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1)
長安是夜, 烏雲蔽月, 星光黯淡。毗鄰東宮的永昌坊某處華貴府邸內,蟲鳴悄寂,風卷起竹簾晃蕩,高閣之上,一錦衣男子負手而立,腰間的金魚袋明滅隐現。
“大唐女禍, 妖婦當道。寵奸滅賢, 帝星式微……”一聲長嘆飄落, 九天之上雷聲轟鳴,陰風乍起, 大雨将至。
“李國公不必憂嘆, 裴行儉已死, 朔州邊防圖已在呈送可汗的路上。”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身披黑色鬥篷、以兜帽遮面的人,壓低聲音,以熟稔的漢話道,“朔州一破,可汗攻占單于都護府,必借兵十萬予李國公, 迎回李家太子,助國公完成匡複大業!”
李國公仰首望着烏雲低沉的夜空,良久道:“妖婦派遣淨蓮司北上追查邊防圖失竊之案,那個裴敏非等閑之輩,爾等切記小心, 最好殺之以除後患!”
“圖紙在阿史那也珠的手中,我會囑咐她見機行事。”鬥篷男子彎腰按胸行禮,身形隐入黑暗中,消失不見。
翌日,遠在千裏之外的并州。
并州城內雖不如城外觸目驚心,但也難逃荒涼凋敝。
城中除了藥鋪和米行還有人守着,其他的房舍基本大門緊閉,商鋪都打了烊,饑荒又逢戰亂,實在賣不出東西。
臨近城門的巷子裏有一家酒肆,如今民生凋敝,酒肆中一個客人也無,掌櫃的卻依舊開門營生,門口酒旗上的紫金蓮紋格外醒目。
見到裴敏負手踱進來,正在擦拭桌椅的掌櫃一愣,緩緩直起身。認出了她,掌櫃的态度肅然恭敬,擦擦手迎上前,鄭重行禮:“卑職淨蓮司隊正楊忠義,見過裴司使!”
淨蓮司在大唐各地皆有據點,此處酒肆便是并州的情報彙集篩選之處。
“四年未見,楊隊正還是這般精神。”裴敏笑吟吟坐下,自顧自拿了酒盞斟酒,嗅了嗅酒香,方問道,“沙迦可曾來這留過消息?”
“來過,左執事一直跟着那突厥人,往岚州而去。岚州的兄弟們已經在接應了。”四年來,楊忠義終日記錄着并州城內雞毛蒜皮的小事,遴選有價值的情報送還京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再多的無聊枯燥都在此刻有了價值……
胸中熱血未涼,他不禁眼眶微紅,聲音有些哽塞。
裴敏抿了口酒,接過那份撕下衣襟匆匆繪就的地圖,順着上頭紅色圈住的幾個地名觀摩片刻,方将其團好塞入懷中,勾起那小壇未喝完的酒起身道:“我知道了,有勞你。”
走了幾步,她又頓住腳步,站在門外蕭瑟的蓮紋酒旗下回首,輕聲道:“你們是淨蓮司的驕傲。明年我送個小年輕過來,換你回長安。”
楊忠義難掩激動,铿锵道:“今日能用得着屬下一次,過往四年蹉跎,亦是值了!”
裴敏點了點頭,轉身朝驿館方向行去。
城門處擠了烏泱泱一片人,是等待施粥續命的災民。城中官吏策馬來回奔呼,執着長戟馬鞭維持秩序。
迎面來了兩騎,正是前去與并州刺史交談的賀蘭慎與嚴明。
賀蘭慎顯然也瞧見她,勒馬翻身下來,将缰繩交給嚴明,讓他先行把馬匹帶回驿館,自己大步朝提着小酒壇悠閑漫步的裴敏走去。
關中大旱,塵土飛揚,街道、房舍上全落了一層灰蒙蒙的死寂,可賀蘭慎依舊一身素袍潔淨,不染塵埃。
“來一口?”裴敏笑着,将開了封的小酒壇遞到他面前。
酒香鑽入鼻腔,賀蘭慎腦中混沌了一瞬,方擡掌隔開她遞上前的小酒壇,兩人的手指不經意間碰到一起,觸感陌生。
賀蘭慎飛速地縮回了手,裴敏愣了愣,随即不在意地笑笑,問:“赈災的事,你與刺史商議好了?”
