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焦土,焦土

這一場紅蓮業火,燒了整整七天七夜,大半個執法宮化為焦土。

姜夙興在第八日醒來,睜開眼時,眼睛灼燒一片,疼痛難忍。

身旁有人按住他,“別動。”

“……大哥?”姜夙興張了張嘴,出聲喊道,喉嚨宛如被燒焦過一般,發聲時牽扯着聲帶幾乎要斷裂。

“噓,先別說話。”他聽到另外一道清冷的聲音說道,認出來是禦宿:“雖然你及時逃出,但是身體的大部分皮膚和器官都收到了損傷。目前恢複了些,但仍需仔細調養,切不可躁動。尤其是眼球和聲帶,暫時先不要急着睜開眼,也不要說話。”

姜夙興安靜地躺在床上,感知到腿上有紗布從皮膚被撕離的撕扯感,片刻後,又有冰涼的粘稠物塗上來,重新蓋上薄薄地紗布。

他猜想這是禦宿在給他換藥。

他能聽到身旁姜晝眠的呼吸聲,毛躁,不安,卻又意外的謹慎,克制。

他仔細聽了一會兒,能聽到熬藥的聲音,也能聽到院外的鳥語,甚至,能聽到香爐裏的灰燼落下。

但是并沒有聽到有關顧白棠的任何消息,他心中隐隐不安,卻又抵不住痛意所帶來的神經麻木。

慢慢的,姜夙興又沉入了昏睡之中。

不出所料的,他夢見了邬叢蓮。

那是一片河流。

河的這岸是陽光普照,綠草茵茵,百花齊放,姜夙興就站在這片青草地上。

而河的對面卻一片黑暗,黑暗之中,盛開着火紅色的花朵,花瓣碩大,花葉相連,層層疊疊,一望無際。

邬叢蓮就站在那漫天紅花之間,烏黑的頭發鋪散在花朵上,看起來柔美的很。

他淺笑言言,行了一個女子的禮儀,身姿搖曳。

之後便轉過身,舉步朝黑暗和火紅的盡頭走去。

“邬師伯!”姜夙興大聲喊道,可是邬叢蓮并沒有回頭。

姜夙興焦急地追上去,跳進河裏,想要游過去。

可是那河岸看着只有那麽一點距離,卻怎麽也游不到對岸。

眼看着那道身影漸行漸遠,姜夙興在水裏撲騰,大喊:“邬叢蓮!你告訴我!白棠哥他……他到底是誰?!”

那片花海忽然燃燒起來,燒成一片汪洋大火。

邬叢蓮始終沒有回頭,唯一留下的,只是他轉身前的那一抹清淺的笑容。

姜夙興感覺一陣窒息,他以為他要被溺死了,掙紮着醒來。

睜開眼睛,結果眼前一片白花花亂晃。

“咦?!”耳邊傳來一人虎頭虎腦地驚呼聲,不是他那大哥是誰。

“诶?!你醒啦?”姜晝眠稀奇地看着他。

姜夙興眨了眨眼睛,眼睛向下看。

“嗯?怎麽眼睛還痛嗎?”姜晝眠湊上來看。

這時終于有人跑過來,“嗨呀!你快捂死你弟弟了!”

忙不疊地把姜晝眠堵在姜夙興鼻口的洗臉帕扯下來,姜夙興這才張開嘴,猛吸了兩大口氣,眼睛睜地大大的。

傅遠鳴忙給姜夙興撫了撫胸口,擔憂地問:“咋樣?沒事兒吧?”

姜夙興張了張嘴,無聲地道:“水……”

姜大哥機靈地捧上一杯茶水,傅遠鳴用小勺子給喂了兩勺,又是撫胸口又是給順氣,好半晌,姜夙興才長呼出一口氣。

“成了。”嗓子雖然仍然是啞的,但是好歹能說話了,也沒之前那麽痛了。

“緩過來了嗎?”傅遠鳴問。

姜夙興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問:“我睡了幾天?”

姜晝眠道:“嘿,你這一覺睡的可久,整整十五天!”

姜夙興瞪着他大哥伸過來的兩只手掌十個手指頭,腦子裏一時沒轉過來到底是十天還是十五天。

傅遠鳴繪聲繪色地描述道:“你睡了小半個月了,傷勢嚴重,你不知道,你坐着那天龍直接撲到碧水州裏,你哥哥去打撈你上來,渾身上下都沒一塊兒完整的皮膚了……哎,那把火太可怕了。燒了整整七天七夜,大半個執法宮都沒了!”

