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故地,故人

「顧白棠!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追回來!」

那一刻,顧白棠的眼皮陡然突跳,他沒有想到,姜夙興居然真的追到西城來了。但是仿佛又是意料之中,畢竟姜家兄弟似乎腦子都有病。

于是顧白棠将所有的驚詫和不爽隐忍于眉眼之中,素白的面容繼續保持着嚴肅和冷凝。在旁邊的師兄弟看來,顧師兄只是在為這次大白鵝事件的不滿嚴重表态。

“顧師兄,這次真是個意外,這孽畜今天中午吞了一頭手臂那般粗的蜈蚣,晚上就發起狂來了。剛巧馴獸場今日出了點差錯,被它跑出來……”今日在馴獸場當差的弟子唯唯諾諾的解釋,很明顯底氣不足,也不知是不是太過懼怕執法宮的緣故。

顧白棠并未看他,只沉聲道:“所有今日馴獸場當差的弟子,亥時後自去執法宮嚴明堂報道。”

那弟子大氣不敢出,看這許多受傷的新生,也知此次事态嚴重,再不敢多說一句。

又說這方傷員群裏的姜氏兄弟,姜晝眠一直蹦蹦跳跳跑來跑去,只因傷員過多,他弟弟還未被照料到。姜夙興閉着眼睛坐在地上,半邊臉都是血,倒是十分坦然。他拉過大喊大叫的姜晝眠,道:“行了,你好好坐下。”

“可是你臉上都是血,诶?”姜晝眠忽然看見了正在指揮現場的顧白棠,眼前一亮,大聲喊道:“诶!那不是、那不是——”他撓了撓後腦勺,福至心靈,“诶我那弟媳婦兒!”

姜夙興立刻一把将他拽到地上,半是愠怒地低聲道:“瞎喊什麽,安靜點兒。”

眼下這情況,他可不想顧白棠再對他心生反感。好在此處人多混亂,姜晝眠那一聲亂喊,也沒引起別人的注意。

這時候有醫療處的弟子趕過來了,“來了來了,傷着哪兒了?喲,這是眼睛受傷了?”

費了些功夫,姜夙興的眼睛被包紮好了,現場也差不多被處理好了。傷患統一被送到司務院屬下的醫療處,接受進一步的檢查。

姜夙興坐在角落裏,眼睛仍舊不敢睜開。等四周圍都安靜了,仔細聽了一會兒,屋子裏似乎只有姜晝眠一個人的腳步聲。于是他小聲喊他過來,問:“就咱倆?”

“嗯,他們都傷的不重,都回新生宿舍去了。”姜晝眠爬到鋪上在弟弟旁邊躺下,“說一會兒有什麽師叔要過來看你眼睛。”

姜夙興這才放松下來,靠在背後墊的軟軟的被褥上,忽然想起來什麽,手一伸直接在他大哥身上掐了一把:“以後不準在人跟前亂喊顧白棠,聽到沒有。”

他閉着眼睛這一掐可掐的準,剛好掐在他大哥胸前的咪咪上,疼的姜晝眠嗷的一聲在床上翻滾。

“別以為你是我弟我就不敢揍你啊!”姜晝眠眼淚婆娑地威脅道。

面對大哥的威脅,姜夙興本能地要挑眉還嘴,卻牽扯到受了傷的眼睛,頓時痛的他眼淚都出來了。

這時有人從外面進來了,一進來就看見鋪上兩人一個弓着背捂着身前,一個彎着腰抱着頭,都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

“兄弟倆這麽大了還打架呢。”來人這麽說了一句,一陣風吹進來,夜風中有隐隐的冷香。

姜夙興聽着有些熟悉,想了想,想起來了。是今天晚上那個禦宿師叔,管廚房的。他怎麽過來了?心裏這般疑惑,姜夙興人已經從鋪上下來,恭恭敬敬地立在地上。

“誰跟他打架,明明是他打我。”姜晝眠是個傻子,沒大沒小,也不知道行禮,還開始抱怨。

姜夙興剛想拉着他下來,就聽禦宿說:“你是哥哥,怎麽這般小氣。”

“我怎麽小氣了,他打我我可從來沒還手,不信你問他!”姜晝眠這個大傻個孩子氣般的舉動,讓屋子裏的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姜夙興也腼腆地笑,“對不住,讓諸位師叔師兄們見笑了。”

“坐下吧。”禦宿在他旁邊說道,姜夙興一坐下,就感到一根冰涼的手指撫上他的眼角,他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

