣回來,蒼歧嘆口氣,低頭将雲吞抱的更緊——簡陋的醫館裏,老大夫的記憶被雲吞抹去了。

第二日,雲吞是被餓醒的,他睡懶覺的功夫一向很好,在餓和睡的選擇中向來是堅定的選擇後者,雖然他是蝸牛,縮在殼子裏一張嘴就能吃東西,但作為一個愛幹淨的小蝸牛,雲吞十分自覺,洗漱完畢才會用膳。

他睜開眼,就看見将他抱在錦被團裏的男人。

蒼歧昨夜為了平複雲吞的心緒,消耗了不少的修為,又守了雲吞一夜,直到早上才隐約有些睡意。

雲吞看着他臉上一道指甲刮上去的痕跡,沉珂繁冗委屈茫然的心剎那間撥雲見月,天藍海闊,原本以為自己要經年才能愈合的傷口因為那痛快的巴掌一夕之間就只留下了淡淡的傷疤,不再像往日那般,一想起來,就疼,就恨,就委屈。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有一口氣憋着,憋的他難受至極,而這一掌像是個裂口,宣洩了他滿腹的委屈。

他在棉被團裏捂住自己的肚子,本就不是陰郁固執歇斯底裏的人,一想開,一解氣,便覺得看什麽都順眼起來,連肚子裏的小東西也覺得蠻可愛,心裏為昨夜一時錯念要打掉他而悔恨,将小腹捂的更嚴實。

雲吞的肚子配合的咕~的叫一下,表示它也很高興,雲吞想了想,擡手請清脆脆拍在蒼歧胸口上。

蒼歧猛地睜開眼,看見雲吞眼睛還有些腫,但唇角帶着輕快的笑意。

“你……”

雲吞又擡掌,看見蒼歧下意識縮了下腦袋。

能将一帝之君吓成個雞崽樣,他心裏覺得暢快,懶洋洋朝後一躺,伸腳隔着被子揣帝君他老人家,“我~餓~了~,要~洗漱~用~膳~”

哦。

小蝸牛餓了。

蒼歧急急站起來去打水,走到半路又轉過身,遲疑擔憂道,“你昨夜……”

雲吞瞪他,慢悠悠威脅道,“還~欠~打~?”

蒼歧搖搖頭,然後頓下,認真說,“你若是還不高興,我可以——”

“蝸~要~餓~死~了~!”雲吞扯着脖子喊,怎麽這麽啰嗦啊。

蒼歧扭頭就走,“我這就去打水。”背影匆匆出門了,蒼歧走到門外才遲鈍的想到自己會法術這件事,感覺自己離二傻也不遠了。

他端了水,看着水面的漣漪,總覺得過了一夜後有什麽變了,而哪裏變,他又說不上來,只能亦步亦趨笨拙不熟練的服侍雲吞洗漱,用膳,把人帶到醫館裏大夫坐堂的紅檀木簾後,蒼歧還有些恍惚,

雲吞心安理得的坐下來,挂上大夫的牌子,也不搭理站在身後想不通的帝君大人,開始看病下藥。

牧染中午出現時也覺得雲吞和蒼老師的氣氛略怪,只能瞪了兩眼他,招手把人帶了上來。

方懷氣色很差,但身子還好,單膝跪在雲吞面前,忍着咳嗽,道,“多謝雲公子為方懷求情,方懷願咳咳、願永遠留在公子身邊服侍公子。”

聽他這麽說,雲吞看着明善堂裏的鎮店之寶,心想,給你服侍,那要身後這朵靈芝祖宗做甚麽。

身後的靈芝祖宗也似有所感,也心想,搶他的蝸,揍你哦。

牧染看着他倆,別別扭扭跟着吃了午飯。

藥莊對于雲吞而言簡直是個飯堂,想吃什麽吃什麽,更別提身後還跟着個移動的零嘴。

“你~身~上~是~什~麽~味~?”雲吞舔着人參須子,悠悠說。

牧染低頭嗅了嗅袖子,沒嗅到。

蒼歧用袖子掩面打個噴嚏,殷勤道,“蘇渭公子的脂粉香味,阿嚏!”

牧染瞪着蒼歧,看他更不順眼了,扭頭幹笑着,“昨夜見了蘇渭一面。”

“哦~~”,雲吞長長拉個調,“只~有~一~面~?”

