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是疫病。”從外頭打探消息歸來的王止道, “天大暑, 旱饑荒,人與屍首曝露于野,屍體腐敗發臭,滋生疬氣。”

禍不單行,聽聞此消息,裴敏與賀蘭慎對視一眼, 果決道:“為防止疫病蔓延, 此處很快就會封鎖城門, 我們必須即刻離開。小和尚,方才你與病者接觸頗近, 可要小心些。”

屋內門窗緊閉, 晦暗的光落在賀蘭慎的眼中, 格外沉靜。他道:“每日以棉麻布巾遮面,需沸水勤燙,少言慎行。”

“知道了。”裴敏擺擺手,示意屋內或坐或站、面色凝重的下屬道,“都下去安排罷,最遲明日離開并州。”

以天災人禍為溫床, 這場疫病來勢洶洶。

最先是城外災民相繼病倒,俱是高熱抽搐,嘔血昏厥,再後來,經城中大夫判定, 乃是天氣炎熱腐化屍首滋生的疫病,傳染性極強。

不到三日,疫情已蔓延至軍中。偏偏此時突厥人虎視眈眈,屢次派兵渡河騷擾試探,疲于控制疫病的唐軍根本無力應對。

并州刺史已打算将城外災民集中于城內,共同管轄,以防疫病蔓延。

說是共同管制,實際上是要棄城封門。屆時軍隊趁夜撤離,嚴守出入,犧牲并州災區百姓以保住大唐根基,否則若疫病流入長安諸地,後果不堪設想。

這着實是個殘忍而又無奈的決定,裴敏說不出該同情并州無辜的百姓多些,還是該同情不惜破了殺戒、也不曾保住并州的賀蘭慎。

街道上內,軍士俱是蒙着口鼻,拿了艾草四處熏燎。牛車上堆滿了病死餓死、即将火化的屍首,那屍堆中突兀地刺出幾只皮包骨的手掌來,像是臨死前拼盡力氣想要攥住一根救命稻草……這般草木皆兵的死寂中,連誰打個噴嚏都能引發人群的極度恐慌。

煙霧缭繞,艾草熏燎嗆鼻,裴敏一行人以棉布罩口鼻,押着四名突厥俘虜的囚車碾過街道,滿目創傷荒蕪。

獲得出城的手令花了些時辰,最後還是守城官看在賀蘭慎立過功勳的面子上,才勉強同意開城門放行。

“王止,嚴明,你們幾個押着囚車先行,沙迦與我在後。”裴敏安排好了部署,确定萬無一失,這才翻身上馬,勒馬小跑着追上賀蘭慎,與他比肩道,“別不開心嘛小和尚,你為并州做得夠多了。何況已傳書給師忘情,她是藥王最得意的徒孫,定是能配出方子以解并州燃眉之急。”

這些日子,似乎總是她在安撫賀蘭慎,疏通全身而退的計策,解決後顧之憂。

賀蘭慎神色平靜了不少,目光掃過滿街橫躺的災民,輕聲道:“裴司使為并州做的也不少,若非沒有淨蓮司在各處的據點,并州也等不到援軍到來的那天。”

裴敏毫不在意,揚着馬鞭笑道:“哦?你若真這般認為,回去可要好好在聖上面前替我美言,說不定聖上一高興,就保下我這條小命了。”

她本是開玩笑,未料賀蘭慎卻一本正經地應下了,認真道:“好。”

這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坦誠可愛,裴敏一怔,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

吊橋放下,城門打開了一條窄道,僅容一車一騎堪堪通過。不曾想門才一打開,困在城中的災民便瘋了似的要往外沖,一時間叫喊聲、驚呼聲、稚童的哭泣聲,混雜着巡城官吏的呵斥,皆如洪流般湧上城門,亂成一鍋粥。

隊伍被沖得七零八落。王止等人領着囚車出了城,裴敏和賀蘭慎、沙迦三人卻沒有這般好運氣了,馬匹堵在恐慌的人群中,根本無法前行,官兵執着鞭子和長戟前來維持秩序,然而收效甚微。

“賀蘭慎!沙迦!”裴敏的掌心被馬缰繩勒得生疼,拼命于騷亂中控制住受驚的馬匹,回身搜尋同伴的下落。

不安攢動的人頭之中,沒有那抹素白挺拔的身影。

“裴司使!”聲音竟是從前方傳來的。

裴敏艱難調轉馬頭,果見賀蘭慎和沙迦兩人騎馬立于城門下,離出城只有一步之遙。裴敏雖只離了幾丈遠,然而裹挾在瘋了般想要逃離疫病城的人群中,每挪一寸都是無比艱難。

于馬背上尚且如此,若下馬步行,則更是危險。

正吵吵嚷嚷間,一聲雄渾凄涼的號角劃破天際,方才還騷亂不已的人群如同定格般瞬間安靜下來。

三千鼓聲不斷,裴敏心中一咯噔,心想:不會這麽慘罷!

