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邬之一族

「北國有邬之一族,擅煉魂、封印、移死人魂轉而為生。時邬族中有一男子與女子,本為叔侄關系,卻肉體有染。彼時男子正角逐族長之位,受旁人嚼舌撺掇,遂暗中設計處死該女。

女已孕七月,死時天寒地凍,用大雪埋于墳中,亡。七日後,始有嬰兒啼哭自墳中出,三日不絕。族人掘墳,乃現鬼嬰,正吸食其母亡魂,哺育自身。族人視為不吉,以火燒之、刀砍之、毒投之、水溺之,皆不死。無奈,抛于冰河,随波而去。

時有一尊者,驅魔而至北國。見幾成人将一嬰兒投放于冰河之中,心有不忍,将其拾起,帶回西城,養之,育之。因拾其于冰雪河水之中,河水結冰,冰凝似花,層層疊疊,一望無涯;猶如絕境之地崛起的冰雪之蓮,別樣生機,震懾人心。尊者笑嘆:‘生于絕境亦能存活,天滅不得,地葬不了!豈不與本座相似?甚好,甚好。’遂喚其,叢蓮。」

以上內容,出自《西城人物秘史》,存于古劍書閣的絕密之地。

二十年前,明正從前任師尊手中接過掌教之位,按例需查閱此書,以備了解西城諸位長老和尊者的來歷。當時他閱到邬叢蓮的這一資料,因文中表達隐晦,心中也并未多想。

時至今夜,此時此刻,回想起來,才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頂。又想邬叢蓮此人平時在西城十分低調,為人随和親切,即使明正,也并未看出他有絲毫不妥。

現在細細想來,此人種植罂粟,喜愛陰柔之風;為人處世方面,往往更是瞞天過海,偷梁換柱,滴水不漏。若為修者,堪稱完美;若為魔者,則是駭人至極,可怕至極!

邬叢蓮認了罪,卻自始至終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看的顏長老咬牙切齒,恨不得将其扒皮抽骨,卻仿佛滿腔的力氣打出去打在一團棉花上,讓人恨都找不到地方發洩。

霍長老道:“這麽說,三百年前,的确是你破壞了凰曦公主的術士,将周輝的魂偷運而出?那周輝的魂可是被送回了長樂?”

邬叢蓮沉默了片刻,還未出聲,就聽顏長老厲聲道:“我想起來了,當年還有一魂,是凰曦那剛滿月的兒子!彼時邬叢蓮說,那嬰兒魂力太弱,已然煙消雲散了。可是現在我細細想來,他邬叢蓮擅長煉魂、能轉死人為生,說不得,是他移花接木、偷天換日!凰曦被壓、嬰兒被送回長樂、而周輝!早不知被他藏到何處去了!”

聽聞此言,姜夙興的心猛地提起來,連大氣都不敢出。

霍長老沉聲道:“邬師弟,你說。”

邬叢蓮低聲笑了片刻,柔聲道:“好,我說。三百年前,我為報周輝的再生之恩,将其魂偷出,轉交于顏師兄,被其送回長樂。這三百年間又輾轉還魂無數次,眼下,那孩子的去處,你們應該去問長樂的人,他們比我更清楚。至于當年那個嬰兒,的确傷的太重,魂碎了,我也無能為力。我說這些,都是實話。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我都盡力了。”

霍長老:“現在最重要的是查清周輝的下落。可是當年的幾個當事人,凰曦公主和顏師弟都被欺瞞三百年,毫不知情。唯一知道真相的就是你,你既然說事情是如此,咱們不信也得信。顏師弟,擇日你親自帶一批人去長樂追查此人。周輝此人殺子抛妻,實乃我西城奇恥大辱,無論如何,務必要将其緝拿歸案!”

顏長老目光深沉,“這個你不說,我都一定會去做。”

“至于邬師弟……”霍長老眉頭深皺,頗有些頭疼,回頭看明正,“明師弟,你是掌教,處理長老這事,還是要你來做主。”

明正也是一個頭兩個大,看了看顏長老,又看了看紙門裏的人影,為難道:“此事牽扯太多,最重要的是,牽扯到西城三百年前的秘聞。我們對外界本來就是宣稱周輝是正道中人,且于三百年前白日飛升入了靈界,周輝是我們西城的驕傲和标識;而邬師兄他又是執法宮的長老,雖然犯了錯,可是他在西城弟子中,甚至在諸界中,名聲都是甚好的。如果貿然處理……”

霍長老皺着眉:“此事的确不好處理,關系到西城的名聲。”

明正道:“依我看,咱們還是學習先尊們的做法吧。今日之事,以及三百年前的真相,也只有我們在場的這幾個人知道。為了保全西城的名聲,咱們就還是不公開了。”

霍長老捋捋胡子,“你的意思是……咱們暗中處理了就行了?”

明正點點頭,眼神諱莫如深。

顏長老則一臉憤憤,卻是也只好如此。為了大局着想,周輝和邬叢蓮這兩個人,名聲是要給他們留着,但是暗地裏,他顏則天絕不會讓這兩人好過!

