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坦誠相見

一場大火燃燒後,留下的是遍地狼藉。

空氣中都是灰燼的味道,目及之處布滿了黑色焦土,還有尚未完全熄滅的白色煙霧。

姜夙興身體尚還病着,在這滿是灰燼的空氣中呆的久了,呼吸便艱難起來。

而顧白棠始終凝視着他,宛如一尊頑石,固執而堅持。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一張被灰燼掩埋過的臉。

“咳咳……”姜夙興剛一開口,就是止不住的咳嗽,這空氣太嗆人了。

歇了片刻,姜夙興将聲音壓低,用只有他二人能聽到的聲音道:“白棠哥,我會告訴你那天晚上發生了何事。不過,此地說話不方便,咱們去尋一個安全的地方,好好說說話。”

說罷便低下頭來,只緊緊握着顧白棠的手,繼續咳嗽。

顧白棠擡起頭,周圍遠處那些執法宮的弟子,還有其他宮殿來幫忙的弟子,雖然看起來這些人都是在認真做事,可是哪一個不是伸長了耳朵在聽、眼角的餘光在看着這裏。

“好。”顧白棠應道,“那咱們去何處?”

見他答應肯離開這裏,姜夙興心中稍稍舒緩了些,道:“咱們先離開這裏再說。”

姜夙興在這蹲着的一會兒,起來時使不上力,撐着顧白棠的膝蓋往起站。只覺渾身乏力,頭暈目眩。

忽然腰間後背搭上一只有力的臂膀,姜夙興渾身一軟,身體只能随着一股力道往後仰,腿彎處也被人勾住。

然後他感到自己是在顧白棠的懷裏。

沒有管周圍人震驚詫異的目光,顧白棠抱着姜夙興,就這樣離開了他靜坐了十五日的廢墟。

弟子們詫異不已,竊竊私語。

“果然不愧是姜夙興,顧白棠在這兒半個月,霍長老來過,掌教來過,顏長老來過,秋長老來過,哪一個說得動他?這姜夙興就在這兒站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顧白棠就跟他走了?”

“嘿呀呀,顧白棠平日裏最怕他舅舅,可是這一回,秋長老來了三次,每一次都是氣沖沖地離開。顧白棠呢?連頭都不擡起來一下。幾個大弟子要去強行将他帶走,他還跟人打起來。秦尊前段時期好不容易養好的傷,這回又躺下了。溫玉無端受牽連,鼻子都給打歪了,十多天都沒出過司儀院了。我還當他顧白棠要在這裏當孝子賢孫給邬師叔守孝三年呢,這樣就離開了啊?!啧啧啧,看來傳言是真的,這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啊!”

“嚯,他顧白棠要給邬叢蓮當孝子賢孫,有個屁用啊。你看邬叢蓮死了連個正式的靈堂都不給設,長老們遮遮掩掩欲蓋彌彰,這裏面的水深着呢。我聽人說,邬叢蓮這次其實是畏罪自殺,顧白棠這回肯定要受牽連。他舅舅雖然厲害,可是達摩堂的長老,手伸不到執法宮來。依我看,這執法宮首席的位置,要換人了……”

說這話的人口氣太酸,且話語難聽,立刻就有人警告。

“諸位,顧師兄是執法宮首席大弟子,他如何如何,還輪不到爾等在背後評說!”說話的是執法宮的另外一位名望頗高的弟子,名喚卓溪年。此人生的樣貌硬朗,身高八尺,平時為人說一不二,鐵骨铮铮。論修為、地位,在執法宮都與顧白棠不相上下。

卓溪年出生于一戶普通人家,父母經商,家境一般。十四歲因叛逆沖動不聽管教不受約束,而被父母趕出家門。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受了一番苦之後,在一次意外的機會中,卓溪年結識了一位游俠道士,因仰慕崇拜其俠肝義膽而甘願跟随其走南闖北。

那道士見卓溪年一片赤誠之心,又頗有靈根,便将其送上西城,囑其潛心修道。

彼時卓溪年已經二十歲,一身的江湖氣息,流氓,土匪。他平日裏走南闖北,哪裏受得了執法宮的條條框框。是以時常跟人打架、冒犯規矩,經常被罰。卻也因此,給平日裏總是肅穆森然的執法宮添加了幾絲江湖的熱血沸騰。無形之中,竟然有許多人對卓溪年刮目相看,從而親近很多。