仿佛印證她的猜想般,城牆上狼煙沖天而起,傳令官提着銅鑼奔走而來,一邊急促猛敲一邊嘶吼道:“突厥人來了,都回去呆着!”

“突厥人來了,關城門——”

“關城門,備戰禦敵!快!!!”

牆上令旗揮動,幾名壯漢合力推動沉重厚實的城門一寸寸關攏,裴敏與賀蘭慎的目光在空中交接,說不出的複雜。

“愣着幹什麽?走啊!”一股急躁在胸腔中蔓延,卻不是為自己的處境。裴敏被倒流的人群裹着不斷後退,皺眉盯着伫立不動的賀蘭慎,用盡力氣道,“城中有淨蓮司的據點,我不會有事!你快走!”

所有人都在奔逃倒流,賀蘭慎巋然不動,他甚至棄了馬,直接飛身上了土牆,越過慌亂的人群朝裴敏飛奔而來,穩穩落在她的面前,替她牽住了因受驚的馬匹。

“城門就要關了,你過來作甚?!”裴敏只覺得一股怒火直沖腦門,幾欲吐血,彎腰一把揪住賀蘭慎齊整的衣襟,俯視他露在布巾外那雙漂亮英氣的眉眼,咬牙道,“你善心泛濫發瘋了?誰要你管,快走!”

與她的盛怒不同,賀蘭慎始終淡然,眸色比往日更深些。

他将她的手從自己衣襟上輕輕扳開,輕聲道:“楊忠義傳信未歸,淨蓮司在并州的據點已經空了。”

未料他什麽都知道,裴敏一愣。

“坐穩。”賀蘭慎沉沉說。

裴敏還未反應過來,就見賀蘭慎拔出金刀朝馬臀上一刺,馬兒吃痛,高高揚起前蹄長嘶,朝城門處狂奔而去。

劇烈的颠簸使得裴敏身形一晃,忙不疊伏在馬背上攥緊缰繩,穩住重心。

視野被颠簸得零零碎碎、高高低低,反應過來賀蘭慎做了什麽,她于馬背上回首,驚怒交加道:“賀蘭慎!你這個小禿驢,王八蛋——”

一瞬的時間被拉扯得格外漫長,她看到烽火狼煙下,賀蘭慎提着帶血的刀伫立,白衣飄飖若神,然而終究是漸漸遠去,觸不可及。城門寸寸合攏,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銅鑼驚心,馬蹄急促,終于一躍而起,趕在最後一刻躍出并州城下門洞。

幾乎同時,城門在身後哐當合攏,将那金刀佛珠的少年僧人隔絕于煉獄之中。

憤怒,茫然,還有從未有過的心慌意亂。

遠處黃沙彌漫,那是突厥大軍進犯揚起的土塵。白日當空,躁動的戰馬安靜下來,垂頭站在城外曠野上噴響鼻。嚴明策馬本來,問道:“裴司使,少将軍呢?”

裴敏緊緊攥着缰繩,骨節發白,半晌沒有言語。

于是嚴明也陷入了沉默。片刻,他道:“我回去找他!”

“這個時候你就別去添亂了!大戰在即,城門不能開!”王止低喝。随即又換了語氣,對裴敏道,“裴司使,大局要緊……”

他本想勸兩句,但裴敏很快調整了情緒,策馬揚鞭道:“抄小道退守汾州,調集河東道所有淨蓮司據點聽候命令!”

“是!”王止與沙迦等人铿锵應諾。

入了汾州城門,恍若隔世。

這裏戰火不曾波及,沒有災荒餓殍,沒有烽火疫疾,也沒有清朗的少年音在耳畔喚“裴司使”,安詳得過分。

裴敏心中從未有過的空蕩,似乎将心中某個重要的角落遺忘在了并州煉獄中。她知道,若賀蘭慎死在了并州疫病之下,對她的前程來說反倒是莫大的好事。

可她不願,也不能。她自問不是什麽好人,唯獨不想在此事上失了底線。

殺了賀蘭慎,就是殺了過去風華無限的自己。

有史以來頭一遭失眠,睜眼枯坐,她索性披衣而起,随手拿起案幾上的一支竹筷三兩下绾起長發,推門而出。

階前庭院中,王止、嚴明起身站立,顯然也是一夜未睡,在此等候許久。

三人對視,有那麽一瞬的沉默,可裴敏從他們眼中看到了執着。

這一路走來,賀蘭慎與淨蓮司上下同進共退,一起做過朝食、切磋過武藝,雖有過摩擦卻也無傷大雅。那少年的強大努力,他們都記在心中。

更深露重,浮雲蔽月,裴敏緩步下了臺階,打破沉寂道:“我要去做一件事……”

王止和嚴明猜到了什麽,喉結滾動,異口同聲道:“我也去。”

裴敏又掃視他倆一眼,繼而道:“此事有性命之憂,且無功勳可拿。”

