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大修文)

重明鳥形銷骨立, 憔悴的難以言喻, 唯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看着雲海相隔的另一端,黑亮的眸中映着鎏金的希光。

他拍了拍自己的翅膀,一身火紅的羽翼因為靈氣耗盡而有些黯淡無色, 但仍舊擋不住神鳥的風采。

昊塢, “青瀛,你想做甚麽!”

青瀛拿大爪子踢着腳下的雲, “帝君又要做甚麽?”

昊塢盯着他,渾濁的眼睛在青瀛身上打量一番,他微微挑起眉,“如你所見,本君要維護天宮的威嚴,清除四界的禍亂,你站到朕的身邊,一同看看朕是如何将這些烏合之衆打入深淵, 永不得翻身!”

青瀛望了眼遠遠的寒舟, 看到他青色袈裟上染了一點血,黑紅的刺眼,“帝君, 您要殺的這些人是您的臣子、子民,若他們死了幹淨, 您守着空蕩的四界,就像洪荒初開,唯有混沌的天地, 又有何用。”

遠處的風将一只旗幟刮的獵獵直響。

雪白的雲巅被染成了凄紅的血,血滴化作水霧在三十三重天上久久不散,青瀛心裏發苦,想起當年他飛升上天那日,煙霞延綿,人間袅袅青煙染了三天,天帝那時将四界數千萬的淵源放在他的手裏,每一支淵源記載着每一只魂魄的來源。

這些淵源多的數不清楚,理不清,從他開始為雲隙算淵源時就發現從他而起的那根線早已經亂的不清不楚了。

“青瀛你也要像他們一樣嗎?!”昊塢道。

青瀛看見那只旗幟上畫的蝸牛,不曉得是雲隙還是雲吞,又或者是那只小不點,他心裏笑了笑,低聲說,“臣忠于君,永遠不會變。”

“走過來——”昊塢開口。

青瀛打斷他的話,“臣忠于的是衆生平等之君,帝君如今可敢扪心自問?”

昊塢的臉猛地沉了下來,陰測測盯着他,“你以為就憑你能改變什麽嗎。”

青瀛驟然退後一步,倉促望了望雲端的寒舟,凝下神來。

只見凜凜巨大的青銅巨劍齊齊铮鳴一聲,猛地擡到了雲端,三棱劍刃映過一道撕裂天空的寒光。

那些孤剎就在這道寒光之中驟然轉過了身,将玄鐵色的劍刃齊刷刷對準了昊塢。

天帝的目光穿過上古英靈的冷寒甲胄,看着後面火紅色的重明鳥,噙着譏諷的笑意。

青瀛調動稀薄的修為暗暗運轉,感覺到魂魄深處有一股極度陰寒之氣正慢慢氤氲出來,和他的修為融為一體,逐漸讓他渾身冰涼,青瀛凍得渾身發寒,他唇瓣輕輕動了下,無聲無息吐出三個字。

抓住他。

孤剎大軍空蕩蕩的盔甲發出整齊的一聲摩擦,數千刃青銅巨劍猛地擡了起來,遮擋住三十三重天的霞光,朝着四界之主,蒼生帝王直勾勾劈了下來。

近乎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睜睜看着駭人的銀甲就要這無情的君主劈成兩半,血濺雲海,然而就是那剎那,重重舉起的青銅巨劍在昊塢白玉磐龍帝冠前戛然而止。

青瀛倒吸一口氣,渾身如同被冰雪凍住了般。

他立刻強行從自己衰竭的內息中抽出修為,渾身緊繃着,青筋炸裂。

快抓住他!快啊!

孤剎大軍高擡低懸的劍憑空發出嗡嗡的鳴聲,隐隐發顫,卻半分都動彈不得,青瀛感覺到自己正和一股強大的力量在瘋狂的撕扯,他的神魄修為都要被生生撕出身體一般。

所向披靡的孤剎大軍猛地調轉了劍刃,不等青瀛反應過來,一只巨劍便狠狠朝他刺了過來。

青瀛狼狽去躲,卻根本躲不開,只聽悶悶的一聲‘噗嗤’,劍刃狠狠捅穿了他的肩胛,和着鮮血飛濺起無數紅羽。

“青瀛!”寒舟大喊,踉跄沖向雲海,卻在半路被牧單攔了下來,“不要,青瀛…”,寒舟哽咽,渾身發顫,望着雲海的另一端。

昊塢轉過頭搖着頭笑了笑,“王兄,你太小看我了。”