“飛書已送去長安。并州的義倉已經空了,須得從岚州、汾州等處調送糧草,而因突厥騷亂不斷之故,能運送赈災糧款的道路皆已受阻,若想運糧赈災,則需婁将軍、薛将軍合力驅除外敵,恢複道路通暢。”
提及領兵打仗之事,賀蘭慎的話比平時要多些,不端着架子故作成熟的時候,頗有幾分真誠可愛。
裴敏覺得自己約莫魔怔了,竟然認為一個不通七情六欲的和尚可愛。
她掩飾似的啜了口酒水,道:“這一仗,婁師德和薛仁貴必須贏。只有他們贏了,我們的大魚才會徹底上鈎。”
賀蘭慎輕輕“嗯”了聲,說:“我已将此事禀告給薛将軍,他自會安排。”
不知何時起兩人心思默契,交談融洽,連步伐都是完全一致的。這種靈犀默契,令裴敏有些迷茫。
賀蘭慎又問:“沙迦那可有何消息?”
裴敏有心事,正走神,根本沒留意他問的什麽。賀蘭慎便止住腳步,有些擔憂地看她,喚道:“裴司使?”
“嗯?哦,沙迦。”風中塵土頗多,裴敏又抿了口酒,嘗到了些許泥土味,便嫌惡地皺了皺眉,将小酒壇順手擱在街邊的貨架上,負手道,“人在岚州,我們得去一趟。”
永淳元年,五月十五,薛仁貴率軍大破突厥,收複雲州。
三日後,岚州郊區偏僻的農舍內。
遠處狼煙篝火不息,兩個突厥男人的身體撞破窗戶和土牆,灰撲撲從裏滾出,還未爬起就被緊跟其後的沙迦屈膝頂翻在地。棕發藍眼的波斯人嘴角帶着痞笑,手中的兩柄波斯彎刀狠命朝下一插,刀刃分別穿透兩個突厥人的肩膀,将他們的身體釘在地上,使其逃脫不得。
沙迦坐在他們掙紮不已的身軀上,以骨肉為墊,揉着肩咕哝了一句波斯語,而後咧開笑道:“追了七日,總算找到你們接應的老巢了!說,邊防圖在哪?你們在大唐的接應人是誰?”
兩個突厥人嚷着含混不清的異族語言,多半在‘問候’沙迦故去已久的家人。沙迦手下用力,轉動刀刃,直将兩人的肩膀攪和得血肉模糊,哀嚎聲直沖天際。
他臉上笑意不改,甚至聲音更溫柔了些,問道:“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那份假的邊防圖,是誰給你們的?”
“……你來晚了!”那名被當做誘餌放回的突厥漢子喘息着張嘴,眼裏有得意和憤恨,龇牙笑道,“公主已得到情報,前去取真正的圖紙,還有……還有你主子的首級!”
沙迦笑意一頓,緩緩眯起灰藍的眼睛道:“你們突厥人的公主,要對裴司使下手?”
入夜,殘月凄清如霜。
岚州驿館,疾風乍起,檐下的燈籠忽明忽暗,幾條黑影相繼躍上屋脊,貓着身子挨個掀開每間客舍房頂的瓦片。忽然,屋脊上一個織着小辮、身量嬌小的蒙面人眼睛一亮,朝身後的同伴打手勢,示意找到了。
裴敏側躺在榻上淺眠,窗外月光一暗,她幾乎瞬間就醒來了,睜眼一瞧,窗外的黑影以葦杆捅破窗紙,絲絲縷縷吹入淡白的迷煙。
還好早有準備,裴敏不動聲色地摸到枕下的藥瓶,倒了一粒藥丸含在舌根,随即攥住藏在被褥下的匕首。
過了約莫兩盞茶的時間,異香淡去,有人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進來。裴敏閉目,佯裝不知,直到那行人在自己榻前站定,高大的陰影如雲般籠罩着她的睡顏……
驟然發難,裴敏拔出匕首挺身刺去,卻刺了個空。
闖入之人身手不凡,電光火石之間已橫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令她無法反抗。
森涼的刀刃就貼在脆弱的脖頸處,裴敏一愣,識趣地松了匕首,索性不再掙紮,笑道:“你們這麽多人夜闖女子閨房,不太好罷?”
