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超害怕的

凄厲的風在新年的黎明瘋狂的嘶吼, 雲吞掙開蒼歧的懷抱大步沖過去, 雙手顫抖接住渾身是血的雲隙。

“爹…”

素白的青衫下氲開一大片猩紅, 雲隙站不住失力倒在小院的泥土地上, 靠在牧單懷中, 臉色煞白,勉強扯起一絲笑, “…沒…事。”

雲吞腦袋嗡的一聲,心口驟然一陣尖銳的疼,清潤的眼眸浮上血色,他拼命忍住顫動,用牙齒狠狠咬住下唇, 這才讓雙手找回力氣,從懷中取出續命的丹藥推進雲隙帶血的口中。

牧染, “回屋去!”

身後的風呼的從天上卷到地下,将小院刮的支離破碎, 飛沙走石。

蒼歧撐起結界,将風摒棄在外面。

“來不及了, 我們快走!”一同進來的年輕人急聲說道, 抓住雲吞,“吞兒, 他們殺來了, 快走!”

雲吞将唇咬出了血,撩開雲隙的外衫,青衫被血水浸透, 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在心裏拼命告訴自己別慌,伸手拽下自己的衣衫想替他包紮,聲音在狂風中幹澀發啞,“你是…果子?”

木果子點頭,雲隙低聲咳嗽,拽住牧單的衣袍,“不能再…拖下去…單兒!”

牧單身上也有傷,将雲隙抱在懷裏,看着他的血,眸中有着驚心動魄的瘋狂,他拼命讓自己冷靜,“你需要療傷,噓……別說話……”

雲隙說服不得,被疼的倒吸氣,望着頭頂結界外死沉望不見一絲光亮的天幕,還想說什麽,突然瞳孔一縮。

銀色熒光的結界猛的出現一大片曲折,像是有人在狠狠地撞擊。

耳旁凄厲的風驟然變小,頃刻之間從狂風大作到鴉雀無聲。

察覺不對,牧染和寒舟對視一眼,化出兵器握在手裏。

蒼歧微眯眼睛,看着暗無光日的盡頭出現了一點模糊的熒光。

噠噠噠——馬蹄像是踏在空曠的鐵皮金石上,回蕩在不分天地的空間裏,憑空讓人感覺到一股窒息浩蕩經年不散的寂靜。

那熒光從遠處愈來愈清楚,讓在場的人不由得感覺到悲涼肅壯和來自心底的敬畏。

那是三匹裹着雪亮銀甲的高頭大馬,馬上的人身披銀色戰袍,披風在沒有一絲風的晦暗中獵獵翻滾,他們手裏握着鋒利而瘦長的青銅巨劍,劍的末梢有着三棱銳韌。

讓他們震驚的是在那三人銀光灼灼的甲胄下卻是什麽都看不見的空蕩,沒有頭顱,沒有血肉之軀,就好像滿身肅殺的、令他們恐懼的只有這一身凜凜驚豔的冰冷銀甲。

雲吞睜大眸子,“這是……”

牧染手裏劍光暈黯淡,發出喑啞的鳴聲,寒舟手裏的佛珠也悄悄褪去了顏色,這些兵器在害怕,和人一樣,忍不住的敬畏恐懼。

蒼歧将銀絲凝成一條長鞭,握在手裏輕輕一甩,清脆的聲音留下耀眼的銀光,如水波漣漪散在黑暗之中,他八風不動長身靜立,淡淡望着漆黑天幕下熒光中的玄兵冷甲。

手裏的銀絲與牧染的劍、寒舟的佛珠比起來要冷靜的多。

蒼歧開口,聲音如穿過十萬山河,“這是洪荒初蒙,上古神祇戰死的英靈。”

他們沒有身軀,沒有面孔,甚至沒有任何能代表身份的标志,可渾身散發的歷經萬年的肅殺和蒼涼,讓蒼歧不能再熟悉了。

雲吞忍着心頭的駭然,問,“是他們打傷的爹爹?!”

牧染擰眉看着蒼歧,“認識嗎?”

既然同是上古神祇,會不會…

蒼歧看着雲吞,點點頭,回頭望向牧染,“他們戰死在洪荒之争中,早已被消磨盡了神志,只餘下骨血裏生來就有的暴戾和好戰。”

他甩動銀鞭,“若我未有猜錯,是昊塢用了什麽辦法将英靈收在一起,以修為和人的執念日夜喂養,将他們練成了手中所向睥睨的兵師。”