顧白棠也是其中之一。卓溪年比顧白棠長三歲,因看中顧白棠的秉直和純粹,是以甘于屈居其下,不僅尊顧白棠為師兄,還處處幫扶顧白棠一起管理執法宮。

“奉勸諸位,既然掌教和霍大長老都已經發了話,咱們這些做弟子的,就不該再去妄自猜測,妄議師長。至于顧白棠——我卓溪年今日在此把話放下,如果今後再讓我聽到有人在背地裏讨論這件事情時提到顧白棠三個字,我不管你家世背景如何,你盡管試試,看看你還能不能在西城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諸位都知道我卓溪年的黑歷史,我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不怕告訴你,我下起黑手來連我自己都害怕!有本事你們來個人把我搞死,不然老子讓你們永無寧日!”

卓溪年撩下狠話,周圍那些原本嘀嘀咕咕的聲音很快就消失了,安靜得只剩下風聲。

又說這邊,姜夙興說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再詳談,一邊是為了安撫顧白棠的情緒,怕他方才當着衆人鬧出些事來。另一方面,再看到顧白棠現在這副模樣之後,姜夙興已經在心中暗暗下了決心,準備隊顧白棠坦誠以待。既然如此,便需十分小心,這個天大的秘密,不論真假,不該再讓旁人聽了去。

這一個安靜而安全的地方,既不能是眼下人滿為患的執法宮,也不能是玉鼎宮,那裏人多眼雜,且心眼多的人不在少數。

思來想去,姜夙興還沒想出個絕對安全又安靜的地方時,就發現他們現在已經在去禦膳房的路上了。

是了,禦膳房。在禦宿的地盤,不用擔心有宵小來偷聽。

此刻是正午時分,禦膳房的弟子們都還在忙碌。姜晝眠領着顧白棠,走山路,一路繞過山茶花地,走到山上那一處偏遠卻僻靜的雅芳齋。

顧白棠将姜夙興放下後,就立在屋子中間不動。姜夙興托他哥哥打來一盆水,也不說話,将顧白棠按坐在椅子上,拿那雪白的帕子濕潤了溫水,伸手去要擦拭顧白棠的面頰。

顧白棠先是閃躲了一下,看向姜夙興,眼神裏頗有幾分警惕和抗拒。

姜夙興也不說話,只是安靜地回望着他,眼裏是柔情和心疼。

顧白棠垂下眼,眨了眨眼,神情有幾分不自在。長長地睫毛搭下來,纖長濃密,卻與滿臉的黑灰融在一起,看不出有什麽特別。

但是他終于肯老實下來,讓姜夙興握着的濕潤棉布落在他臉頰上。

姜夙興露出一個輕微的笑顏,“我還以為你要跟我生氣,不理我呢。”

一點點溫柔地擦拭,很快,原本雪白的帕子被染的漆黑。丢進盆子裏,暈染開一團團墨跡。

顧白棠終于有點不好意思,搶過帕子,低聲道:“我自己來吧。”

他的嗓音低低沉沉地,聽起來敦厚溫潤,宛如一彎平靜地水流入人心底。

窗外山巒疊嶂,僻靜幽深,院中有飛鳥偶爾流連嬉戲,又很快離開。

盛午的陽光游走在窗棂的邊沿,送來青草的氣息,和幾聲晚蟬的啼鳴。

姜夙興将那一盆水端去院外倒了,又重新沖木桶裏舀了一盆熱水過來。他身子單薄,看起來十分孱弱。面色蒼白,雖然面頰有着淡淡的紅暈,唇角也挂着笑意。他挽着衣袖,頭發也沒束,只松散地挽了一個馬尾。在他低頭放下盆子的時候,有一束頭發滑落下來。

顧白棠伸出手去,很自然地将那一束頭發扶起,重新別在姜夙興耳後。

姜夙興擡起頭來望着他,目光如水一般缱绻。

顧白棠又突然驚醒一般收回手,往後退了一步,仿佛刻意要保持着生疏。

“你坐下歇着吧。”顧白棠道,“此處清幽,也只有你我兩人,你該告訴我,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會告訴你的。”姜夙興道,“白棠,你放松些。這些天來你都太緊張了,這件事情說起來話長,你先沐浴,休息一下。”

“不行,你必須現在告訴我。”顧白棠堅持道。

見他始終這般,想來不告訴他,他只會橫加猜測,姜夙興在椅子上坐下來。

從楚纨撿到一個天柱峰上的靈修小雅開始講,從一開始的湖心亭三弟子命案開始講。

顧白棠皺眉,“這些我都知道,跟這些有什麽關系呢。”

