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裴敏第一次見賀蘭慎失态, 怔愣了好一會兒, 方彎着狐貍似的眼睛笑道:“你這小和尚好不講道理,我為并州百姓送藥而來,你卻趕我走?”
賀蘭慎聞言松開她的腕子,看着她道:“藥送到了,你立刻走。”
“如今并州只進不出,走是走不了啦。”裴敏揉了揉手腕, 垂下的眼睫承載着金粉, “記得那日蝗災過後的慶功宴, 在太極宮旁的宮道上你問我,我們之間是否能放下成見, 勠力同心……”
那日宮道旁的杏花飛鳥, 春日融融, 都還歷歷在目。大唐盛世,四海升平,不似今日并州煉獄。
“我想了很久,或許我們可以試試,”裴敏坦然迎向他複雜的目光,緩緩道, “将後背交給彼此。”
她的眼中有瀚海星辰,有青雲扶風,有歷經塵世波瀾後依舊未曾泯滅的赤誠丹心。這樣的女子,又怎甘心做龜縮于後的弱者?
賀蘭慎胸膛起伏,心口滾燙, 有什麽東西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改變,陌生的悸動令他茫然,卻又甘之如饴。
賀蘭慎喉結動了動,還未開口,裴敏卻料到他要說什麽似的,大步向前,一把扯下他蒙在臉上的那塊麻布三角巾。
并州物資極度匮乏,這塊三角巾也不知用了多久、沸水燙過了多少遍。已經變得薄而陳舊。
在賀蘭慎詫異的目光中,裴敏從懷中掏出一塊簇新的白色棉布,不管不顧地蒙在他的臉上。
那棉布帶着清新的藥香,明顯是特殊處理過的。賀蘭慎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卻沒有拒絕她的靠近。
“疫病極易從口鼻眼處入,你的手髒,我給你系好。”
裴敏的身量在女子算是高挑妙曼的,可賀蘭慎比她還高上大一截,須得踮起腳尖才能順利夠着。她利落地為賀蘭慎系好面巾,打結的時候手上沒有輕重,直将他勒得皺眉悶哼。
裴敏拍拍手,望着賀蘭慎面上幹淨的布巾甚是滿意的樣子,爽朗笑道:“這下好多了。”
賀蘭慎擡手摸了摸那藥香沁人的布巾,垂下眼良久不語。
“賀蘭大人!不好了!”有傳令官疾步跑來,氣喘籲籲站在賀蘭慎面前道,“義倉那邊出了點事,刺史徐公請您過去一趟。”
賀蘭慎眉目一沉,大步跟着傳令官而去,走了兩步又回頭,有些擔憂地望着負手立于病棚外的裴敏。
裴敏眼中笑意不減,走到與他比肩的位置,道:“左右無事,我也去湊湊熱鬧罷。”
二人去了義倉,一問之下才得知原是藥材對不上號,比登記的要少上幾十斤。
偌大一個義倉,幾十斤的藥材雖聽起來不多,但若用于實際之中,則可換十幾條性命。而每一條性命,都千金難買。
并州歷經戰亂旱災和疫病,将領死傷大半,軍中全靠賀蘭慎頂着才不至于四分五裂,故而并州刺史對這年輕的小将十分倚重,大小事務都願躬身請教于他。
此時刺史徐茂很頭疼,指着階前跪着的十餘兵士道:“負責輪班守倉的就是這十八人,但誰都不承認竊藥之事。現今也不知那些藥材是被誰竊去用了或是賣了,越是危難之際,則越需要整頓軍紀,決不能縱容這種風氣。不知依少将軍的意思,此事該如何處置?若是查不出偷兒,只能全部受罰了……”
此言一出,下方跪着的士兵皆是喊冤讨饒,說不曾動過藥材。
賀蘭慎略一沉吟,問道:“爾等是并州本地人的,出列。”
跪着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起來六七人。
賀蘭慎道:“有家屬親人在城內的,再出列。”
有三人猶豫着,又往前一步。
裴敏旁觀在側,心中已明白是怎麽回事。軍中偷盜按律當斬,沒有士兵會傻到偷藥售賣,用性命換錢,那麽久只有一個可能——他們偷藥不為錢,是為親人、為情義。
“既是他們無人承認誰丢了藥,不若所有人一同承擔。若他們誰家有染了疫病的家屬親人,一并拖去荒山亂葬崗扔了,權當是省下資源彌補丢失的藥材缺口。”裴敏徐徐道,“這樣,才叫公平。”
話一出口,站出的三人霎時色變,噗通噗通相繼跪下,叩首道:“諸位大人,藥材是我等偷拿的,小人願以死償罪,還望大人勿要連累家中老小!”
“果然是你們!敵人還未攻進來,你們倒使起自己人的絆子來了!”徐茂一甩袖子,重重哼道,“說罷,為何如此!”
“徐公,藥不夠啊!”最中間那個國字臉的黝黑漢子擡起頭來,紅着眼哽塞道,“城中染病者數萬,藥材寥寥無幾,總是官爺、富紳等有幾分臉面的人瓜分後方分給下層之人,僧多粥少,哪裏輪得到我們的妻兒!”
“是啊,各位大人!”左邊那名軍漢也插嘴道,“我們的爺娘已染病死了,妻兒尚在病榻上殘喘,領不到藥,我們難道要眼睜睜看着他們相繼死去嗎?我們是大唐軍人,更是兒子、丈夫和父親,若非到了絕路,怎會铤而走險?小人甘願以死謝罪,還望各位大人饒過家中老小!”
“還望大人饒過家中老小!”