“聽聞淨蓮司的裴司使狡猾得像狐貍,果真如此,竟連迷煙都放不倒。不過你最好安靜些,別想耍花招!”
那群黑衣異族刀客的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女音,衆人讓開一條道,只見一個織着小辮子女子執着短刃向前,扯下蒙面的三角巾,故作兇惡道,“刀劍無珠,你要是敢大聲呼救,我便将你碎成萬截!”
是個很年輕的突厥姑娘,滿頭深棕色的小辮,額前綴着珊瑚珠額飾,琥珀色的貓兒眼十分俏皮。
“是‘刀劍無眼’‘碎屍萬段’罷?”裴敏嘴角抽了抽,問,“你的漢話誰教的?”
“閉嘴!”突厥女子惱羞成怒,向前将短刃抵在裴敏的胸口,低喝道,“說,真的布防圖在哪?”
裴敏神色不變,悠悠道:“想要拿我的東西,總得告訴我你的姓名罷?”
“阿史那也珠。”女子擡起下颌,驕傲地說。
“野豬?”裴敏估摸着,這個名字着實不太雅觀啊。她低低一笑,不動聲色地問,“你是突厥王室成員?”
“是又如何?我的父罕叫阿史那伏念,乃是草原上最尊貴的狼王!”說到這,阿史那也珠的眼中迸射出仇恨的怒火,短刃往前送了送,咬牙道,“你們中原人花言草語騙他歸順大唐,卻見色忘義斬殺了他……”
“是‘花言巧語’‘背信棄義’。”裴敏為這突厥公主的漢話感到擔憂,想了想,而後道,“所以,你把你父親的死歸結于裴行儉的過錯,刺殺了他?”
“不錯。他難道不該死嗎!就是殺一千次一萬次,也難雪我心中之恨!”
“這麽說來,與你們接應、助你暗殺裴行儉的人,想必也是個朝中肱骨權貴罷?我猜猜,是李家人?”
“不……”反應過來她在套話,阿史那也珠心中警覺,哼道,“差點上了你的當!來人,給我搜,務必把圖紙找出來呈給骨篤祿可汗,為我父罕報仇!”
突厥人在屋內一陣翻找,卻不曾找到圖紙。
“你把它藏哪兒了!”阿史那也珠問。
“你們找不到的。”裴敏悄悄摸到了袖中藏匿的鳴镝,那是夜前賀蘭慎特意交給她的。
還未扳動機括,便見阿史那也珠沉默許久,撤回抵在她胸口的短刃,換了語氣道:“我不明白,大唐殺了我的父罕,也殺了裴司使的族人,按理說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仇人。裴司使何不棄暗投明,反而認賊作父、替殺父仇人賣命?不如這樣,若裴司使肯與我合作交出圖紙,我告訴你當年是誰害死了你的裴氏族人,如何?”
裴敏一頓,指尖明明已碰上腕上機括,卻又收回,眸中落下一層淺淡的陰影,問道:“你都知道些什麽?”
而與此同時,驿館對面的深巷之中,賀蘭慎與嚴明等人埋伏于各個路口,然而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裴敏的鳴镝信號。
“少将軍,他們進去這麽久都沒動靜,莫不是出什麽事了?”嚴明的姿勢因長久潛伏等候而略顯僵硬,低聲問。
月光下,賀蘭慎的眸色幽深如潭,拇指不住摩挲着左腕上的佛珠。
透過驿館圍牆望去,二樓一盞油燈昏暗,有人走到窗邊四顧一番,然後放下支撐窗扇的竹竿,隔絕了視線。
“怎麽還關起窗來了?”嚴明大驚,“裴司使要和突厥人密談?這可是……可是通敵之罪!”