“邬叢蓮……邬師伯呢?”姜夙興問道。

“沒了。”傅遠鳴嘆氣道:“師父和霍長老顏長老他們都說,那天晚上意外失火,為了保護幾件重要的神物,邬長老以身殉職了。”

意外失火,保護神物,以身殉職。傻子都看得出來,這是胡說八道。

“最可憐的就是顧白棠了。”傅遠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姜夙興,道:“現在還在那廢墟裏找邬長老的屍首呢。哎,那火那般厲害,嚴明堂門前的那兩頭麒麟柱都燒成灰了,那裏還會有屍首留着……”

姜夙興目光一閃,沉默了片刻後,道:“傅師兄,勞駕,扶我起來。”

“你現在要去找他?”傅遠鳴道:“勸你還是先別過去。顧白棠這次有點不正常,連霍長老都管不住他。”

“霍師伯都管不住?那我更得去了。”姜夙興往起坐,傅遠鳴卻伸手按住他。

“先別着急,等我說完了你再決定要不要過去。實話跟你說了吧,你昏迷不醒躺在這裏半個月,顧白棠別說來看你,就是問也沒有問過你一句。滿心滿腦子都是要去找他師父。”

姜夙興道:“這是正常的。我畢竟還活着,邬長老卻去了。白棠哥自七歲入西城,十三年來一直跟着邬叢蓮,對待他像父親一樣尊敬。現在邬叢蓮去了,白棠哥他悲痛也是應該的。”

傅遠鳴眼神有幾分複雜,“你當時坐着伏羲天龍從火力裏沖出來,是所有人都看見的。顧白棠也看到了,他看到你活着出來,卻沒看到他師父,你覺得他心裏會怎麽想?會不會怪你?”

姜夙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我相信,他能理解我的。當時……我是想救來着……”

看他執意如此,傅遠鳴一攤手,“那好吧。既然你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就去看看他吧。說老實話,他現在那個樣子,我們已經沒人能認出他了。”

當姜夙興從玉鼎宮走出來,擡眼望了一眼執法宮,頓時明白了何謂大半個執法宮都沒了。

執法宮坐落在祭壇廣場的南面,占地廣闊,建築宏偉。

以往每日姜夙興從玉鼎宮出來,迎面是耀眼明媚的朝陽日出,稍稍往右邊側側眼,就能看到巍峨壯闊的執法宮,金光閃爍。

可是此時此刻,看着右方遠處的那一團黑焦瓦礫,殘羹斷臂,姜夙興一時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除了在各地執勤的弟子,所有的執法宮弟子都自發的在那裏搬磚撿瓦,為重建執法宮而出一份力。

因為身體還有些不便,姜夙興是由哥哥攙扶着,一步一步踩着那些焦土和瓦礫朝最裏面已經看不清形狀的嚴明堂走去。

看到姜夙興,那些執法宮的弟子眼神都莫名有一股殺氣。

長老們的鬼話哄不住人,所有人都看得到,那天晚上,是姜夙興和邬長老詳談了大半宿,然後失火了。最後姜夙興從裏面坐着天龍逃出來,可是邬長老卻連屍首都找不到了。

姜晝眠雖然人傻,卻不笨。尤其是感知他人惡意的能力,更是十分強。他感受到這些執法宮的弟子一個個眼神不善,便也陰沉着雙眸蓄滿了渾身的力氣準備大幹一場。

姜夙興拉了他一把,道,“你那個吃人的樣子是怎麽回事?餓了回去找你師父去。”

姜晝眠一愣,“我不餓啊!我早上吃了一大盆蒸蛋!撒着蔥花!滑滑嫩嫩!可好吃了!”

姜夙興笑了一下,眼睛一轉,看到一個人影,頓時就笑不出來了。

在殘垣斷壁的盡頭,一個渾身漆黑、頭發淩亂的人坐在那裏,身上的白衣都被染黑,面容也看不清楚。

姜夙興讓姜晝眠留在原地,自己慢慢走過去。

他每走一步,就好像是踩在他自己的心髒上,惴惴不安。

顧白棠始終沒有看過來,低着頭。

姜夙興一步一步走過去,走到跟前,便立住不動了。

他腳上穿的是一雙雪白的龍紋靴,與這滿地焦土格格不入。

忙碌的執法宮弟子們都停下來,靜靜地看着這邊。

“白棠哥。”姜夙興輕聲喊了聲。

聽到他的聲音,顧白棠好似終于能聽到人說話一般。擡起頭來,一張漆黑的臉上,一雙黑洞洞的大眼睛,布滿了紅血絲,十分駭人。

被顧白棠此刻的面貌吓住,姜夙興禁不住心裏一抖,生生忍住了後退一步的沖動。

“你來了啊。”顧白棠張了張嘴,這樣說道。他的聲音低沉,仿佛來自地底下。

他沒有問姜夙興這些天怎麽樣,也沒有問他身上的傷好了沒有。這些都不是姜夙興在意的,他在意的,是顧白棠此時的神态和語氣,完全就像是一個陌生人。

“白棠哥,對不起,我當時沒能救下邬師伯……”姜夙興開口道歉,他以為顧白棠也跟其他人一樣對此事耿耿于懷。

顧白棠卻微微搖了搖頭,“不怪你,你能救你自己就很不錯了。師父他是自己求死,你是攔不住的。”

沒想到顧白棠竟然想的如此通透,姜夙興心裏頓時就放松了,他蹲下來,伸手搭在顧白棠的膝蓋上。

“白棠哥,你……這些天受苦了。”看到顧白棠這個樣子,姜夙興忍不住紅了眼眶。

顧白棠低頭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低聲問道:“師伯他們都在撒謊,騙我。我此生最恨別人蓄意欺瞞我,所以我這些天都沒有理他們任何一個人。夙興,現在你來了,你告訴我,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姜夙興僵硬在原地,呼吸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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