而這些兵師便是孤剎軍。

他話音落下,長鞭卷空,驟然一聲清脆碰撞的金石之聲嗡的淩空狠狠一響,頃刻之間用銀鞭卷住了青銅巨劍。

“快為小隙包紮,蒼歧一人抵不過那些英靈!”牧單低聲道。

他見識過這些孤剎軍的能力,近乎是無能無力,無法還手,他和雲隙從未遇到過不戰而敗的敵人,而此時他們正毫無由來滿心畏懼。

雲吞回神,擦去額上的冷汗,咬緊下唇,為雲隙腰間被青銅巨劍捅出的三棱傷口止血,割去腐肉,上藥,包紮,進行簡單的處理。

他低着頭,聽見頭上長風呼嘯,刀劍铮鳴,半截銀絲搖搖晃晃掉了下來,雲吞接住,看見一只青銅巨劍自蒼歧身後破風錐去。

“小心!”雲吞驚慌大喊,牧染将劍丢出去攔,他的劍被青銅巨劍直直撞過,只發出一聲喑啞的垂死掙紮,斷成兩截掉了下來。

蒼歧聽見風聲,擡鞭朝面前糾纏的孤剎軍沖去,踩上迎面襲來的青銅巨劍,如一尾魚靈活一轉,空翻了出去,躲開了致命一擊,肩頭卻被劍柄狠狠撞了下。

這青銅巨劍是天地初蒙凝聚萬千靈力鑄造而成,撞在身上猶如山河發力,逼得蒼歧悶哼了一聲,他高高揚起銀鞭,鞭尾化出三道細鈎,猛地揮出去将三柄青銅巨劍劍身卷住,朝底下的人大喊,“走!”

牧單抱住雲隙,寒舟抓住雲吞,牧染順手将離他最近的木果子拉過來向黑漆漆的昏暗中逃去。

“我不走!”雲吞劇烈的喘氣。

牧染拉着木果子鑽進屋裏,将裝着蛋蛋的小荷包丢給雲吞,“你留在這裏也幫不上忙!這些東西…我們打不過,離開這裏才能想辦法,雲吞,看看爹爹!快走!”

他朝寒舟使個眼色,騰出一只手攥住兄長,由不得雲吞掙紮,捏訣消失在了四分五裂的人間小院。

此時該往哪裏逃,哪裏能逃!

雲吞攥緊懷中的小荷包,想起剛剛那一幕,心裏悶疼,“去笕憂仙島!那裏有海底洞府!”

即是人間又一年,三界大亂,怒雲遮日,長風在黎明的晨曦中呼嘯嚎啕,天空雲巅風起雲湧,宛如雷霆帝怒。

身後憑空追來的孤剎軍雪亮的銀甲在日光撕破厚厚雲層的瞬間綻放出刺眼的光芒,灼灼直逼雲吞等人。

他們馬不停蹄逃了七日有餘,在第八日的黃昏終見到蔚藍翻滾的大海。

雲吞臉色蒼白,清澈的眼中露出喜色,正當他打算帶人潛入海底時,聽到身後一聲輕笑。

“逃?這天下都是朕的,你們想逃到哪裏。”

海岸上八騎孤剎倒豎青銅巨劍插進土中三尺來厚,将他們封死在空甲胄戰馬蹄前,只能遙望着蒼茫大海,插翅難逃。

昊塢白須白發屹立在雲端,身後有仙官衆數,他微微眯起眼朝雲吞看去,“小東西你這麽看着朕,朕可是有虧待過你?”

雲吞緊緊咬着牙關。

“都說妖族心性貪婪狂妄,忘恩負義,朕當真是忘了,白白讓這二百多年的疼愛付諸流水,小東西,你問問你爹爹,如今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可否都是你們作繭自縛,咎由自取。”

雲吞閉了閉眼,喉嚨發疼,連日的奔波讓他剛生育過後的身子更加羸弱,如今站在這裏,全憑着心裏的一腔怒火。

“是你…”,清冽的聲音沙啞的不成樣子,他嘗到喉嚨的淡淡腥甜,“是你,有負蒼歧信任,欺騙他背上夏氏一族的血海深仇,是你忌憚他與天同齊山河萬木之主的地位,要将他趕盡殺絕!”

雲吞轉頭看着靠在父親懷中昏迷不醒的爹爹,錐心泣血般的過去歷歷在目。

“你自問不曾虧待過我雲家,卻下放緝神诏引妖族大亂,讓群妖盯上我雙親的位置,你以帝诏令我雙親與蒼歧為敵時可曾想過他們的安危!說到底,你不過是想利用我雲家,利用群妖之手替你除掉這千千萬萬年滋擾你的噩夢!”

雲吞,“你又何必将利用說的這般好聽!”

昊塢臉上悲憫的笑容消失了,高高在上俯視着雲吞,“帝位本就是朕的,朕何須忌憚他,小東西,你爹沒教過你同朕說話應該怎樣卑躬屈膝嗎!”