話一出口,嚴明倏地閉嘴。
他想起了聖上派賀蘭慎去淨蓮司的最初目的,不由心中思潮湧動:裴敏臨時篡改了誘敵計劃,遲遲不發鳴镝,且深夜與突厥人關門密談,怎麽看都像是臨陣反水的表現……若真通敵,這将是一個很好的除去她的機會。
淨蓮司第一高手沙迦不在她身邊,殺她易如反掌。
殺了裴敏,淨蓮司必将瓦解,屆時他便是首功……
心中有了陰霾,臉色也會跟着變得晦暗。嚴明不住吞咽嗓子,情不自禁攥緊了腰間的佩劍,正盤算着,忽的擡眼撞見了賀蘭慎冷冽的眼眸,不由一怔,如冷水兜頭而下,瞬間清醒。
嚴明只覺得自己那點龌龊心思從頭到尾皆被看穿,不禁血氣湧上雙頰,燒得慌,忙低下頭道:“少将軍,我……”
“羽林衛的刀,不該對準自己人。”夜寒如水,賀蘭慎的神情看不真切,嗓音卻比往日低沉有分量,“她并非不顧大局之人。”
此時屋內。
阿史那也珠道:“誣告你父兄謀逆之人,與同我結盟之人,乃是同一人。不過,我不會告訴你名字的,除非,你将真圖紙給我。”
裴敏面色沉重,眸中有明顯的動搖之色。
當年裴家被誣告乃至連根覆滅,父兄死于混亂之中,這是她心中永遠的傷,觸之疼痛。
她緩緩擡手,從懷中掏出一份羊皮卷,卻并不交出去,只道:“我如何知曉,那份假圖紙真的在你手上,你才是我們要找之人?”
聞言,阿史那也珠拍拍手,立即有突厥侍衛雙手遞過來一張圖紙。
裴敏緩緩眯起眼睛,道:“你不會是随便拿張紙來詐我罷?給我瞧瞧。”
阿史那也珠仔細觀察着裴敏的神色,試圖找出一絲狡黠或破綻,然而未果,便将那份假圖紙順手丢了過去。
裴敏慌忙接住。正此時,阿史那也珠瞧準時機,一手攥住那份‘假’圖紙,一手去奪她手中的羊皮卷。
圖紙承受不住撕扯,嗤地裂成兩半,一半在阿史那也珠手中,一半在裴敏手中。倒是那份羊皮卷沒握緊,被阿史那也珠整卷奪走。
争搶中,阿史那也珠後退兩步站穩,看了看左手的半截碎紙,又看了看右手的羊皮卷,紅唇勾起一個得意的笑來,哼道:“拿到手了!趕緊撤!”說罷,領着一行人翻窗逃出。
裴敏眨了眨眼,回神似的,起身撲到窗邊射出鳴镝,故意大聲喚道:“來人!布防圖失竊啦!”
幾乎同一時間,隐藏在巷中的賀蘭慎如驚鴻踏牆飛奔,足尖一點攀援上了屋脊,一馬當先追着阿史那也珠逃走的方向而去。
蒼穹浩蕩,暗夜深沉,裴敏穿着雪白的中衣趴在窗棂上,身披夜色,手裏攥着大半張‘假’邊防圖,止不住低低笑出聲來。
笑了好一會兒,她落了窗戶,将那張名為假實為真的布防圖展開看了眼。
阿史那也珠搶走的那小半邊多為山脈走勢,并無太多糧草屯兵的标志,裴敏放了心,将圖紙折疊成細條,置于油燈火焰上點燃。
圖紙燃燒的光跳躍在她眼中,晦明莫辨。
而半個時辰後,好不容易逃出岚州的阿史那也珠躲在一尊破舊的小廟中,迫不及待地拿出搶回來的卷軸。
那‘假’圖紙已經撕碎了,只零星看得出山脈河川的走向,并無大用,好在羊皮卷還完好無損。
她匆匆忙忙打開卷軸,随即瞪大眼,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卷軸上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
她身後僅剩的一名侍衛道:“公主,聽說漢人撰寫機密信件時會用一種特殊的顏料,寫在紙上不現形,要用明火炙烤,字跡才會隐現。”
阿史那也珠覺得有道理,于是接下來,一主一仆蹲在小火堆前烤了半個時辰的羊皮卷。
月色西斜,風過無聲,不知過了多久,雙腿酸麻的阿史那也珠将依舊空白的羊皮卷狠摔于地,發出一聲被騙的怒吼:
“裴敏——!!我要和你纏綿到底、同生共死!!!”
