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生靈演示

深秋之夜,一輪明月高懸蒼穹。

月華清冷高貴,絕豔塵寰。

幾人踩着這月色,循着青石板鋪就的環山小路,循循而上。

在這路途中,姜夙興目光不經意掠過那山崖下,頓時被驚豔。

西城的萬家燈火星星閃爍,映照着執法宮高塔上的藍海明珠湛藍無比。就這一眼,姜夙興就被藍海明珠內的景象所迷住了。

只見那通體淡藍色的珠子緩緩升到半空中,慢慢化作一顆巨大的水球。

而那水球中,竟有山川大海,江河流淌;有綠水青山,飛鳥環繞;也有亭臺樓閣,溪水潺潺,甚有世間蒼生,歡笑交談,辛勤勞作;更有陽光普照,遍地花開……

“那是……”姜夙興從未見過如此美景,完全被震撼住了,頓在原地,不能動彈。

走在他前面的明正回過頭來,望了一眼那正在變得更加巨大、已然籠罩了半個西城的藍海明珠。

“噢,這是「生靈演示」,夙興還未見過吧。好好看看,上一次還是一百多年前呢。”明正背負雙手立在青石板上,唇角含笑,清風扯動他的衣袖,宛如谪仙在世。

“師父,何謂「生靈演示」?”姜夙興都看呆了,他睜大了眼睛,看着那藍海明珠越變越大,而內裏的景色也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傳聞我們所處的天地是一顆巨大的藍色水球,正如眼前你所見的。藍海明珠有博古通今之能,能承載此間天地的一切生靈,複蘇與毀滅,都在其一念之間。「生靈演示」便是将這世間萬事萬物都一一呈現,不論時空,不論滄海桑田,不論此間還是異界,都在這其中。此景可遇而不可求,為師今年虛歲兩百二十八,卻也只是第二次見。夙興,你可要好好看。”

姜夙興秉着呼吸,點頭。

那些震撼人心的山川河流此刻只與姜夙興隔着一層薄薄的,來自藍海明珠的透明內壁。

內裏有一隊裝扮華麗的隊伍正朝他迎面走來。侍從們盛裝打扮,擡着一頂精美而高貴的鳳攆,裏面端坐着一個女子,雪膚紅唇,明眸如水,神态威儀而端麗。

她額間有一抹猩紅蓮花,如妖似仙,美豔無比。

姜夙興不由得伸出手去,仿佛能觸碰到這女子的面頰。只已剎那,她看了他一眼,便絕塵而去。

“是凰曦公主。”忽聽明正說道。明正也未見過凰曦公主本人,不過是在長樂使者中的畫像裏見過。

姜夙興一驚,下意識側過頭去尋。只見高崖之上,有一個男人跪在地上,匍匐在地,聲嘶力竭。

是顏長老。

還沒來得及感嘆這凰曦公主的美顏盛世,藍海明珠緩緩轉動,又送來更加懾人目光的一幕。

長河落日,大漠孤煙的背景下,有一黑衣男子騎着一匹白馬飛奔而來。

只見那人樣貌堂堂,濃眉大眼,五官端正,卻唇邊綻着一抹笑容,将他整個人變的不羁和灑脫,整個人透着迫人的光輝,讓人不敢直視。

他手執一柄長戟,青銅身,白銀刃,泛着冷光。

追逐着魔人無數,長戟刺出,毀滅一片,煙消雲散。

“這可是禦魔尊者周輝?”姜夙興顫聲問道,已經被此人周身的霸氣逼的站不住腳。

只是隔着一層薄壁,黑衣男子就策馬奔在他眼前,目光炯亮,笑容邪肆。這濃烈而迫人的氣焰,想來除了禦魔尊者周輝,再無他人。

“是他。”明正果然說道,卻眉宇凝重。他以前只見過禦魔尊者的雕像,今日一見真人,忽然隐約覺得一股莫名的熟悉。

正在這般想時,卻聽姜夙興驚呼一聲。轉過頭去看,就見姜夙興捂着唇,坐在地上,眼睛盯着周輝,臉色死白。

“怎麽了?”明正走過去扶起他。

姜夙興搖搖頭,卻是渾身發抖,發冷,發寒。

這一掣生靈演示」不過持續了短短一刻鐘,卻吸引了整個西城的所有弟子全部都到廣場上觀看。

等到藍海明珠變回原形,重新歸位與執法宮高塔之上,人們才陸續散去。

顏長老和明正以及姜夙興三人,又繼續朝執法宮走去。三人繞過前殿因藍海明珠而忙亂的衆人弟子,去請霍長老。

“邬師弟似乎是病了。”霍長老說道,神色間有幾分擔憂。

顏長老沉聲道:“只怕不是病。”

他态度怪異,一反常态。

明正問:“顏師兄此話何意?”