他低頭捏起金縷龍袍上的一只羽毛,輕蔑的丢到了青銅巨劍的劍刃上,“現在輪到你們了。”

孤剎大軍勒高馬頭調轉方向,一列寒光肅殺,将三十三重天的的宮宇樓閣都擋在了森森寒光之後,組成一道堅不可摧的巨大城牆,任由蜉蝣經過,格殺勿論。

蒼歧劃下的雲海終于變成另一個戰場,他聽見身後的妖族不知是誰發出一聲低低的飲泣,在孤剎大軍每逼近一些,哭泣的聲音就大一點,伴随着嗚咽聲的是無數刀劍重新擡起破釜沉舟般的決心。

蒼歧的身前憑空結下無數幽綠的藤蔓将衆人悉數護在身後,他手中凝出一根細長而堅韌的銀鞭,輕輕一甩,響徹雲霄。

就在孤剎大軍踏過雲海中央時,一聲尖銳的啼叫從孤剎身後直沖雲端。渾身浴血的重明鳥艱難飛了起來,身上的血水從雲空淌下來,最靠近蒼歧等人的孤剎‘唰’的轉了過去,在三千孤剎軍中顯的格外突兀。

青瀛抱歉的看着衆人,嘶啞喊道,“我只能控制很小一部分的孤剎大軍,牧單,寒舟靠你們了……蒼、蒼帝,青瀛只信明君,唯有、唯有您能結束這一切,別讓我再失望了……”

說罷,他将一塊淵源宮主的玉牌丢了下去,深深看了一眼額心鎏金的僧人,長鳴一聲,羽翼猛漲,宛如一片璀璨刺眼的霞光,将自己所剩無幾的修為盡數抽出身體,和着血肉化作最後一點力量投入了孤剎之中。

以魂魄喂養它們,拼盡全力替蒼歧開辟了一條狹窄的道路。

寒舟滿臉眼淚,手指一顫,取掉了十八顆紫檀木佛珠,接住紛紛揚揚似雪的滿天紅羽。

被青瀛拼死操控的孤剎大軍格外突兀,手握青銅巨劍反水撲進了孤剎大軍之中,巨劍相撞,發出令人膽顫心寒的摩擦聲,高仰馬蹄沖進去,狠狠沖散整齊劃一的孤剎大軍,成功擋下部分英靈。

這就夠了。

見此情景,蒼歧立刻兵分三路,分東南兩方對落單的孤剎逐個攻破。

蟒嬰重傷被祁韶喚人撤入海中,親手接替蟒族族長的位置,率領潼岚蟒從西而行,以海水沖散孤剎大軍。

牧單牧染從東往上,将孤剎軍朝三十三重天的極北之地引開。

三千孤剎各據天地。

蒼歧手中的銀鞭在雲端宛如一條飛走的游龍将孤剎的頭顱擰盡數斷,鞭尾收卷,纏住一把青銅巨劍,他握住劍柄随手掂了掂,擡起眼,目光直直射向雲巅的另一端。

昊塢似有所感,頃刻之間朝他殺來。

“該是個了斷了。”蒼歧手裏的銀鞭化作一只離弦的箭沖開三十三重天上伫立的那只巨眼,鞭尾靈活回轉,從昊塢身後抽了下去,将他頭上的雕龍紋羽冠抽了下來。

天帝踉跄幾步,披頭散發,渾濁的眼睛藏在褶皺的眼窩下凄厲的看着蒼歧。

他大吼一聲,釋放出無數咒決朝着蒼歧撲了過去,蒼歧身前湧出無數銀絲,銀絲瞬間織成一張大網将惡咒悉數吞了下去,像羽毛輕飄飄落在了湖水中,起不見一絲一毫的漣漪。

“你會的都是我教給你的。”蒼歧居高臨下看着他,“昊塢,你後悔嗎。”

昊塢大笑,“從我砍下通倫的頭顱開始,就沒有後悔不後悔了,王兄,如果我不這樣做,興許早就老死在上萬年前,化作灰燼煙消雲散了,哪裏能擁有四界至高無上的地位!”