他看方懷。

方懷低着頭,真誠的将牧染賣了底,說,“盟主昨夜在升平樓裏過的夜。”

牧染拼命咳嗽起來,頂着中年男人顏至的模樣,飛快的說,“酒莊的酒有些問題,我去看看,就不吃了。”

說完不等雲吞回話,飛快的帶着暗衛上馬離開了。

雲吞收回視線,用小勺子塗蜂蜜,若有所思。

明善堂的生意不錯,老百姓先前還對這個嫩的跟鹌鹑一樣的小大夫有些懷疑,不過觀望了一兩日後發現小大夫說話溫柔,心思細密,開的藥不貴,還非常有效,便安心的排隊看診。

雲吞知曉自己現在懷孕了,就絕不會勉強自己,他自己就是大夫,很懂養生,白日裏起的晚,下午夕陽剛落山,就關門歇業,用膳睡覺,有什麽事,指揮帝君他老人家去幹,能不動手就不動手,頤指氣使,鼻孔都要朝到天上了。

懷了崽就是厲害,即便他有意不告訴蒼歧,但該用的地方也絲毫不手軟,讓蒼歧啥都不知曉,該盡的責任仍舊少不了一丁點。

千幕城很大,來往的人不少,看病的人也不少,雲吞的坐堂大夫不白幹,牧染按天結算,小半月下來,雲吞存的小金庫就有不少,每天矜持的丢給蒼歧二十紋銅板,讓他去買清晨外面賣的羊奶,剩下的錢剛好夠買一串冰糖葫蘆,不會多留一紋錢。

蒼歧,“……”

蝸真貼心。

這一日,雲吞剛寫了藥方交給方懷,讓他帶人去後面取藥,方懷還未走出幾丈遠,就被人攔腰抱住了。

雲吞腆着平坦的小肚子,斜眼一看,哦嗬,是他的姘頭來了。

毒解後的李捕頭沒有第一次見的狠心,也沒有第二次見的虛弱,沖上來抱住方懷就不放手了。

“我終于找到你了,你沒事,小懷你沒事。”

方懷掙紮不出來,看見雲吞小手撐着小臉看的津津有味,羞怒一甩袖子,疾步走進了醫館後院裏。

蒼歧上前湊到雲吞身邊,也很想像李肅一樣狗皮膏藥黏上去,偷偷摸摸剛伸出手,雲吞一瞪,“看~什~麽~看~,藥~磨~好~了~嗎~”

“還沒…”

“那~還~不~快~去~”

“哦…”

帝君摸摸鼻子,一邊想着小蝸牛這麽兇殘,一邊甘之如霖颠颠磨藥去了。

李肅不知同方懷說了什麽,第二天夜裏就見這位仁兄黑了一只眼窩,在他們用晚膳的時候朝雲吞跪下,恭敬行了大禮,“多謝上仙救我二人性命,從今往後,上仙若遇事,李肅必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看着垂眼的方懷,“李肅也會永遠守在他身邊,絕不辜負上仙的成全之恩。”

雲吞眯眼一笑,小口啜着羊奶,把自己要養的白白胖胖。

四人同坐一起,和睦的閑談吃飯。

李肅這才感慨道,“想不到世間真的有神明,我來千幕城時,聽百姓說見了神仙,還不相信呢。”

雲吞喝了羊奶,吃雪蓮,慢吞吞問,“見~了~神~仙~?”

定然不會是他們,他們從未在大庭廣衆之下顯形過。

李肅道,“是啊,出海的漁民都回來了,說在海上見到雲端出現身穿銀甲,手持銀戬的神仙,不過只見了一眼,那些神仙就消失不見了。”

“那~些~?”雲吞停下了手,不再吃了。

李肅道,“對,不是一個。據漁民描繪,只見海上卷起長風,吹散了天上浩蕩雲霭,這才露出那些銀甲銀戬的神仙,有多少個數不過來,只是驚鴻一瞥,見似乎數量不少,宛如軍隊恢弘肅穆。”

躲了好幾日的牧染終于好意思來了,坐下說,“我的船隊回來的人也說及此事了。”

他看向雲吞,“你覺得他們可是——”

雲吞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握了起來,慢慢道,“天~兵~下~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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