……
賀蘭慎到天亮後方歸,抓了兩個活口,連同沙迦帶回的那兩人,一同關在驿站的馬廄裏。
“那個突厥公主呢?”裴敏打着哈欠下樓,問坐在驿館天井下潑水洗臉的賀蘭慎道。
他沒有戴幞頭和羅帕,新長出的發茬還未來得及剃去,貼頭皮的一層短發沾着細密的水珠,給他過于精致的五官平添了幾分男人的硬氣。
“跑了,城外有人與之接應。”賀蘭慎的嗓音低啞,取了棉布仔細拭幹臉上和手上的水漬。
他的手也是十分修長漂亮的,逆着晨曦的暖色,仿佛能散發聖光似的俊朗。
自方才起,賀蘭慎蹙起的眉頭就沒松開過。裴敏知道他興許自責,便坐在石凳上安慰道:“跑了也無礙,左右圖紙已經毀了。那小姑娘傻得很,竟真的用真圖紙換去了假的,還沾沾自喜。”
賀蘭慎沒說話。
裴敏倚着石桌,自顧自沏了茶漱口,眯着眼打量賀蘭慎的背影。
少年的背不算太厚實,卻很挺拔,背對着她,是毫不設防的姿态。
裴敏想起了自己還未完成的密令,眸中陰影暈散。良久的沉默,她将茶水吐出,擡袖抹去唇上的水珠,忽而問道:“賀蘭真心,昨夜我遲遲不發鳴镝的時候,你在想什麽?”
賀蘭慎擦臉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裴敏見了,緩緩彎出個莫測的笑:“塞北之地,天高皇帝遠,我若意外暴斃啦、因裏通外敵而伏法啦,都是說得過去的。如此良機千載難逢,賀蘭大人何不動手?”
說這話時,裴敏一半調笑,一半認真,想看小和尚到底如何待她,心中竟漫出一股說不明的期待。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賀蘭慎擰幹帕子晾在竹架上,潑了水,方回首反問道,“裴司使呢?離京這麽久,為何不下手?”
裴敏一頓,怔然半晌,問:“你一直都知道?”
說罷又一笑,自語般道:“也對,若連這點敏銳度都沒有,你便不是賀蘭慎了。”
賀蘭慎站在晨光中看她,淡漠的眼睛無悲無喜,無怨無恨,仿佛只是在尋求一個答案。
“你可別誤會我舍不得你,”裴敏适時垂下眼,蓋住眼底的情愫道,“要是殺得了你,我早動手了。”
以淨蓮司的手段,若裴敏真要殺賀蘭慎,他未必能防得住。
盡管知道裴敏這番話是個托詞,賀蘭慎依舊心中一輕,塵埃落定。他擱下銅盆,在裴敏對面端坐,淡然道:“那突厥人與你說了什麽?”
裴敏蒼白的指尖摩挲着茶盞杯沿,托腮慢悠悠道:“說願意告訴我當年丁醜之戰的真相,助我昭雪複仇。”
丁醜年,天子派兵夷滅了河東裴氏,裴敏父兄皆死,唯她與少數族人部衆茍活。
賀蘭慎知她心中是怨恨李氏大唐的,所以才不顧一切效忠天後。他問:“裴司使沒應允?”
裴敏嗤笑,擡起一雙過于明媚豔麗的眼睛來,恣意道:“突厥人太傻,不配與我合作。若有一日,你家中鬧了鼠災,有人上門對你說只要你把宅邸拱手相送,他便助你捕殺老鼠,你可願意?”
江山如房舍,老鼠是奸臣,總不能因為國家中出了幾個奸佞之輩,就與虎謀皮、将江山拱手相送罷?