他手裏突然化出一只樸素玄青色的古劍,握在手裏朝蒼歧殺去,“就是這把劍讓我有了如今的地位…”

蒼歧眼睛微眯,眼前劍花如影,殺氣騰騰,劍刃翻飛之際帶着一股濃郁的說不出味道的腐朽和枯敗,他翻袖躲過,聽昊塢繼續道,“這劍上的血這麽多年來我從沒擦過,它的腥惡時時刻刻提醒着我走的每一步。”

蒼歧眼風掃在劍刃上,看到那上面凝結着斑斓的斑塊,不是鏽跡,而是夏氏族長通倫,以及更多慘死在昊塢手中的人的鮮血永遠凝在了上面。

蒼歧胸口忽然燒起了怒意,無數銀絲攀在劍刃上,他想起當年跟在他身邊的小孩,想起夏氏族長通倫溫和敦厚的面孔,胸口的怒火燒的更加猛烈。

“昊塢!”蒼歧低喝一聲,銀絲驟然收緊,死死纏住天帝的劍,“你至今都不肯悔改!”

伴随着話音落下,‘铮’的一聲,昊塢手裏的劍應聲斷成了兩截。

昊塢持着劍後退兩步,駭然的看着斷劍。

“你——”

蒼歧胸口起伏,攏在袖口的手中銀光微閃浮出了把一模一樣用銀絲化成的古劍,他拎着劍朝昊塢逼近。

昊塢瞳仁猛地一縮,眼中烙上了劍刃的寒光。

蒼歧從不用劍,而此時他卻握住了劍,寓意不甚明顯。

昊塢枯皺的手一時有些發顫,直到如今他才明白不論過了多少年,自己永遠都不可能淩駕在這個人之上。

父神無比的偏愛蒼歧。

昊塢手指緊握,指尖嵌入血肉,他緊緊盯着這個人,仿佛又從他的身上看到了蒼歧屠盡夏氏族人的那一瞬間。

昊塢蒼老的臉上忽然露出瘋魔般的笑意,他一邊用咒決控制孤剎大軍厮殺,一邊張開雙手,一簇竄動的幽幽孽火洶洶冒了出來。

他擎着笑容,翻手将孽火灑在了三十三重天之上。

孽火順風而生,立刻燒了起來,天宮的重重霧霭之後、大殿和瓊樓都沐浴在火光之中,孽火詭異的橘紅色染紅了天空。

孽火讓本就不利的戰場更加凄厲,刀光劍影,血海沉沉,孤剎大軍的銀色铠甲被孽火燒的通紅,映進人的眼中,就像熊熊灼燒永不熄滅的阿鼻煉獄一般。

噗噗的燃燒聲愈燒愈近,牧單丢掉手裏滾燙的劍柄,轉身躲過孤剎,手背不小心掃在銀色甲胄上,被燙的紅了一片,這些怪物本就難以靠近,如今渾身的銀甲被火映的更是難以觸摸,他放眼看去,天帝的三千孤剎大軍被青瀛控制了四分有一,正被操縱着将劍刃對準了自己人。

雖然不多,但卻已經讓他們得以有喘息的餘地去對付其他孤剎,幾日幾夜沒停沒息破釜沉舟般的厮殺,已經讓衆妖殚精竭慮,然而長風之上,雲端之前仍舊有近乎五百之多的孤剎軍。

重重霧霭之中符咒的雷鳴接二連三炸起,驚的半扇天空都好似顫了顫,昊塢被咒決擊中,咬牙吐出一口血,手心顫動的孽火好似被澆上了油,燒的愈來愈旺。

貪婪的火焰順着風卷上蒼歧手背,燙的他微微蜷縮了下手指。

他是芝草,與生俱來的畏火。

如他了解昊塢一般,昊塢也嘔心泣血對他了如指掌。

孽火森森爬上蒼歧的衣袍,将他困在其中,一股馥郁的藥香味和着灰燼的味道氲了出來,蒼歧被嗆的受不了,低聲咳嗽,手背上有一截肌膚已經裸露出靈芝原本的顏色。

在海面上時,蒼歧尚且還能以海水為圍,擋住孽火,此時三十三重天上只有雲和風,而孽火順風燒的更是旺盛。

“嘶。”一簇火燒上了蒼歧的頭發,他揮劍斬斷青絲,站在熾熱橘色的火光中猶如困獸動彈不得。

“哈——”昊塢得意的笑了起來,望着狼狽躲閃的蒼帝心中湧起一絲快意,這個人就像是喉嚨的刺,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将喉嚨卡的鮮血淋漓,但這跟刺對于昊塢而言,必須要拔出來,即便要付出血肉模糊的代價。