他伸手一揮,一股厲風卷住雲吞将他踉跄摔了出來,風刃重重壓在他細瘦的肩頭逼他悶哼出來。

“吞兒!”牧單牧染同時追去,剛邁出一步,脖間被青銅巨劍抵在了血肉之前。

“我沒事。”雲吞跪在地上,撐着地面卻根本站不起來。

昊塢耐心全無,冷冷的盯着蝼蟻般的人,“有你在朕手中,你猜王兄會怎麽做?”

他微微勾起唇角,負手而立,望着三十三重天的恢弘天宮的宮門,“朕是蒼生之主,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是無人能質疑的君主!”他猛地回頭,“爾等衆仙可親眼看好,這便是挑釁天界威嚴的下場!”

說罷冷喝一聲,“孤剎!殺了這些藐視天威的妖! ”

青銅巨劍轟隆隆從地面被抽了出來,雲吞驚恐看向身後,肩頭被死死按壓着,只能目呲俱裂,大吼,“爹爹!”

嘩——海上突然升起十丈之高的浪潮猛地拍上岸邊。

跟随浪潮湧上岸的是無數通體墨蘭的蟒,蟒嬰站在風浪前頭,呼風喚雨,攪弄大海滾滾朝岸邊漫去。

昊塢,“龌龊的妖!”

孤剎分出兩騎銀戈鐵馬手持巨劍沖進海浪之中,雲吞大口喘着氣,手腕撐着地面不斷發顫,眼睜睜看着青銅巨劍一揮之下,無數蟒蛇飛血四濺,蟒嬰被重重擊落在地,大口吐出鮮血。

“不要——!”雲吞瞪大眼睛,渾身濕透跪在堅硬滿是海水的地面,心中瘋狂念着蒼歧的名字。

快來,快來…

昊塢譏諷笑出來,笑聲未落,天空飄起紛紛揚揚的大雪,雪花将海水凍成了寒冰。

不遠處,一群雪白的狐貍在冰封雪路上飛奔而來,大雪中飛出無數道冰刃砰砰咚咚撞在青銅巨劍上。

“昊塢,你殺我花家三百七十二只狐,這血債我要你拿命血償!”

白狐奔近,露出花灏羽冷清的俊顏,他渾身帶着冰涼的血腥味,凝神怒喝,地上的冰雪驟然長出鋒利的冰刃沿着漲起的海浪沖上了雲端,化作通天砥砺的冰錐,刺向文武仙官。

雲端上,衆仙腳下慌忙躲開冰錐。

昊塢怒道,“不知好歹的妖!”

冰刃從地面爬向青銅巨劍,将巨劍到銀甲戰馬凍在了泠泠寒冰裏面。

花灏羽彎腰扶起雲吞,只聽咯嘣——沿海岸上,無數冰棱似蛛網爬上數千裂紋,頃刻之間,冰封之雪瞬間崩裂,落出一地破碎的寒冰。

花灏羽就地一滾,躲過青銅巨劍,呼出一口氣,攥緊了拳頭。

無人能抵擋上古的英靈青銅巨劍的晦晦鋒芒,不多時,狐族妖族死傷大半,血水幾乎将近海岸染成了猩紅色。

雲吞低頭,手指發顫悄悄從懷中取出一包藥,他身上沒有致命的毒藥,只能借此阻擋一會兒,他調動微弱的內息,簇成一小股風,讓風團卷起藥粉,靜悄悄飄到了雲端,只聽他輕輕道了聲,破!

風團立刻綻開,和雨霧凝成的雲化作一團。

藏在衆仙之中的川穹動了動鼻子,拽住青瀛屏住呼吸,沒一會兒,身邊接二連三響起痛苦的咳嗽聲,鼻涕眼淚齊齊漫了上來,衆仙之首的昊塢強行忍着喉嚨的麻癢,怒極反笑,“小東西咳,朕竟小看你了。”

雲吞看了眼毫無反應的孤剎軍,絕望的閉上眼。

昊塢擡袖一揮,雲吞肩頭驟然被加上萬旦之力,壓得他喘不上氣,渾身發疼劇烈顫抖,他痛楚哼一聲,雙手再也撐不住了,被猛地按爬在地上,額頭抵着冰涼帶血粗粝的地面。

他倒下去的時候,小荷包從他胸口掉落出來,滾到離他眼前寸遠的地方,可雲吞拼經全力,滿口血沫,卻根本擡不起一根手指來。

不…

“你想要?”

昊塢大笑,郁色靴子朝雲下一跺,一個無形的腳印化作沉重的大風毫無阻攔朝地上壓了下來。

雲吞感覺到窒息般的風從天空朝地上逼壓踩來,小荷包孤零零躺着,就這麽近的距離,可他卻碰不着,雲吞張嘴,在風腳印踩下來的時候歇斯底裏大喊,“不要——不——!!!”