賀蘭慎明白裴敏是借此譬喻,以表心中之志,不由颔首道:“是我多此一問了。”
“裴司使,賀蘭大人,吃朝食了!”王止與沙迦各自端着一個托盤下樓出門,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将朝食擱在石桌上,四人圍桌而坐。
早飯是四碗稀得能數清米粒的粥,兩小碟皺巴巴的鹹菜并四五個饅頭。
“今日的飯怎的這般少?”裴敏記得賀蘭慎與沙迦的食量一個比一個大,就這點東西,估摸着還不夠他們塞牙縫,更不用說要分給四個人吃了。
“別說了,能找到這點東西已是動用了關系。”沙迦拿起筷子,意興闌珊地戳了戳碟中的鹹菜,耷拉着臉一籌莫展。
王止道:“旱災連着饑荒,岚州并州一線災民遍野,就差易子而食,餓死的、病死屍首堆積成山,臭氣熏天,已是人間煉獄。實在是……找不到更多吃食了。”
“其他的吏員可有吃過?”賀蘭慎皺眉問。
見賀蘭慎此時還不忘關心下屬,王止和沙迦對他的觀感又好了許多,不似以前那般排斥。王止點頭道:“他們已經吃過了,每人兩個粗面窩頭,沒有粥水和鹹菜。”
“災情這般嚴重,長安那邊為何還未派遣赈災撫慰?”賀蘭慎問。
沙迦道:“已經讓楊忠義傳信回長安淨蓮司,最遲半個月內有結果。”
“不管如何,我們的任務已完成,還是早些帶那幾個突厥人回去交差,省得夜長夢多。”裴敏将手中的饅頭撕着吃,細細嚼着。
賀蘭慎未置可否。
然而造化弄人,五月下旬阿史那骨篤祿南犯岚州。
“刺史王德茂被突厥人所殺,岚州失陷了!”
這個消息如最可怖的噩夢席卷關中諸地。
裴敏一行人前腳才入并州城門,後腳突厥人的大軍便如烏雲壓境,圍攻并州。不到三日,到處都是餓死、戰死的百姓屍首,曝曬在炎炎烈日之下,臭氣彌漫十數裏。
并州四面楚歌,已成一座孤城,軍民上下皆陷入端水斷糧的巨大恐慌中。
街道上哭嚎啜泣不斷,數以十萬的災民和從岚州撤退的士兵席地而坐,相枕而眠,他們髒污的臉上蒙着一層厚厚的陰翳,或枯睜着眼望着烈日灼灼的天空,如喪家之犬般等待死亡的來臨,或跪在路中間祭拜上天,乞求自己能挨過這一劫。
裴敏等人一并困在城中,若想回到長安,必須破突厥圍攻之勢。
“賀蘭慎!”裴敏跌跌撞撞越過街上橫躺的災民、士兵、屍首,追上賀蘭慎的步伐,一把拉住他道,“你要做什麽?”
賀蘭慎回首,眸中有堅定之色,按刀道:“突厥放棄攻打朔州,是想困殺并州十萬人,打開侵占大唐的另一條道路。并州決不能失守,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死一搏。”
“岚州失陷,薛仁貴還在雲州抗敵,并州群龍無首,失陷只是遲早的事!”裴敏攥緊他的腕子,黑沉的佛珠硌得她掌心生疼,皺眉道,“就憑你一個人,你能做什麽?”
賀蘭慎看了她一會兒,淡色的唇微張,說:“斬敵首,振士氣。收攏岚州殘部,抗敵死守。”
裴敏眸色微動,透過他,就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曾想深淵屠龍、揚名立萬,卻只落了個滿身泥濘、臭名昭著。
風過無聲,鼻端硝煙味未散。她緩緩松開他的腕子,抿着唇,最後道:“小和尚,你救不了所有人。”
“我知。”賀蘭慎只說了這兩字便毅然轉身,大步朝城牆處走去。
裴敏站在原地,只見遠處狼煙烽火,殘劍頹旗,盤旋着哀沉的死氣。滿目瘡痍中,偏有一白袍小将躍上城牆,将倒塌的并州軍旗扶起,旗杆往地上重重一頓,發出沉悶的聲響。
那戰旗歷經磨難,破了洞、染了血,卻依舊鮮豔亮眼,于黃沙燥風中獵獵飛揚。少年铿锵的聲音撕破死亡的沉寂,朗聲喝道:“諸将士聽令,我乃羽林中郎将賀蘭慎!”