“不過是根草,連根拔起之後你還想要怎麽活?”昊塢站在火光外,張開雙臂,微微揚起頭,仿佛在享受着孽火燃燒的味道,嗅着空氣中馥郁的、屬于芝草特有的藥香。

他目光一凜,口中默念咒決,喚出更加強烈的風為孽火助燃,一時之間長風嗚咽,所到之處,盡是火光沖天。

“兩萬年前,我夏氏族人沒能燒幹你的血,燒枯你的骨,兩萬年後,我盡數還給你。”

昊塢微微閉上眼,恍若又回到了混沌初開,神祇争亂的歲月,他親手割去通倫的頭顱抛灑入江河,帶領族人來到天地的盡頭尋找林中靈,他們用荊棘将蒼歧縛在火中……

昊塢露出緬懷的神情,唇角挂着殘忍冷酷的笑容,“對了,被你剖開腹部取回靈石的少女是我的未婚妻。”

烈火中,蒼歧猛地擡起頭,昊塢收起笑容和他對望。

蒼歧忽然發現,那日似血般的殘陽竟還清楚的烙印在他眼前,那些人的臉栩栩如生,而他們的血就像這火一般滾燙,爬滿他的身體,炙烤着他的心肺,讓他痛不欲生難以自抑。

那些狼心狗肺,恩将仇報的夏氏族人……

蒼歧閉了下眼,再睜開時,只見深入惡淵的厲色。

昊塢對上他的目光竟如上萬年前一般瑟縮了下。

“你也配提他們……”,蒼歧的聲音嘶啞的厲害,臉上映着扭曲的火舌。

昊塢,“你…”

一條帶火的銀鞭驟然抽了出來。

蒼歧扯掉身上帶火的外袍,高高抛起化作一翻黑色的海浪将三十三重天的火,連通孤剎大軍罩在了裏面。

剎那間數千萬藤蔓從四面八方的火光中穿雲破風洶洶抽到了昊塢身前,在他臉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血口。

蒼歧被火燒斷的墨紫色的長發緩緩生了出來,他衣衫帶火,從森森孽火中走了出來,手持火色銀鞭,狠狠将昊塢抽坐在了地上。

“當年,我以身為藥,救你族人于惡瘟之中,為爾等渡血——”

一道藤鞭從昊塢的肩膀抽到胸口,飛濺出一捧熱血澆在三十三重天直插入雲的巨門前。

“當年,我教你識字認物,呼風喚雨——”

更大的狂風突如其來,生生将昊塢雪白的仙袍刮的支離破碎,風聲中嗚嗚似泣,這風從天地之間吹來,把孽火一點點吹殆散盡。

“我帶你踏尋千山,參悟修煉——”

腳下的山河震動撼然,昊塢大驚,仿佛又看到他跟在蒼歧身後,親眼見群山平底而起,連綿成浩蕩的山脈,他肆意乘風而行,心中一片坦然爽然。

火舌将銀鞭漸漸吞斷,蒼歧也漸漸走到了昊塢身前,他一鞭一鞭将昊塢抽的血肉翻起,将他抽的滿地打滾躲閃。

然後蒼歧蹲了下來,手裏的銀鞭已短到了手心,他用一種近乎輕柔的聲音在昊塢耳旁道,“你知道嗎,我最恨的是你用蝕骨毒将我困在海中,日日夜夜折磨着我,讓我神魂分裂,以至于連父神泯滅之前都沒能再見他一眼。”

父神受昊塢欺騙,将雙目化成的縛神罡交給了他,封印自己,那時蒼歧先遭背叛,而後卻連解釋父神都不曾給過他時間。

他心裏是怨的,怨那開辟天地,贈予他無窮無盡生命與靈力的神,為何不相信他,為何只聽昊塢的一面之詞。

因為心裏裝着怨,蒼帝在海底聽聞父神泯滅,将帝位傳給昊塢時,他只是冷漠的閉上眼,無動于衷。

可如今想來,蒼歧心中唯一的遺憾就只有沒能見到父神最後一面,即便他不再相信自己……

昊塢看着蒼歧臉上的悲怆和痛苦,他忽然笑了,像一只落水狗狼狽的抱着自己幹癟蒼老的身軀,卻幸災樂禍。

昊塢,“你知道嗎,父神泯滅羽化之前,已經神志不清了,他努力拉住我,模糊的說着什麽,我附身去聽,聽到他低聲不斷的喚着铮兒,我告訴他,你的漣铮,蒼生之帝已經死在了你的雙目化成的縛神罡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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