顏長老沒有回答他,而是率先朝邬叢蓮的院落走去,只道:“師兄師弟,姜夙興,今日請你們三位做個見證。你三位什麽都不用說,什麽都不用做,只需在一旁看着就好。三百年前的事情,本座要與他邬叢蓮做個了斷。”

最後幾個字,顏長老完全是咬着牙齒,顫抖着嗓音說出來的。

霍長老眉頭微皺,神色凝重。

姜夙興跟在後面走,心頭惴惴,實在慌的厲害。忍不住伸手扯了扯明正的袖子,低聲喊了句:“師父,不如改日吧。今日太匆忙了……”

明正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實在臉色難看的厲害,便伸手拉住他,溫和道:“夙興啊,不怕。該來的,總要來的。”

“可是白棠哥他……”

“噓。”明正壓低嗓音,聲若禪經,“此事與顧白棠無關,你可切記了。”

“是。”姜夙興閉上眼,周輝的面貌又一次在他眼前瞬間閃現,驚的他心神難安,手腳發抖。

他在心中默默祈禱,一定是自己想多了。事情的真相,肯定不是他想的那樣。顧白棠與此事……沒有半點幹系……

來到那一座開滿了罂粟花的院子,立在拱門處,姜夙興總覺得,那滿院的紅花,就像地獄的火一樣。

邬叢蓮就像是一個藏在這繁花之下的魔鬼,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物。

無端端地,姜夙興竟然開始害怕起來。

蒼穹一輪明月,清冷的月華照在這滿院的罂粟花上,更顯一種妖嬈的詭異。

回廊上,顧白棠正在專心撫琴,見三位長老進來後,便停下動作,站起來回禮。

正廳中有一扇紙門,白紙上糊着紅色的花朵,是蓮花。

紙門上搖曳着一道人影,躺在躺椅上,靜默而弧形優美。

“白棠,你先下去吧。”一道陰柔沙啞地嗓音響起,是邬叢蓮。

顧白棠看了看霍長老,霍長老道:“今夜藍海明珠出現了「生靈演示」,此刻現場定然混亂,你去看看。”

“弟子謹遵師命。”顧白棠拜道,又擡起頭來,對着紙門上那道柔美的剪影深深一拜。

“師父,弟子告退了。”

“去吧。”

顧白棠走到拱門處,見姜夙興靠在紫藤下,似是不敢進去。

一見到他,一雙眼睛裏的神色,百轉千回,十分複雜。

顧白棠走過去,握住姜夙興的肩膀,嚴肅道:“夙興,你幫我個忙。我不知道師父和師伯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但是我有預感,情況很不妙。你幫幫我,如果有什麽事,一定要通知我。好嗎?”

姜夙興凝視着眼前這個與自己前世今生都有着千絲萬縷關系的男人,朗眉星目,姿容端麗,堪比高山幽谷、深水幽潭中一株遺世獨立的水仙花,幹淨的纖塵不染,實在是看不出一星半點的邪氣。

“嗯。”姜夙興點點頭,不敢與顧白棠信任的目光對視,垂下頭來。

顧白棠湊過來,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轉身離去。

白袖白衫如雪,眨眼不留一絲痕跡。

姜夙興深吸一口氣,慢慢移步朝拱門走去。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祖上是北國大名鼎鼎的「煉魂術士」,‘北國有邬之一族,擅煉魂、封印、移死人魂轉而為生’。”顏長老的聲音微泣,又隐着怒,藏着不可置信。

“當小雅說她是凰曦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相信,可是我信了。她眼中的絕望和滔天大恨,是你們所有人都不曾看見的。我早該想到了……當年周輝救你一命,你對他忠心耿耿,我可以理解。是以這麽多年,我從未提起過當年的任何事。可我萬萬沒想到,邬叢蓮!你竟然是如此蛇蠍心腸之人!你恨凰曦!竟恨不得将她壓在天柱峰下三百年!甚至你還要設毒計,讓她此生也灰飛煙滅!”

顏長老克制着聲音,卻又是聲嘶力竭。姜夙興都不忍去看去聽,只站在拱門處,安靜的做一個局外人。

邬叢蓮一直沒有出聲,仿佛不論顏長老說什麽,他都全部接受。或許事到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的承認一切。

“你明明知道我對凰曦的一片心意,卻在當年讓我親手下那最後一道封印她的術式!你!……你好狠毒的心啊!”顏長老禁不住後退了兩步,仿佛搖搖欲墜,最後跪在地上。

“我竟也是害她的兇手……這一次也是我,親手寫下将她「焚屍滅跡」的判令……”

從顏長老的控訴中,姜夙興勉強理清楚了當年發生的事。結合前面的種種,整件事情才稍稍有了眉目。

當年天柱峰上的四人,周輝與凰曦是夫妻,相愛相殺。顏長老和邬叢蓮是兩位仙尊們暗中派去支援凰曦的弟子,顏長老深愛凰曦,邬叢蓮卻因救命之恩而對周輝忠心耿耿。

周輝弑殺親子之後,凰曦将其擊斃,并做好了準備與其一同封印,長眠與天柱峰守劍閣下。

然而邬叢蓮暗中更換了術式,并偷偷将周輝的魂運出,改而只将凰曦公主壓在守劍閣下。

只不知邬叢蓮将周輝的魂藏在何處?原本姜夙興以為顏長老當年送回長樂的是周輝的魂,可是眼下看來,事情并沒有那麽簡單……

不知過了多久,院中只剩下顏長老痛不欲生的哭聲。

最後霍長老沉聲問道:“邬師弟,你就沒有什麽要解釋的嗎?”

院子裏只有風的呼嘯。

片刻後,邬叢蓮的聲音,伴随着罂粟花濃郁的香氣而來。

“我認罪,所有的罪。”

邬叢蓮的聲音,宛如浸過水的罂粟花,溫柔,冷冽,芳香撲鼻;卻是令人頭暈目眩,五髒六腑都炸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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