巨大無形的腳印在他眼前轟隆一聲,踩的地面驟然裂出大坑,他狠狠摔了下去,滿身風刃血口,他可卻渾然不知,眼淚落了滿臉,撕心裂肺的疼在他身子腦中炸開。

啊……

不!

正這時,風腳印下忽然發出一絲細微的銀光,銀光輕輕一閃,好像有些羞澀,察覺到什麽之後,破爛的小荷包的那捧土裏,剎那間朝四周綻放出耀眼奪目的銀光。

雲吞臉上還帶着淚痕,微微眯起眼,可落在瞳仁上的光卻不刺眼,溫柔的将他也罩在了裏面,他感覺到肩背上泰山那般沉重的壓力消失了,渾身的傷口也好像不再痛了,銀光散發着微苦清冽的香味将所有人輕輕遮住。

花灏羽驚訝的看着手臂上一道深刻見骨的傷口竟然正在慢慢愈合。

“這是…”川穹驚喜瞪大眼睛。

從雲巅上能看見地上朦胧氤氲的銀光,昊塢遲疑的凝起眉,這是王兄?不,不會的,蒼歧被一路上無數孤剎軍攔住了,不可能出現的,況且這絲銀光比起蒼歧還差得遠。

凹陷的土地裏,雲吞慌急慌忙撥開小荷包露出來的土,漣漪萬丈的銀光中央,一枚很小的孢子正嬌羞發光。

雲吞去撿,銀光旁邊,一只極小,渾身透明的小蝸牛爬了過來,他漂亮的如玉一般,未經風塵的細嫩身子還軟綿綿的。

雲吞倒吸氣,看着那只小小的蝸牛被銀光照耀的滿身碎銀般晶瑩剔透,小蝸牛朝雲吞抖了下觸角,低下頭,咕叽一下将發光的孢子給咬進了嘴裏。

雲吞一愣,小蝸牛吧唧吧唧滿足的嚼了起來。

“……”

雲吞帶着淚笑出來,連忙輕手輕腳将小蝸牛捏起來,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捏碎他的殼,溫柔用手指尖将小蝸牛嘴裏的孢子扣了出來。

小蝸牛還沒長牙,咬了半天也咬不動,把孢子含的滿是口水。

孢子被扣出來,立刻抽絲剝繭,抽出無數道漂亮的銀絲,在雲吞手裏,銀絲相互柔柔的糾纏,散發着清澈的光暈,一絲一縷勾勒雛形,不消一會兒,銀絲光暈稍暗,一聲啼哭響了起來。

嫩嫩的小手從光暈中伸出來摟住雲吞的脖子,接着一個精雕玉琢般的娃娃出現在雲吞手裏,嘤嘤嘤趴在他肩頭嚎啕大哭。

寶寶超傷心,寶寶超害怕。

吓壞了,以為被吃掉了。

雲吞另一只手上的小蝸牛還一臉懵逼,用觸角朝那邊甩啊甩啊,要揍他,吃的沒了,蝸~蝸~超~餓~的~

小蝸牛哭的沒聲音,睨那邊的娃娃一眼,撓撓觸角,不知怎麽也化成了個粉嫩的娃娃往雲吞懷裏直鑽。

雲吞坐在地上,雙手艱難的将兩個娃娃摟在懷中,他左右看看,發現這兩個娃娃竟然長得一模一樣。

不像他和牧染,各有各的眉眼。

一蛋同胞,生的都是極像的。

青銅巨劍下的衆人見到此幕,紛紛露出豔羨歡喜的目光。

昊塢垂着眼眸,冰冷的看着,手指微動,兩只孤剎騎靜靜擡起了巨劍,遮住萬丈銀光,落下一片詭谲陰影,兜頭朝凹陷坑中的雲吞劈了下來。

劍鋒落在雲吞頭頂僵硬不動了,昊塢低頭去看,只見那巨大鋒利的劍堅韌上,一根銀絲輕飄飄落在上面。

不等昊塢出聲,緊接着一道銀光潋滟的長鞭淩空狠厲卷住青銅巨劍,狠狠甩向一邊。

長空中落下來黑浪翻滾的玄色披風,穩穩落到雲吞雙肩上,一根銀絲從披風裏鑽出來,替凹陷地裏的父子三人貼心的系上了繩結。

那兩個孤剎軍還未召回兵器,就被蒼歧從身後面無表情扭斷了甲胄上頂着的空殼腦袋,腳下的戰馬斬去前蹄,嘶鳴着滾到地上,蒼歧擡手,悍然冷絕的甩出銀鞭,把斷了脖子的銀甲勒成了雞零狗碎。

不可一世的英靈,無法戰勝的孤剎軍,昊塢手中無法想象的兵師,就這樣扭曲着再也化不出人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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