這一聲成功引起城內流民、散兵的注意,衆人望去,只見戰旗獵獵,白袍小将扶旗而立,身如利刃,字字句句道:“今若屈服,突厥屠城亦是一死,而堅守城池直至援軍到來,尚有一線生機!我願請纓出戰,為諸位斬殺突厥将領,以正大唐威名!諸君願戰者,請随我殺敵!”
萬人之中取敵人首級,談何容易!
裴敏皺眉,轉身大步回了驿館內。
到了驿館,王止迎面走來,似有話要說,裴敏卻視而不見,一把推開他進了廳堂,來回焦躁踱步。
“裴司使怎麽了?”被莫名推了一把的王止愣愣的,以口型詢問坐在胡床上拭刀的沙迦。
沙迦聳聳肩,無辜道:“女人嘛,總有幾天奇奇怪怪的。”
王止觀摩她的臉色,搓着手小心翼翼道:“裴司使,我已和并州刺史商議好了,只待突厥那邊稍稍松懈,他便派精兵掩護我們出城南下長安……”
裴敏沒空閑思索自己的無名火從何而來。她陰着臉倒了杯茶,卻不飲下,只将茶盞往桌上一頓,震得王止和沙迦俱是齊齊一顫,冷笑道:“若是等會兒賀蘭慎還活着,你們給我把他帶回來,綁也要綁回長安!”
王止與沙迦對視一眼,俱是不明所以。
直到入夜,月照黃沙如霜,戰鼓初歇,緊閉的并州城門吱呀敞開一條小縫,明滅的火把照射下,十餘騎扛着破敗不堪的戰旗、帶着滿身血氣飛奔進來。
駿馬人立而起,竭聲嘶鳴,為首的少年武将手持黑鞘金刀,鮮血将戰袍染成透紅,如戰神在世。
緊跟其後的嚴明亦是渾身血跡,将一個圓溜溜帶着辮發的東西擲于地上,啞聲吼道:“少将軍斬殺突厥右将蔔骨德!死守并州,大唐萬歲!”
“蔔骨德死了?”
“那個賀蘭氏的年輕小将,真的斬殺了阿史那骨篤祿的右臂大将?!”
“天降戰神!王刺史在天英靈可瞑目了,并州有救了!”
“死守并州,大唐萬歲!”
“死守并州,大唐萬歲!”
如枯木逢生,衆人紛紛響應,士氣空前大漲。
驿館內,裴敏坐在院中,撐着額頭閉目養神,蹙起的眉頭彰顯了她此刻內心的焦躁。
一人從屋檐上躍下,裴敏聞聲睜眼,見到了沙迦那雙灰藍深邃的眼睛。
“贏了。”他只說了兩個字,卻似一劑定心丸,勝過千言萬語。
裴敏的眉頭總算松開,坐了許久,輕哼道:“倒也還有幾分本事。”
正說着,門外馬蹄飛奔靠近,裴敏擡眼望去,見賀蘭慎一身血氣而來。
明明才半日不見,卻恍若隔世,那被鮮血浸透的戰袍,使得裴敏有些不敢相認。她愣了愣,方擡手示意沙迦退下,起身喚了句:“小和尚?”
賀蘭慎腳步一停,睫毛在月光下輕顫,眉骨和臉上濺着血,一時分不清鮮血與朱砂痣哪個更豔。
忽的一個踉跄,精疲力竭的他險些朝前跪倒。裴敏忙上前攙住他的臂膀,問:“你怎麽了?”
賀蘭慎似乎有些茫然,閉了閉眼,倚在裴敏的懷中調整呼吸。他的身體很沉很冷,半晌睜眼,他輕輕推開裴敏站直身子,眼神雖已鎮定,卻蒙着一股莫名的悲哀。
賀蘭慎年紀輕輕于萬人之中斬人首級,功勳赫赫,本該是大喜事,他卻看起來……不甚開心。
裴敏察覺出了賀蘭慎的不對勁,嘴角的笑也淡了些許,試探道:“你不舒服,是受傷了嗎?”