徐茂看着賀蘭慎,等他做一個裁決。
“那些藥材不能白拿,若真想謝罪,就去戰場上殺敵建功,将功補過。”賀蘭慎道,“三人各領三十笞刑示衆。”
他這一番話名為“罰”,實則是放了他們生路又收攏了人心,一舉兩得。
回驿館的路上,裴敏故意問賀蘭慎:“為何不殺了他們,以儆效尤?”
賀蘭慎回答:“突厥尚虎視眈眈,正值用人之際,不宜再內亂分心。”
他對軍營之事的處理十分熟稔,不像個初出茅廬的少年。裴敏心中好奇,又問:“你這些招數,都是跟誰學的?”
“先父。”賀蘭慎道。
賀蘭慶?那個以投敵叛國罪被抄處的前雲麾大将?
“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裴敏斟酌了一番辭藻,方緩緩道,“傳聞令尊投敵叛國,禍及族人,若非窺基和尚出手将你帶去佛門,便是你怕也難逃一劫……當年那罪名,到底是不是真的?”
斷壁殘垣,二人并肩走在破敗的主街上,沉吟良久,賀蘭慎平淡的嗓音才穩穩傳來:“假的。”
“嗯?”裴敏詫異。
“當年涼州城危,兵死糧絕,先父為保涼州百姓性命,主動開門投降,實則是奉命故意詐降,以便打入突厥內部,秘密為唐軍傳送情報消息。當時李國公許諾先父,只要擊退東突厥諸部收回關北失地,便将先父迎回大唐,為其昭雪授勳……”
說到這,賀蘭慎眉頭皺起,語氣也低沉了些許,“然而先父并未等到李國公應諾,他到死,都還是叛将的身份。”
未料其中竟是這般內情,裴敏亦有些唏噓。
張嘴正欲安慰賀蘭慎兩句,她忽的瞥見了他空蕩蕩的腰間,便問道:“賀蘭真心,你的金刀呢?”
賀蘭慎下意識擡手按了按腰間,淡然道:“近來外敵騷擾,厮殺不斷,金刀有所損壞。”
都不能佩戴了,想必是損得厲害。
“可惜了。”裴敏想起了自己那把封了鞘的金刀,斂了笑意,又重複嘆息了一遍,不知是為誰,“真是可惜了。”
“一把刀而已,無甚可惜的。”賀蘭慎說着,停住腳步,朝驿館的門口微擡下颌,示意道,“到了。裴司使回房要勤沐浴更衣,莫要出門亂跑。”
“你呢?眼睛裏血絲這麽多,好些天沒有休息過了罷?”
“無礙。”
“行了,別硬撐着了!”裴敏一把拉住他的腕子。掌心下的佛珠顆顆突兀,她卻顧不得許多,直将怔愣的賀蘭慎強拽入驿館,冷哼道,“旁人誇你兩句‘戰神’,你還真将自己當神了?老實回去躺着,少忙個半日,天塌不下來!”
賀蘭慎本想抗拒,然而直待她将自己拉上樓,推入房中,也沒能甩開她的手。
裴敏将他推入卧房後,便哐當一聲關了門,身影打在門扉上,清晰道:“老實躺着罷,兩個時辰後我放你出來。”
賀蘭慎于房中靜靜站了會兒,心中情緒難言。他垂首摸了摸護腕上纏繞的佛珠,那珠子溫潤深沉,還帶着她的體溫。
說來也奇怪,這是賀蘭慎這半月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入夜,王止傳完司中密信歸來,一進門就發現裴敏坐在天井下的石凳上,手中擺弄着一柄豁口折斷的金刀。
王止覺得拿刀眼熟,提着燈盞湊近些許,問道:“這不是賀蘭大人的佩刀麽?”
裴敏一手托腮,一手撥弄着碎成兩截的刀刃,眼眸映在清冷的斷刃上,心不在焉道:“嗯,方才從他房中拿的。”
剛才偷溜進小和尚的房間,賀蘭慎幾乎立即就驚醒了,然而睜眼看到是她,眼中的戒備瞬間消弭,只于黑暗中望着她,低啞地喚了句:“裴司使。”
裴敏以為将他吵醒了,便放輕聲音笑道:“我來拿個東西,你繼續睡。”
賀蘭慎乖巧颔首,說:“我有好好睡覺。”說罷就又閉上眼,沉沉睡去。
對她全然不設防的姿态,弄得裴敏呆呆愣了好久,哭笑不得。
他定是日夜操勞許久沒休息過了,睡得很沉,連裴敏帶走了擱在案幾上的殘刀都未曾察覺。
“怎麽弄成這樣?”王止将燈擱在石桌上,為裴敏照明,打斷她的思緒道。
裴敏沒回答,問道:“你說這個,司器堂能修好麽?烏至應該能有辦法罷。”
那模樣,簡直比折損了她自己的金刀還惋惜。
“斷成這樣只能重鑄,但重鑄後,金刀便不再是金刀了。”那些屬于原主的榮譽和驕傲,也會随着烈火的淬煉而消失,最後得出的只會是一柄面目全非的新刀。
聞言,裴敏又嘆了聲。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忽聞銅鑼戰鼓擂響,哐哐咚咚一片,有人點燃烽火高呼道:“突厥人來了!備戰!備戰!”
話音未落,一人從驿館二樓躍窗而出,穩穩落在地上,正是賀蘭慎。
他一邊穿衣戴帽一邊大步朝馬廄走去,順手牽了匹馬,便從側門而出,直奔城門。
留下裴敏在天井中默然靜坐,連個招呼都來不及打。
作者有話要說: 中午十二點多的樣子還有第二更~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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