“沒什麽大礙。”禦宿說道,“後面幾天眼睛可能會有些腫,回頭給你配些消腫的藥,過一陣子也就好了。”

“多謝禦宿師叔。”姜夙興站起來行禮。

禦宿問:“你們住在哪兒?回頭我去送藥。”

有一個弟子猶豫着出聲道:“師叔,這兩位還未去司務院報道,新生住處已經分派完了。”

禦宿說:“那你們先暫時在這兒歇着吧,等過兩日入了籍,考試結果下來,到時候各宮各院的弟子都有專門的宿舍。”

“多謝禦宿師叔。”姜夙興覺得這個禦宿師叔人還挺不錯的,親和,沒架子,就像一個慈愛的長輩一般。不愧是管廚房的,果然心地寬厚。說不定日後,真能讓大哥到廚房裏去做事。

如果他此刻能睜開眼睛,他就絕對不會這般妄下結論。那禦宿身後的幾個弟子,個個面色震驚詫異,即便是百般藏住了,神情也是微妙至極。

第二日等稍微眼睛好些了,別的新生都忙着去逛西城,姜夙興卻一大早就帶着姜晝眠跑到司務院。

“請問,司務院的禦宿長老門下,今年可還接受弟子?”

這兩日正是報名的時候,錯過了,等過幾日城禁日到了,姜晝眠沒有部門可去,是不能留在西城的。

沒想到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禦宿長老?他可從來不收弟子。”

“從來不收?這是為何?”

“你問我,我問誰去。”

工作人員不陰不陽地回了他一句,這有公差的,都是這個脾氣。姜夙興立在原地,心愁這下該把姜晝眠往哪兒送呢?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西城這地方,也是講求關系的。說道關系,姜夙興想到兩個人:一個顧白棠,另一個是楚纨。楚纨他是不想主動去跟他扯上關系的,可是顧白棠……

正在犯難的時候,忽然見一個弟子疾步進入了辦事處,呈上一封鎏金帖子,道:“這是禦宿師叔今年的招生貼。”

辦事弟子也是明顯驚訝地瓜子都掉了,“禦宿師叔今年終于收弟子了?這可是西城頭一樁怪事。”

翻開帖子一看,只有一個名額。

姜夙興縱然眼睛腫了,這時候眼神兒可好,趕緊把大哥往窗口一推,“玉屏姜晝眠!”

報完名後,姜夙興這才放心地帶着哥哥去逛西城。他沒聽到,等他兄弟二人離去後,那辦事處的火熱八卦。

“禦宿怎麽會突然收徒弟?他不是從來不收嗎?”

“這姜家兄弟剛到這兒問禦宿收不收徒,帖子馬上就送來了,說沒鬼我都不信!”

“這也說不過去啊。上一回崆峒掌門親自送來的一個女娃,非要認禦宿做師父,那事兒鬧的多大啊,禦宿愣是不收。玉屏姜氏算是哪個犄角旮旯的小門小派,總不會比崆峒掌門的面子還大吧!”

“這可說不定。昨天晚上禦宿親自去給姜氏兄弟看病,還給安排了住處。我聽昨晚上一同去的那幾個師兄說,禦宿對待姜氏兄弟十分親切,簡直跟平日裏的那個黑臉妖怪判若兩人!”

“難道這姜氏兄弟真是什麽大人物?不至于啊,玉屏地處偏遠,平時都沒聽說過,姜氏的影響力再大,總不至于能跟其他的修真界名門并駕齊驅。”

“我看這資料上填寫的,這位姜家大哥,可的确也是修真奇才。人雖然傻了些,靈根卻是極佳,是最難得的天靈根。且現年二十二歲,修為已至金丹後期。”

“金丹後期?!西城在籍弟子中修為最深的就是達摩堂秦尊,現年三十六歲,修為也不過金丹中期。這姜氏兄弟莫不是作假吧?!”

“這是雲洲官方招生辦的數據,如何做的假?這兩天還要入門測試呢,那時倒要看看,這姜家大哥到底是何人物。”

“我看十之八九是真的。禦宿這麽積極搶生源,定是他一眼看出這姜晝眠不是一般人了。他來西城快三十年了,從不收一個弟子,不就一直在等一個天縱奇才?”