“願聽裴司使差遣!”二人又道。

“算我一個。”屋脊上傳來一個帶着異域口音的聲音,擡首一看,沙迦背映滿月而站,身後的兩柄波斯彎刀格外搶眼,如鷹隼俯瞰道。

“不需要這麽多人去送死。”裴敏略微沉思,随後道,“嚴明,你的身手不及沙迦,便領着其他羽林親衛押送突厥俘虜回長安複命。沙迦聯絡河東道淨蓮司據點,不惜一切代價疏通道路,以便能順利馳援并州。”

沙迦躍下屋脊,道:“明白。”

“至于王執事,與我一同備齊藥材物資,等候師忘情領醫師北上赈災。”

嚴明張了張嘴,還欲說什麽,裴敏卻道:“此番安排并非淨蓮司排外,只有嚴校尉回長安如實禀告複命,天子施恩,并州才有一線生機。”

嚴明便不再說什麽,抱拳道:“是。”

“都別磨蹭了,即刻行動。”裴敏毫不拖泥帶水,三言兩語安排妥當,示意王止道,“王執事,帶上淨蓮司的人,我們去城中各大藥鋪走一遭。”

卯時,天還未亮,汾州藥鋪的大門被挨個敲開。

總藥行大廳內,十數名藥行掌櫃戰戰兢兢而立,看着那幾名手執利刃的惡吏不敢言語。

雖是不認得這群人的姓名,但他們吏服上繪就的紫金蓮紋卻無人不識。紫金蓮紋所到之處,不是告密便是抄家緝捕,俨然是比噩夢還可怕的存在。

上座之中,一名绮麗英氣的女子屈腿而坐,肘搭在膝蓋上,白細的指尖玩弄着一枚天後所賜的純金令牌,懶洋洋掃視庭院中堆積如山的甘草、石膏等物,冷笑道:“并州死傷遍野,你們這兒就開始囤貨擡高藥價了?想吃牢飯就說,何須如此迂回。”

只此一言,下方的掌櫃俱是汗出如漿,不敢反駁分毫。

接下來幾日,淨蓮司劫掠藥行之事在河東境內迅速傳開,各大藥行如臨大敵,紛紛藏匿,裴敏身上的惡名又記上深重的一筆。

王止替她打抱不平,裴敏只是揉了揉眉心,不在意地嗤笑道:“早已滿身泥濘,又何必在乎髒了鞋子?”

又過了兩天,師忘情領着同門十七名醫師并各類藥材二十車抵達汾州,與裴敏會合。

這二十車藥,再加上裴敏‘搜刮’來的十四車,足夠令并州城喘息片刻。

不敢稍加停歇,一行人又匆匆趕去并州。

并州只進不出,已不是十天前見到的那番樣子:城牆頹敗,房舍傾塌,裝滿屍體的牛車一輛接着一輛駛去曠野焚燒,所見百姓呻-吟咳嗽者不絕于耳,他們甚至已經沒有艾草熏燎,上一刻還在街上行走求藥的人,下一刻就一頭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将師忘情等人安頓在并州刺史的府邸,裴敏步行趕往北門疫災最嚴重的地方,目光幾番搜尋,終于在破敗的布棚下,見到了蒙着口鼻為病人熬湯送藥的賀蘭慎。

他似是瘦了,膚色也深了些許,眉骨處有一道新傷,但好歹還活着,側顏依舊年輕俊朗。

裴敏長舒一口氣,整理神色,換上慣有的笑顏,走到他身後站定。

藥味濃烈,瓦罐雜多,棚下躺着的病人發出虛弱的哀嚎,他專注于研磨熬藥,并未發現身後之人的到來。

直到她忍不住出聲,笑吟吟喚了聲:“賀蘭真心。”

那是專屬于她獨創的诨名,賀蘭慎手上一頓,緩緩轉過頭來。

陽光之下,她一襲緋紅的翻領戎服挺立,頭戴網巾透額羅,背映斷壁藍天,笑得明媚張揚,給這座死寂的城池帶來些許鮮活的亮色。

燥熱的微風拂來,掀起了賀蘭慎眼中的波瀾。

裴敏從未見過他這般驚愕呆愣的模樣,從前的清冷自持,都在見到她的那一瞬被擊了個粉碎。

他皺起劍眉,眼中的情緒褪去,化作深不見底的一片幽黑。

而後他猛地起身,攥住裴敏的手将她扯離疫病彌漫的破棚,嗓音低而冷,幾乎是質問般低喝道:“你來作甚?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當初寫這章大綱的時候,還是去年十二月份。現在寫到這章正文,卻是物是人非,很多感慨。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過期的薯條、弓長張 3個;百裏透着紅、蘇白啊、我不是星星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cadin 60瓶;我不是星星 8瓶;逢生 5瓶;花葉姑娘、26864636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錦堂春

錦堂春

容九喑第一眼見着那小姑娘的時候,就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嬌滴滴的小姑娘,撲到了他腿上,奶聲奶氣的喊了聲,“阿哥!”忽然有一天,小姑娘被他吓哭了,跑得遠遠的,如風筝斷了線
可那又如何?腐朽生花,彼岸黃泉,他都沒打算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