姜夙興嘆氣,“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若果真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便坐下來,安安靜靜地聽我講與你聽。”

聽他這般說,顧白棠也坐下來,擰着眉聽他講。

當姜夙興講到那湖心亭三弟子喝的茶水裏有罂粟制成的毒時,顧白棠的神色明顯變化了,欲要反駁,可是他看着姜夙興不急不緩的樣子,又生生忍耐了下來。

姜夙興繼續講。

講那一場場招魂,講生靈演示,講凰曦公主,講周輝,講那天晚上三位長老帶着姜夙興前去質問邬叢蓮。

講三百年前的真相。

剛開始時,顧白棠幾次有反駁說話的沖動,師父怎麽會給伏魔堂三個弟子投毒呢?又怎麽會跟周輝有關系呢?更加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是那般狠毒、蛇蠍之人呢?如何做得出來将凰曦公主壓在天柱峰下三百年這種可怕的事情呢?

可是越聽到後面,顧白棠越是沉默,越是張不開口去反駁,去質問。

他由始至終,只是靜靜地聽着,猶如在聽一場天方夜譚。

尤其是在聽到最後,邬叢蓮與姜夙興獨處時,說的那一番話。

什麽周輝的轉世,什麽魔王之種。

都像是,別人的故事。

從正午時分,姜夙興一五一十地将這些事情全部道來,已是明月高懸。

“……你的意思是,我……是周輝的轉世?”聽姜夙興講完後,顧白棠這般問了一句。

姜夙興搖搖頭,“我不知道。你師父這個人嘴裏沒一句實話……”他看了一眼顧白棠的神色,頓了一會兒,才道:“我的意思是,這些事聽起來太荒唐了不是嗎?沒有證據,沒有證人,不過是他空口一說罷了。”

“可是……”顧白棠的眼睛睜地大大的,聲若夢呓,“只有這樣,才解釋得了,師父他對我的态度不是嗎?……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他在透過我看另外一個人……而且你和你師父,不是也在「生靈演示」裏看到了……周輝他,和我長的很像嗎?”

見他這個樣子,姜夙興站起身來,走到顧白棠跟前蹲下,手握住顧白棠冰涼刺骨的雙手,擡起頭望着他。

“你和周輝的面貌并不相識,但的确在某一些神态上,讓我看着有幾分熟悉。但這并不能說明什麽,更何況三百年的時間,周輝的魂即使轉世,也早就是另外一個人了。依我看,這事就是邬叢蓮故布疑陣,他知道我的厲害,怕我追查出周輝的下落。所以在我面前故弄玄虛,讓我不敢下手去查。”

“可是,師父他的确很會煉魂。你說會不會是他當年把周輝的魂扣下來,再送去轉世輪回,然後……然後三百年後變成了我……”顧白棠越說越玄,自己開始想很多。

姜夙興扶正他的頭,讓兩人的目光緊緊粘合在一起。用一種十分堅定,而又不容置疑地語氣說道:“顧白棠,你必須記住,你是顧白棠。你跟周輝,沒有任何關系,跟魔王之種,更沒有任何關系。你聽到了嗎?”

顧白棠望着他,一雙黑色的大眼睛空洞而吓人:“你這樣說,是你真的相信我不是周輝,還是只是你也在自欺欺人?如果我真的是周輝,我身上有魔王之種,到将來的某一天,你是否會對我執劍相向?”

姜夙興怔然,一笑,道:“白棠哥,你傻了。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你我不會走到那一天的。”

顧白棠道:“你把這些都告訴我,就不怕師伯他們怪罪你嗎?”

姜夙興将臉頰貼在顧白棠的手背上,道:“在我看來,這些東西都是外在的。我不希望你我之間有任何隔閡。況且這個事情太大,如果我這時候欺瞞了你,将來也難免會用更多的謊言去彌補這一個。我不想費那個腦子去對你撒謊,因為我早已下定了決心要與你共度一生,與你顧白棠共度一生。我早已與你融為一體,你的過去我全盤接納,未來若有風雨,你我當一力承擔。”

這一番表白,可謂淋漓盡致,顧白棠即使再有任何擔憂和煩惱,此刻也只剩下滿腔柔情。

“那你……就不怕我承受不住,不怕我出問題嗎?”顧白棠又問道。

姜夙興彎起唇角,望向顧白棠的目光如火如朝陽,流光溢彩,令人目眩。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我相信你能承受得住,也相信只要有我在你身邊,你就不會出問題。”

顧白棠終于笑了,“你還真是迷之自信。”

卻将手掌輕輕落在姜夙興的肩膀上,輕輕撫摸那柔順而滑下來的頭發。

“這些日子我都沒來看你一眼,可曾怨我?”