明正看了一眼天色,道:“瞧,都快卯時了,再過一刻,就要換早班了。咱們吶,也該回去了。”

看了一眼紙門裏的人,低聲對霍長老道:“先緩兩天,再商議吧。”

霍長老點點頭,對顏長老道:“這幾日,先派你伏魔堂的弟子到嚴明堂外守着吧。”

這是要軟禁邬叢蓮。

三位長老商議完畢,正要離去,忽聽邬叢蓮的聲音傳來。

“姜夙興可在?讓他進來吧,我有話要對他說。”

姜夙興立在拱門處,聞言看向明正和霍長老。

霍長老神色嚴肅,明正低聲道:“夙興他是個聰慧的,自有分寸。”

說罷對姜夙興道:“你去吧。”

姜夙興彎腰拜禮,送三位長老離去。走遠了,他隐約聽到霍長老說:“秦尊的傷好的差不多了吧?讓他一會兒過來守着……”

姜夙興又在院外站了一會兒,等到四周萬籁俱寂,連風聲都聽不到。他這才舉步走入院中,那紙門上的剪影清晰可見,姜夙興立在臺階下,仍舊彎腰拱手拜禮。

“邬師伯。”

耳邊傳來一聲笑,“你到現在還作這般禮節,豈不好笑?”

“那些事都與弟子無關,對弟子來說,您是執法宮的三長老,是弟子師父的師兄,是白棠師兄的師父。”姜夙興語氣平淡,不卑不亢。

“哈哈哈哈哈……”

邬叢蓮忽然發起笑來,這笑聲一波三折,宛如銀鈴,實在勾人。

姜夙興忍不住皺起了眉,卻也只是靜靜地等待着,還仍舊保持着彎腰垂首拱手的禮節。

也不知笑了多久,大概邬叢蓮也笑累了,他歇息了一會兒,忽然出聲問:“你今年幾歲了?”

“回師伯的話,虛歲十九了。”

“十九……我比你大了整整三百七十歲呢。”邬叢蓮呢喃道。

姜夙興道:“師伯雖然年紀比我長,可是面相看着也與我差不多。”

邬叢蓮笑道:“你這小子,便是憑着這一張嘴讓我那傻徒兒對你傾心的?”

姜夙興也笑:“白棠哥他可不傻,他只是憨厚。”

“哼……”邬叢蓮笑了一聲,又沉默了很久,久的姜夙興脖子發麻,手臂發酸,都以為他睡着了。

“你過來。”夜涼如水,邬叢蓮的聲音也入水,冰涼,溫柔,卻總是讓人不寒而栗。

姜夙興直起身,走上臺階,端端立在那裏。

“拉開這扇門。”邬叢蓮說道。

姜夙興一愣,看了看眼前這扇紙門上的剪影,心裏無端端有些害怕。

誰知道邬叢蓮現在是個什麽模樣呢?會不會突然伸出血紅的舌頭、張着血盆大口要吃他?

發覺自己的腦子裏竟然開始胡思亂想,姜夙興縮了縮脖子,将思緒聚焦到現實中。

他伸出手,緩緩拉開這扇紙門。

首先入目的是雪白耀眼的玉白長袍,邊角繡着銀色花紋,十分清冷高貴。長袍下卻是一雙紅色的繡花鞋,上面繡着同樣是暗紅色的盛開花朵,仔細一看,正是那院中的罂粟花。

邬叢蓮斜躺在躺椅上,烏黑的長發披散開來,迤逦鋪開了整個棕色的木質地板。

他神色安然,姿态慵懶,仿佛只是小憩了一番。見姜夙興進來,便擡起眉眼,對他笑了一下。

右邊眼角末尾處有一顆紅痣,笑起來時,有些勾人。

姜夙興前世今世,這二三十年,卻是今天第一次發現邬叢蓮的這一點。

見姜夙興盯着他的臉頰看,邬叢蓮伸出纖細的手指點在自己眼角的那顆痣下,笑意妍妍地問:“好看嗎?”

姜夙興垂下眼,笑道:“師伯姿容絕色,就是長顆痦子都好看。”

“噗嗤。”邬叢蓮捂着嘴,笑道:“你這孩子說話真有趣,怪不得白棠喜歡你,想來你能逗他笑。”

姜夙興但笑不語,恭敬地立在那裏。

邬叢蓮将他靜靜地一番打量,輕聲問道:“你可愛他?”

“什麽?”姜夙興有些恍惚,沒能明白這個意思。

邬叢蓮深吸了一口氣,調整姿勢,坐端正了些,“我是問你,你可愛顧白棠?”

姜夙興懵懵地緩了半晌,眨了眨眼睛,道:“愛?我不懂什麽是愛,我只曉得,我這輩子唯一的一個念想,就是跟他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嗯?哪怕要你違背正道大義、對不起天下蒼生?”邬叢蓮笑着問道。

“師伯這是何意?現在規定可以男子與男子雙修了,我與白棠哥在一起,并不算違背什麽正道大義,更何談對不起天下蒼生?”

“你是一個聰慧的人,知道我在說什麽。”邬叢蓮盯着姜夙興,目光如火蛇,讓人坐立難安。

姜夙興皺眉,“師伯還請明說,弟子不懂。”

“你和你師父,一個區區兩百歲就接任西城掌教,一個十八歲就開始聞名于諸界,卻都并不是靠的什麽修為道法。而是察言觀色,揣測人心。”

邬叢蓮從躺椅上站起來,一步步走到姜夙興身前。

“霍病清沒見過周輝,而且他為人愚笨的很,看不懂這些;顏則天是個睜眼瞎,他三百年前沒能看懂被壓在守劍閣下的只有凰曦一人,三百年後,即便是周輝就站在他面前,他也認不出。”

“而你,和你師父——”邬叢蓮已近在咫尺,甚至逼近姜夙興的面頰。

他貼在姜夙興的耳朵邊,聲輕如魅。

“我不信你們沒看出來,周輝和顧白棠的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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