“那以後可有的瞧了。近三十年來整個修真界的修士質量都不高,即便是西城,能稍微在修真界裏有些名號的,我一個手指頭都數的過來。伏魔堂秦尊算一個,執法宮顧白棠算一個,其他的,哪個能真正拿得出手?現如今優質生源競争激烈,各大仙山都在擴大招生。西城各宮長老也是卯足了勁兒明争暗鬥,這回千年隐修禦宿出山,只怕其他長老們要坐不住了。看吧,不出一日,姜氏兄弟絕對聞名西城……”

哪裏用的了一日,半日都用不到。

這方姜夙興重歸西城,內心的激動自然是難以抑制。重活一世,故地重游,這心境也是常人難以體會。

西城有一處美景,便是那英帝宮外的梨花。英帝宮是西城的客居,但凡來往的尊貴客人,皆在英帝宮下榻。新生弟子的客居,也被安排在英帝宮。

英帝宮外有一條五百米路途的迎賓過道,兩側種着梨花,常年盛開。行人走在其中,雪白一片,漫天飛舞,別有一番美景。

姜夙興前世在西城二三十年,卻不曾多看一眼這漫天梨花,是他死時的一大憾事。如今重生,落腳都格外小心翼翼,仿佛怕踩傷了那一地雪白。

他總記得一個畫面。

那一年,顧白棠脫籍離開西城,前去雪栾閉關,走的時候,西城的很多師兄弟還給他舉行了歡送會。那場面,也算的是有始有終,好聚好散。當時姜夙興也沒有太多的感覺,只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終有一日曲終人散。他老早就明白,他與顧白棠,一個志在修仙,一個志在人間天下,權利至尊,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甚至做好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心理準備。

他們不是一路人,姜夙興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所以他由始至終都沒有挑破兩人之間的那層窗戶紙,即便他早就知道,顧白棠對他頗有情愫。

可是有一日,大概是顧白棠離開西城後的第六個年頭。有一日,姜夙興忽然聽人說,顧白棠回來了。

「聽說了嗎?顧師兄回來了。」

「哪個顧師兄?」

「還能是哪個顧師兄,六年前的執法宮首席大弟子,顧白棠啊。」

「顧白棠?他不是去雪栾閉關準備破元嬰了麽?回來做什麽?」

「聽說是出關了,回來看望一下長老們吧,昨晚上就住在英帝宮,還是我去安排的呢……」

姜夙興當時突然魔怔了,拔足狂奔沖向英帝宮。玉鼎宮去英帝宮有一條捷徑小道,他趕過去的時候,別人說顧白棠已經走了。

「走了?朝哪個方向走了?」

「正門,現在應該還在迎賓道上吧。」

姜夙興就沖出去,他沖到英帝宮的正門口,立在百層臺階上,一眼就望到那漫天白色。

顧白棠一身雪白長袍,幾乎就要與那漫天梨花融為一體。若不是那一頭齊腰的烏黑長發——

「顧白棠!!」姜夙興這麽大聲喊了一聲,眼眶居然就濕了。

可是顧白棠并沒有回過頭來,他只是稍微停頓了一下,接着就越走越遠了。

那是他們上一世的最後一面,顧白棠卻始終沒有回過頭來看他一眼,大概這是姜夙興最不能釋懷的一點。

此刻舊地重游,姜夙興忍不住,眼睛又紅了。他正沉浸在傷悲裏,忽然就看到前方迎賓道上一個熟悉的面孔迎面走來。

一下就愣住了,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只能眼睛睜地大大的,緊緊盯着眼前的這張臉,生怕夢醒了。

顧白棠走到姜夙興面前,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就對身後的執法宮弟子使了個眼色。

“诶?诶诶诶诶?”直到姜晝眠的鬼哭狼嚎傳到耳朵裏,姜夙興才如夢初醒。

兩個執法宮弟子立在姜晝眠兩側一人挽着一條手臂,就像押解犯人一樣。姜晝眠因為眼前這是弟媳婦,又懼怕弟弟的掐肉術,所以沒有一人一個大耳瓜子扇過去,老老實實地被人挽着。

“這、這是作甚?”姜夙興眼淚都沒來得及抹,被這突然的情況吓住了。

顧白棠微微皺了眉。就是因為他不想開口主動讨好姜夙興,才讓那兩個人去請人,誰知這兩人平時執法慣了,上去直接就一副要把姜家大哥給制住的模樣。

一看師兄臉色不對,執法宮這兩人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說道:“姜家主,請你們執法宮走一趟。”

仍舊是架着姜家大哥,還一副請你們配合的表情。

姜夙興一臉被吓懵逼了的表情,淚眼婆娑,哭唧唧問:“白糖哥,我們犯什麽事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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