“怨。”姜夙興直接地說道,眉眼嬌嗔,卻是唇角含笑:“我聽人說,不僅沒來看,連問也不曾問過我一句。”

顧白棠用拇指輕撫姜夙興唇角的笑,道:“你怨我是應該的。”

“可是我知道你并非心裏不想我,你只是在跟師伯他們置氣。”姜夙興握住顧白棠的手,柔聲道:“邬師伯縱有萬般不是,好歹是養育你十三年的師父。你身為他唯一的弟子,卻沒能見上他臨終一面,連他死的真相都不能得知。若我是你,我也會坐在那裏,十五天不說一句話。”

顧白棠聽了,露出一個淡淡地笑容,輕聲道:“姜夙興,你這般善解人意,讓我如何是好?”

姜夙興問:“我說得不對?”

顧白棠笑,有幾分釋然,“非也,你說的全都對。我……我不善言辭,說的不如你好。但是我心裏怨恨師伯他們是真,我想你、擔憂你,也是真。”

姜夙興俯在他膝上,“不善言辭就不說,我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顧白棠仰起頭長嘆了一聲,沉重而又悠長,仿佛把這些天來的一切,盡數都散在這一聲嘆息裏。

片刻後姜夙興擡頭去看,顧白棠歪着頭靠在椅子上,竟就這般姿勢松散地睡着了。

顧白棠作為一個金丹中期修士,睡眠已經是少之又少。即使休憩,也是端端正正地坐着或躺着,姿勢标準,僵硬地像一尊雕像。

他此刻能這般睡着,一是對姜夙興全無戒備,二來,也是這些天來,諸多的事情讓他實在疲累至極。

姜夙興十分心疼,想讓他就這樣睡去。可是眼下顧白棠尚未洗漱,渾身上下髒兮兮地跟一個乞丐差不多。而且這麽睡着對脖子也不好。

糾結了一番,姜夙興還是伸手将他推醒。

“白棠哥,你倒是先去沐浴啊。”

顧白棠微微睜開眼來,又閉上,聲音囫囵地,仿佛已經進入了夢境。

“小醒,我好累,你讓我睡會兒……”

姜夙興立時眼眶紅了。

前世,顧白棠只在十五歲之前喊他小醒。到了後來,都是直呼其名了。他曾開過一句玩笑話,道他一直等着顧白棠再叫他一聲乳名。

誰曾想他等這一聲小醒,竟等了兩生兩世。

好一會兒不見動靜,顧白棠又睜開眼,恍惚間見眼前的人淚眼朦胧。便笑嘆一聲,掙紮着坐起身來。

“你哭什麽?我去洗便是了。瞧你,我偶爾懶一把你就哭了,還說什麽做好了準備要與我共度一生。你別看我這樣,我這人其實小毛病很多的……”

姜夙興将仍在說着話的顧白棠推到屏風後,那後面是一個裝滿了溫水的木桶,自己則退到外面來,去準備給顧白棠換洗的衣服。

他去前面禦膳房找大哥姜晝眠,要了一套全新的幹淨的衣裳,又去取了中衣與外袍。

回來時,只聽裏面水聲潺潺,看來顧白棠在聽話的沐浴。姜夙興嘴角禁不住上揚,他特意朝屏風望了一眼。

大概剛好這個方向,月光從那個方向照進來,那深藍色的屏風上正投下一道清晰的人影。

姜夙興臉一紅,随後就走過去拉上了簾子。

當是聽到聲音,裏面傳出喊聲,“夙興?”

姜夙興應了一聲。

顧白棠問道,“你去哪兒了?”

“去給你取衣服了,放在屏風後,你洗好了就用吧。”說完後姜夙興便轉身走了出去,好一會兒又才回來。

“你又去作甚?”顧白棠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滿。

姜夙興道:“去找茶葉。”

顧白棠便問:“找到了麽?”

姜夙興答:“嗯,找到了。”

顧白棠又問:“可還要找別的什麽物件?”

姜夙興答:“不找了,茶都泡好了。”

顧白棠便道:“那就留在那裏,別動,等我。”

姜夙興掩嘴而笑,扶椅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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