少見的,賀蘭慎沒有回應她,只行至院中的水缸前,用葫蘆瓢連舀了十數瓢水潑在臉上、淋在手上,似是要洗去那滿身腥臭黏膩的鮮血。
塞北晝夜溫差大,夏夜依舊寒涼,那水兜頭潑下,裴敏都替他冷得慌。
她是個聰明人,稍加思索便知道賀蘭慎的反常是從何而來了。
血水流淌沖刷,在地上彙成一條蜿蜒的暗紫色溪流。那些血有別人的,也有賀蘭慎自己的。
裴敏本不喜歡管這等閑事,但見賀蘭慎沉默悲涼的背影,心中也跟着難受起來。幾經猶豫,她還是忍不住開口道:“聽聞出家人有三次還俗的機會,若此間動了凡心、殺了生,也不算破戒。你既已出了佛門,便是個凡夫俗子,殺一救萬,更不算破戒。”
賀蘭慎手撐着水缸邊沿,垂首望着缸中水波揉碎的月光,不住喘氣。
此時似乎說什麽,都是蒼白無力的。
裴敏靠在廊下的木柱旁,望着賀蘭慎許久,斟酌道:“佛在心中,不在刀上,別自責了。我已安排好了退路,過幾日出城回長安,你一起走。”
賀蘭慎直起身,開口喑啞道:“你們走,我留下。”
“你……”裴敏雙手環胸,張了張嘴,複又閉上,冷聲道,“行,我也留下,看着你死了我才好回去複命。”
賀蘭慎已經習慣她的刀子嘴豆腐心,長舒一口氣。兩人一個倚着廊柱,一個靠着水缸,沉默對立。
五月底,唐軍馳援并州,數次交鋒,阿史那骨篤祿撤軍暫退桑幹河以北。
但并州的危機并未解除。
最先發現不對的是裴敏和賀蘭慎。
馳援的唐軍送來了糧草,并州刺史于城門下施粥赈濟災民。賀蘭慎一戰成名,在軍中威望極高,并州刺史便親自來驿站請他前去幫忙施粥,以示大唐天威猶在,為的是穩定民心軍心。
城門下的粥棚擠滿了前來領粥的百姓,鬧哄哄一片,裴敏讓王止、沙迦将幾個插隊複領兩份粥水的無賴提溜出來,鞭笞示衆,亂糟糟的隊伍瞬間安靜有序起來。
裴敏拍拍手,走到賀蘭慎身邊,望着這個挽起袖子施放粥水的年輕戰神笑道:“并州刺史只讓你來做個樣子,穩定軍心,你怎的還親自打起粥來了?”
盛夏的陽光透過布棚上的破洞,打下星星點點的幾道光柱,落在賀蘭慎的眼中、肩上。他手上動作不停,淡然道:“閑着無事,力所能及而已。”
裴敏看着棚外沒有盡頭的長龍隊伍,建議道:“這樣是不行的,男人比女人有力量,總能插到前頭來,反而女人和小孩兒常有領不到粥水者。不如男女分開,交錯開來領。”
“可行。”賀蘭慎肯定了她的舉措,“我去與并州刺史商議改善。”
“還去?你為并州做得夠多了,留點功績給別人罷。”裴敏懶洋洋靠在土牆之下,手搭涼棚遮在眉上,笑道,“收拾東西,我們該啓程回長安複命……”
話音未落,遠處人群一陣騷亂,有人大呼:“官爺!有人急症昏厥了!”
賀蘭慎神色一凜,将施粥的長勺交到嚴明手中,自己大步朝騷亂的隊伍處走去。
裴敏嘆了聲,自語般搖首道:“到底是少年人,做事全憑一腔熱血。”
她尋着賀蘭慎的背影而去,擠進人群中,果見地上躺了個雙目緊閉的瘦弱婦人。
“大概是中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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